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恒僵滯著, 人在遇到自己無法解決的事情時,會顯得異常慌亂,他也是, 他心裏有很多話想說,他想解釋, 可是千言萬語,在她們看來都不過是為自己開脫的借口。

他的錯, 他不能當懦夫。

陸恒從座上起身, 拱手道, “無論如何, 晚輩都會給個交代。”

他已向地方州府下發了追緝令,等抓到那些水盜,便能知曉餘家父子死活,即便說他不要臉, 他也不想放手,英國公府便是他不來, 他也一定會想別的辦法見她。

傅氏越發惆悵,她原是想著,這次陸恒幫了大忙,再者他家中那對母女也被趕走,對餘晚媱沒有半絲敷衍的態度,她還動搖過,想著不然再觀望觀望, 他若真心改過,她也能再勸勸餘晚媱跟他從頭來過, 現今鬧出這樣的事, 餘晚媱肯定是鐵了心不願再和他糾纏了。

看著他走出, 傅氏唉了聲,羊肉也吃不下,叫丫鬟們進來收拾,隻霜秋領著幾個小丫頭入內,傅氏沒見著秀煙,問道,“秀煙呢?”

幾個丫頭搬了爐子出去,連著碗碟酒盞都帶走,霜秋抹著桌子道,“回老夫人,秀煙姐姐在正屋裏,奴婢瞧她眼眶紅了,便沒敢叫她過來。”

傅氏點頭嗯著,“那丫頭是個忠心護主的,你也不差。”

霜秋略微窘迫,“奴婢以前做過錯事,是姑娘既往不咎,才、才……”

傅氏擺手,“往事就別說了,單你能在窈兒落魄時救她性命,便比其他人好。”

霜秋揪緊抹布,“其實那晚,陸侯爺找到奴婢的院子裏,奴婢瞧他失魂落魄,以前在府裏,陸侯爺都是極清高的,就那次他像、像丟了極貴重的寶貝似的,奴婢還是頭次見他這樣。”

傅氏失笑,“這話可別再提了,窈兒如今恨著他呢,你要是說他的好,回頭給你趕出去。”

霜秋吐吐舌頭,麻利的抹好桌子,自覺下去。

傅氏也在花廳沒待多久,悄悄去正屋,挑了布簾沒進門,隻看著餘晚媱抱著歲歲在發呆,是真傷心了,秀煙哭的打嗝,主仆二人都沒話,傅氏便放下布簾,讓他們安靜一會兒吧,這個時候進去,勸也勸不好。

——

這麽過了幾日,趕上臘八節,英國公府擺了家宴,還是在碎玉苑,隻家中幾人圍坐一桌,底下的丫鬟拿來戲本讓傅氏點戲。

傅氏點了一出《牡丹亭》,丫鬟便下去知會了伶人們。

《牡丹亭》是京裏戲班子必要唱的曲子,許多顯貴人家都愛聽,不一會兒功夫,那戲台上便開唱了。

“夢回鶯囀,亂煞年光遍①……”

傅氏衝餘晚媱笑道,“還得是南邊兒的曲子好聽,就是京裏伶人唱的總不對味,要是上回沒放江都那批伶人走就好了。”

餘晚媱舀了碗魚湯給她,“您可能不知道,江都百香園最不愛唱的便是《牡丹亭》。”

“還有戲班子不愛唱《牡丹亭》?這可是最能賺錢的絕活兒,”傅氏驚訝道。

餘晚媱抬眸對她淺笑,“我以前在江都也常在百香園聽戲,他們園裏的名角兒韓雲生同我說的上話,有回我問過他,他嫌這唱詞太拗口,跟他搭戲的又多是男旦,打趣說,看著男旦的臉唱不下去。”

她那時跟韓雲生玩熟了,韓雲生還邀她幫著搭了幾回戲,隻她畢竟不是這一行的,唱的沒多好,還把他也帶偏了。

想想那些年在江都過的日子,竟仿佛還像在昨日,可是她已回不去了。

傅氏被逗笑,“倒是個有趣兒的。”

那台上已快唱到末尾,上來兩個丫鬟打扮的伶人,跟在小姐後頭,一出口便是海鹽腔。

傅氏咦的一聲,“稀奇了,這戲班子裏還有會海鹽腔的。”

餘晚媱也覺得奇,且聽著這唱法也像是百香園裏的伶人。

坐在傅氏下首的顧明淵道,“這兩人是大人送來的,借我在府裏唱一天,明兒還得還回去。”

座上原本其樂融融,陡聽到陸恒,傅氏狠瞪他一下,再望向餘晚媱,她倒是一派平靜,吃吃喝喝,還對傅氏道,“母親,待會兒把他們叫過來給我瞧瞧。”

傅氏說好,又給她夾菜,“多吃些,今兒的菜都是緊著你的口味做的。”

她夾什麽餘晚媱吃什麽,看著甚是乖巧,她便咽下嘴裏的話,沒再說了。

台上的戲唱完了,丫鬟領著兩個小伶人近前,他們臉上還化著戲妝,餘晚媱瞧了半天,才勉強認出,這是韓雲生新收的兩個徒弟,叫的雲夢、香檀。

餘晚媱給了兩人賞錢,他們謝恩後,便被人帶下去了。

幾人也都吃飽喝足,各自散去,座上隻剩顧淮山跟傅氏,顧淮山摁著腦門,“平昌侯府的帖子都送來了,你還想瞞著窈兒到什麽時候?”

傅氏瞪他,“就說你這個當父親的不盡心,她養父養兄都出事了,總得讓她緩緩。”

顧淮山起身道,“人平昌侯府那是真心實意想求娶窈兒,耽擱太久會叫人以為我們不願。”

傅氏忖度著,“這年前是不能了,窈兒的性子看似柔和,其實最倔,我若真提了這事兒,她不定願意,若平昌侯府真有意,不如先讓他們倆見上一麵,要是能看對眼,就不用我們幾個老的撮合了。”

顧淮山一拍掌,“這個好。”

傅氏盤算著,“太早不好,窈兒還沒放下心結,太晚也不好,子垣也要娶媳婦,不能被我們家拖住了,不如就定在上巳節那天,到時候我帶著窈兒去京郊賞花,跟他們偶遇上,也不顯得刻意。”

顧淮山給她豎個大拇指,施施然出府去平昌侯府傳話了。

——

韓雲生住的下房偏僻,是傅音旭專門安置的,好讓餘晚媱能放心派人來探望,也不易被人瞅見。

霜秋照著餘晚媱的吩咐,進了下房,見韓雲生在上藥,便連忙過來幫忙,“韓公子,我們姑娘叫我來告訴您一聲,您的那兩個徒弟雲夢、香檀在咱們府裏,您要不要過去瞧一眼,等會兒就要被送回陸家了。”

韓雲生坐起來,“他們怎麽會來京裏?快帶我去看看。”

霜秋忙帶他出下房,兩人繞到碎玉苑的角房,正聽那兩個孩子在說話。

“師兄師姐都跑了,也不知道師傅有沒有事。”

“師傅那般厲害,肯定不會有事,就是咱們慘了,陸大人凶狠歹毒,肯定不會放過我們的。”

“剛剛你是沒瞧見,那小公爺看咱倆的眼神瘮人,莫不是有什麽癖好吧?”

“這小公爺倒沒什麽,隻咱們這回被陸大人接回去,過兩日還得去永定侯府獻藝,我聽說那劉章劉三爺是個生冷不忌的渾頭,陸大人把咱們往他們府上送,咱們還有活頭嗎?”

說著兩人便哭了起來。

韓雲生猛地心一跳,劉章的諢名整個燕京城都知曉,先前還在沈家跟小廝鬧出醜事,陸恒把他們往永定侯府送,定是想借他們跟劉家攀交情,現今陸恒跟陳家、王家結怨,也少來英國公府,這倆孩子送來英國公府他們沒領情,就擺明了陸恒跟英國公府也疏遠了,這京中本就是權貴盤根錯節,陸恒不可能讓自己處於孤立無援的境地。

“有人來了,韓公子咱們從這邊走,”霜秋拽著他進了旁邊的夾道,探頭張望,即見兩個陸家的仆從過來,從角房裏把人拉出來,極其粗暴的推趕著他們離開。

韓雲生目視著他們走遠,心尖躁動難安,他得出英國公府,把他們救出來。

這天深夜,在英國公府的角門處,有一黑影趁守門婆子打瞌睡,偷偷開門跑了出去。

韓雲生偷跑在當天晌午被餘晚媱發現,霜秋便跟餘晚媱提了昨天偷聽到的事,餘晚媱提心吊膽了兩日,最終還是決定跟著去看看,若真能救出那兩個伶人便罷,若救不出反倒把韓雲生自己折進去了,她好歹要去救一救。

又過了兩日,正是大清早,街頭霧氣重,從威遠侯府側門抬出來轎子,備著厚禮帶那倆伶人往永定侯府方向去,才轉進一條巷子,裏麵的霧氣更重,他們進去就看不到其他人。

忽然飛出數支鏢,直紮進轎夫身體,轎夫撲通倒地,緊接著從霧氣裏飛竄出一蒙麵人,手持長劍飛速掠近,抬手掀開轎門便欲刺,可那轎子竟是空的。

他心下一震,再轉頭,脖子上已架了一把刀,正是晁元的雁翎刀。

隨即他的麵罩被扯下,正是韓雲生。

霧氣慢慢散開,陸恒騎著馬過來,居高臨下的俯視著他,涼聲道,“綁起來送進大理寺詔獄。”

便有差役拿著麻繩將韓雲生捆住,拖著他要走,韓雲生扭頭衝他咧嘴一笑,“陸大人,此事係我一人所為,跟那兩個孩子無關,還請你放了他們。”

陸恒微抬下巴,覷著他,“帶走。”

韓雲生惡狠狠的瞪著他,挨了差役一拳頭,被拖拽著出巷子。

陸恒騎著馬跟在後麵,這時日頭上去,霧氣散了不少,兵馬司跟大理寺聯合辦案在京裏是常有的事,倒沒引多少人圍觀。

他們走了一截路,便見前方有一輛馬車停在路口,馬車上掛著英國公府的牌子,陸恒心下一動,克製著策馬要越過馬車。

“陸大人,”馬車裏忽傳來一聲,嗓音又低又細,在這紛雜的市井中極難聽清,但是陸恒聽見了,他的手勒緊轡頭,馬停住。

自那馬車裏探出來一隻白秀如蔥的手,指尖含粉,搭在車窗邊沿,陸恒的眸光凝視著那隻手,表情做出冷漠的姿態,聲音卻低沉,“顧姑娘要說什麽?”

那隻手像感受到他的目光,慢慢縮回車裏,馬車裏一陣安靜,片刻才很輕的說道,“放了他。”

陸恒的心往下沉,她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這是要犯,這個人甚至可能同她父兄冤案有關,她卻為了這樣的人在大庭廣眾下說出如此失禮的話。

“恕難從命。”

陸恒突然將手中轡頭一鬆,喝一聲駕,馬兒輕快的在路道上跑起來,錯過馬車往署衙去。

餘晚媱挑開窗簾往外看,他的背影挺拔,身姿筆直,即使經曆了那些事,也沒讓他彎下一點脊背,他這種人高傲清冷,又怎會在發現馬車裏是她就心軟。

在他眼裏,她卑賤不堪,和伶人為伍是自甘墮落。

她死了、她活了,都不會影響到他,她實在是高估自己在他心裏的位置了,那些外人看得見的深情不過是他裝出來給人看的。

她救不了韓雲生,從今往後,她與陸恒形同陌路,她不用再擔心他會來英國公府要人了。

作者有話說:

對不住,今天出去做核酸了,回來的太晚,隻碼了這麽點字,等我吃完飯再給大家補上三千字,麽麽噠!!!

①出自《牡丹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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