他在嘉尚(Kazan)地方讀書[580]。成績平庸。人家說這兄弟三人[581]:“塞爾越欲而能。特米德利欲而不能。雷翁不欲亦不能。”
他所經過的時期,真如他所說的“荒漠的青年時期”。荒涼的沙漠,給一陣陣狂熱的疾風掃**著。關於這個時期,《少年》,尤其是《青年》底敘述中,含有極豐富的親切的懺悔材料。他是孤獨的。他的頭腦處於永遠的狂熱境界中。在一年內,他重新覓得並試練種種與他適當的學說[582]。斯多噶主義者,他從事於磨折他的肉體。伊壁鳩魯主義者,他又縱欲無度。以後,他複相信輪回之說。終於他墮入一種錯亂的虛無主義中:他似乎覺得如果他迅速地轉變,他將發現虛無即在他的麵前。他把自己分析,分析……
“我隻想著一樣,我想我想著一樣……”[583]
這永無休止的自己分析,這推理的機能,自然容易陷於空虛,而且對於他成為一種危險的習慣,“在生活中時常妨害他,”據他自己說,但同時卻是他的藝術底最珍貴的泉源 。[584]
在這精神活動中,他失了一切信念:至少,他是這樣想。十六歲,他停止祈禱,不到教堂去了[585]。但信仰並未死滅,它隻是潛匿著:“可是我究竟相信某種東西。什麽?我不能說。我還相信神,或至少我沒有否認它。但何種神?我不知道。我也不否認基督和他的教義;但建立這教義的立場,我卻不能說。”[586]
有時,他沉迷於慈悲底幻夢中。他曾想賣掉他的坐車,把賣得的錢分給窮人,也想把他的十分之一的家財為他們犧牲,他自己可以不用仆役……“因為他們是和我一樣的人。”[587]在某次病中[588],他寫了一部《人生底規則》。他在其中天真地指出人生底責任,“須研究一切,一切都要加以深刻的探討:法律,醫學,語言,農學,曆史,地理,數學,在音樂與繪畫中達到最高的頂點。”……他“相信人類底使命在於他的自強不息的追求完美”。
然而不知不覺地,他為少年底熱情,強烈的性感與誇大的自尊心[589]所驅使,以至這種追求完美底信念喪失了無功利觀念的性質,變成了實用的與物質的了。他的所以要求他的意誌,肉體與精神達到完美,無非是因為要征服世界,獲得全人類的愛戴[590]。他要取悅於人。
這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如猿子一般的醜陋:粗獷的臉,又是長又是笨重,短發覆在前額,小小的眼睛深藏在陰沉的眼眶裏,矚視時非常嚴峻,寬大的鼻子,往前突出的大唇,寬闊的耳朵[591]。因為無法改變這醜相,在童時他已屢次感到絕望底痛苦[592],他自命要實現成為“一個體麵人”[593]。這種理想,為要做得像別個“體麵人”一樣,引導他去賭博,借債,徹底的**[594]。
一件東西永遠救了他:他的絕對的真誠。
——你知道我為何愛你甚於他人?奈克呂杜夫(Nekhludov)和他說。你具有一種可驚的少有的品性:坦白。
——是的,我老是說出我自己也要害羞的事情 。[595]
在他最**的時候,他亦以犀利的明察的目光批判。
“我完全如畜類一般地生活,”他在《日記》中寫道,“我是墮落了。”
用著分析法,他仔仔細細記出他的錯誤底原因:
“一、猶疑不定或缺乏魄力;二、自欺;三、操切;四、無謂的羞慚;五、心緒惡劣;六、迷惘;七、模仿性;八、浮躁;九、不加考慮。”
即是這種獨立不羈的判斷,在大學生時代,他已應用於批評社會法統與知識的迷信。他瞧不起大學教育,不願作正當的曆史研究,為了思想底狂妄被學校處罰。這時代,他發現了盧梭的《懺悔錄》《愛彌兒》。對於他,這是一個青天霹靂。
“我向他頂禮。我把他的肖像懸在頸下如聖像一般。”[596]
他最初的幾篇哲學論文便是關於盧梭的詮釋(一八四六至一八四七)。然而,對於大學和“體麵人”都厭倦了,他重新回來住在他的田園中,在伊阿斯拿耶 波裏阿那故鄉(一八四七至一八五一);他和民眾重新有了接觸,他借口要幫助他們,成為他們的慈善家和教育家。他在這時期的經驗在他最初幾部作品中便有敘述,如《一個紳士底早晨》(一八五二),一篇優異的小說,其中的主人翁便是他最愛用的托名:奈克呂杜夫親王 。[597]
奈克呂杜夫二十歲。他放棄了大學去為農民服務。一年以來他幹著為農民謀福利的工作;其次,去訪問一個鄉村,他遭受了似嘲似諷的淡漠,牢不可破的猜疑,因襲,渾噩,下流,無良……等等。他一切的努力都是枉費。回去時他心灰意懶,他想起他一年以前的幻夢,想起他的寬宏的熱情,想起他當年底理想,“愛與善是幸福,亦是真理,世界上唯一可能的幸福與真理。”他覺得自己是戰敗了。他羞愧而且厭倦了。
“坐在鋼琴前麵,他的手無意識地按著鍵盤。奏出一個和音,接著第二個,第三個……他開始彈奏。和音並不完全是正則的;往往它們平凡到庸俗的程度,絲毫表現不出音樂天才;但他在其中感到一種不能確定的,悲哀的樂趣。每當和音變化時,他的心跳動著,等待著新的音符來臨,他以幻想來補足一切缺陷。他聽到合唱,聽到樂隊……而他的主要樂趣便是由於幻想底被迫的活動,這些活動顯示給他最多變的關於過去與未來的形象與情景,無關聯的,但是十分明晰……”
他重複看到剛才和他談話的農人,下流的,猜疑的,說謊的,懶惰的,頑固的;但此刻他所看到的他們,隻是他們的好的地方而不是壞處了;他以愛底直覺透入他們的心;在此,他窺到他們對於壓迫他們的運命所取的忍耐與退讓的態度,他們對於一切褊枉底寬恕,他們對於家庭底熱情,和他們對於過去所以具有因襲的與虔敬的忠誠之原因。他喚引起他們勞作的日子,疲乏的,可是健全的……
“這真美,他喃喃地說……我為何不成為他們中的一員呢?”[598]
整個的托爾斯泰已包藏在第一篇短篇小說底主人翁中[599]:在他的明確而持久的視覺中,他用一種毫無缺陷的現實主義來觀察人物;但他閉上眼睛時,他重又沉入他的幻夢,沉入他對於人類中底愛情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