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周圍,托爾斯泰底精神革命並沒博得多少同情;它使他的家庭非常難堪。

好久以來,托爾斯泰伯爵夫人不安地觀察著他無法克服的病症底進展。自一八七四年起,他已因為他的丈夫為了學校白費了多少精神與時間,覺得十分懊惱。

“這啟蒙讀本,這初級算術,這文法,我對之極端輕視,我不能假裝對之發生興趣。”

但當教育學研究之後繼以宗教研究的時候,情形便不同了。伯爵夫人對於托爾斯泰篤信宗教後的初期的訴述覺得非常可厭,以至托爾斯泰在提及上帝這名辭時不得不請求寬恕:

“當我說出上帝這名辭時,你不要生氣,如你有時會因之生氣那樣;我不能避免,因為他是我思想底基礎。”[734]

無疑的,伯爵夫人是被感動了;他努力想隱藏他的煩躁的心情;但他不了解;他隻是不安地注意著他的丈夫:

“他的眼睛非常奇特,老是固定著。他幾乎不開口了。他似乎不是這個世界上的人。”[735]

他想他是病了:

“據雷翁自己說他永遠在工作。可憐!他隻寫著若幹庸俗不足道的宗教論辯。他閱覽書籍,他冥想不已,以至使自己頭痛,而這一切不過是為要表明教會與福音書主義底不一致。這個問題在全俄羅斯至多不過有十餘人會對之發生興趣而已。但這是無法可想的。我隻希望一點:這一切快快地過去,如一場疾病一般。”[736]

疾病並不減輕。夫婦間的局勢愈來愈變得難堪了。他們相愛,他們有相互的敬意;但他們不能互相了解。他們勉力,作相互的讓步,但這相互的讓步慣會變成相互的痛苦。托爾斯泰勉強跟隨著他的家族到莫斯科。他在《日記》中寫道:

“生平最困苦的一月。僑居於莫斯科。大家都安置好了。可是他們什麽時候開始生活呢?這一切,並非為生活,而是因為別人都是這樣做!可憐的人!……”[737]

同時,伯爵夫人寫道:

“莫斯科。我們來此,到明日已屆一月了。最初兩星期,我每天哭泣,因為雷翁不獨是憂鬱,而且十分頹喪。他睡不熟,飲食不進,有時甚至哭泣,我曾想我將發瘋。”[738]

他們不得不分離若幹時。他們為了互相感染的痛苦而互相道歉。他們是永遠相愛著!……他寫信給他道:

“你說:‘我愛你,你卻不需要我愛你。’不,這是我唯一的需要啊……你的愛情比世界上一切都更使我幸福。”[739]

但當他們一朝相遇的時候,齟齬又更進一層。伯爵夫人不能讚成托爾斯泰這種宗教熱,以至使他和一個猶太教士學習希伯萊文。

“更無別的東西使他發生興趣。他為了這些蠢事而浪費他的精力。我不能隱藏我的不快。”[740]

他寫信給他道:

“看到以這樣的靈智的力量去用在鋸木,煮湯,縫靴的工作上,我隻感到憂鬱。”

而他更以好似一個母親看著他的半瘋癲的孩子玩耍般的動情與嘲弄的微笑,加上這幾句話:

“可是我想到俄國的這句成語而安靜了:盡管孩子怎樣玩罷,隻要他不哭。”[741]

但這封信並沒寄出,因為他預想到他的丈夫讀到這幾行的時候,他的善良而天真的眼睛會因了這嘲弄的語氣而發愁;他重新拆開他的信,在愛底狂熱中寫道:

“突然,你在我麵前顯現了,顯現得那麽明晰,以至我對你懷著多少溫情!你具有那麽乖,那麽善,那麽天真,那麽有恒的性格,而這一切更被那廣博的同情底光彩與那副直透入人類心魂的目光燭照著……這一切是你所獨具的。”

這樣,兩個子互相愛憐,互相磨難,以後又為了不能自禁地互相給予的痛苦而懊喪煩惱。無法解決的局麵,延宕了三十年之久,直到後來,這垂死的李爾王在精神迷亂的當兒突然逃往西伯利亞的時候才算終了。

人們尚未十分注意到《我們應當做什麽?》底末了有一段對於婦女底熱烈的宣言。——托爾斯泰對於現代的女權主義毫無好感[742]。但對於他所稱為“良母的女子”,對於一般認識人生真意義的女子,他卻表示虔誠的崇拜;他稱頌他們的痛苦與歡樂,懷孕與母性,可怕的苦痛,毫無休息的歲月,和不期待任何人報酬底無形的勞苦的工作,他亦稱頌,在痛苦完了,盡了自然律底使命的時候,他們心魂上所洋溢著的完滿的幸福。他描繪出一個勇敢的妻子底肖像,是對於丈夫成為一個助手而非阻礙的女子。他知道,“唯有沒有酬報的為別人的幽密的犧牲才是人類底天職。”

“這樣的一個女子不獨不鼓勵他的丈夫去做虛偽欺妄的工作,享受別人底工作成績;而且他以深惡痛絕的態度排斥這種活動,以防止他的兒女們受到**。他將督促他的伴侶去擔負真正的工作,需要精力不畏危險的工作……他知道孩子們,未來的一代,將令人類看到最聖潔的範型,而他的生命亦隻是整個地奉獻給這神聖的事業的。他將在他的孩子與丈夫底心靈中開發他們的犧牲精神……統治著男子,為他們的安慰者的當是此等女子。……啊良母的女子!人類底運命係在你們手掌之間!”[743]

這是一個在乞援在希冀的聲音底呼喚……難道沒有人聽見麽?……

幾年之後,希望底最後一道微光也熄滅了:

“你也許不信;但你不能想象我是多麽孤獨,真正的我是被我周圍的一切人士蔑視到如何程度。”[744]

最愛他的人,既如此不認識他精神改革底偉大性,我們自亦不能期待別人對他有何了解與尊敬了。屠克涅夫——是托爾斯泰為了基督徒式的謙卑精神——並非為了他對他的情操有何改變——而欲與之重歸舊好的[745],——曾幽默地說:“我為托爾斯泰可惜,但法國人說得好,各人各有撲滅虱蚤的方式。”[746]

幾年之後,在垂死的時候,屠克涅夫寫給托爾斯泰那封有名的信,在其中他請求他的“朋友,俄羅斯底大作家”,“重新回到文學方麵去”[747]。

全歐洲底藝術家都與垂死的屠克涅夫表示同樣的關切,讚同他的請求。特 伏葛在一八八六年所寫的《托爾斯泰研究》一書末了,他借著托爾斯泰穿農人衣服底肖像,向他作婉轉的諷勸:

“傑作底巨匠,你的工具不在這裏!……我們的工具是筆;我們的園地是人類的心魂,它是亦應該受人照拂與撫育的。譬如莫斯科底第一個印刷工人,當被迫著去犁田的時候,他必將喊道:‘我與散播麥種的事是無幹的,我的職務隻是在世界上散播靈智的種子。’”

這仿佛是認為托爾斯泰曾想放棄他散播精神食糧的使命!……在《我的信仰底寄托》[748]底終了,他寫道:“我相信我的生命,我的理智,我的光明,隻是為燭照人類而秉有的。

我相信我對於真理底認識,是用以達到這目標的才能,這才能是一種火,但它隻有在燃燒的時候才是火。我相信我的生命底唯一的意義是生活在我內心的光明中,把它在人類麵前擎得高高地使他們能夠看到。”[749]

但這光明,這“隻有在燃燒的時候才是火”的火,使大半的藝術家為之不安。其中最聰明的也預料到他們的藝術將有被這火焰最先焚毀的危險。他們為了相信全部藝術受到威脅而惶亂,而托爾斯泰,如普洛斯班洛[750]一樣,把他創造幻象的魔棒永遠折毀了。

但這些都是錯誤的見解;我將表明托爾斯泰非特沒有毀滅藝術,反而把藝術中一向靜止的力量激動起來,而他的宗教信仰也非特沒有滅絕他的藝術天才,反而把它革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