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跑開了, 直將那驛站甩的老遠,車行才慢下來。

傅氏提心吊膽道,“這年頭小小驛站都這般土匪行徑, 還是朝廷對底下放鬆了。”

餘晚媱側臥在榻上,低聲道, “這還在天子腳下。”

離了京畿,之後亂象估計隻會更多, 她從前在江都, 也見識過地痞無賴, 但餘忠旺好歹是個鹽商, 家中有護院,也沒明麵上吃過惡徒的虧,現下父子倆在青州,也不知如何了。

傅氏張口打了哈欠, 合目躺到她身側,感慨道, “走水路有水盜,走陸路又有這些混賬,還好瑾瑜警惕,不然就栽了,有他在,咱們路上出個什麽事兒還能有人出主意。”

折騰了小半夜,她終於能安穩的睡個好覺。

車廂內發出輕鼾, 餘晚媱卻已經睡不著了。

月色如霜,行車晃晃悠悠, 三日後入了滄州地界。

抵達滄州後, 他們在滄州城中找了家客棧暫住下。

路上的幹糧都要補給, 陸恒的傷雖好了些,傅氏不放心,讓請了郎中來相看,多配了點藥。

他們住的這家客棧生意不太好,沒多少人入住,傅氏原先還怕是黑店,讓侍衛去周遭打聽,才得知,這滄州已近兩個月沒下雨了,春日裏莊稼都渴水,兩個月不下雨,莊稼死了大半,眼看著要幹旱了,今年的收成肯定不好,誰還有閑錢住店買物,甭說客棧生意不好,就是尋常商鋪也都賣不出去東西,這要是再不下雨,到五六月份正熱時,估摸著得釀成災。

出門在外不露財,有驛站那個教訓,這回他們都警醒,傅氏和餘晚媱都換了下人穿的粗布麻衣,進客棧後便叫餘晚媱躲房裏莫出來,兩邊都安排著侍衛,隨時隨地看著。

奚車上的綢布全取下,在車頂鋪了一層稻草,再添上幾道劃痕,倒像是舊馬車。

陸恒則讓侍衛多買了輛馬車來裝雜物,另加了兩匹馬,由侍衛騎著跟在馬車左右,統共變作六輛馬車,隨後在那家客棧住了一宿後便跟傅氏合計,換一家客棧。

傅氏是懂這些的,他們進城時太過打眼,說不準有人盯上,遂又挑了家在街市口的客棧住了進去。

客棧老板問起,也隻說是同鄉人在外搭夥回老家,倒沒引起老板多心。

他們在滄州逗留了有七八日,每日不定時由一兩個侍衛並著丫鬟換著人出去買幹糧,不敢買多,隻酌量買二三人食的,再另給主子們單買些精細點心零嘴,本就是在路上解悶吃著玩的,也沒買多少,這麽七八天下來,便把東西都買齊全了。

這才不急不緩的坐著車離開滄州城。

滄州地大,出了城後還得走上四五日才能過地界,隻是出了滄州城後,再想尋家客棧落宿是不行了,盡是荒地,途中偶爾能見到村舍,也是靠近農田,他們途中需要補給水,馬車會停在林蔭中,由侍衛去那些村舍買水。

“這地都幹的龜裂了,今年收成不好,要是再出現災情,朝廷還得下撥賑災款,”傅氏嗟歎道。

可不是,那地裏的秧苗也蔫噠噠的,看著沒生氣。

餘晚媱沒吱聲,田地是老百姓的根,往上的仕宦並不在乎會沒得吃沒得喝,就是像餘忠旺這樣的鹽商也不愁吃穿,天災人禍隻會影響到那些百姓,傅氏是不知民間疾苦,可以輕飄飄的說著這樣悲憫的話,她不行,以前餘忠旺還沒從商時,他們時常挨餓,她見識過有人餓死,那種巴望著官府撥下糧食救命的滋味,她這輩子都不想再經曆第二次。

侍衛們很快換好水回來,馬車繼續出發。

近黃昏時,車隊終於發現了一條小河,傅氏便讓停下來,在這裏歇一晚。

婆子們擺好炊具,生火做菜。

傅氏在馬車裏坐膩了,下車後由令玉攙著去水邊看那幾個侍衛捕魚。

歲歲在馬車裏也呆不住,她是個活脫的娃娃,以前在府裏,每日要奶娘抱出去轉悠,這幾日一直呆在馬車裏,動不動就哭鬧,快給憋壞了。

餘晚媱抱著她下來,秀煙將藤椅搬來給她坐,笑道,“姑娘,老夫人看他們抓魚去了,等會子奴婢給做個豆腐魚羹,讓小祖宗嚐嚐味。”

歲歲有八個月大了,傅氏叮囑過她們,適當做些輔食讓她吃,不能老是喝奶水,怕她身體長的慢。

陸恒也下了馬車,連日養傷下來,他現在已行動如常,隻是肩背的傷偶爾動一下還會疼,這會也是聽見她們說話聲才出來。

秀煙見他立時跟蔫鷓鴣似的,蹲到火堆旁做飯去了。

陸恒低眸盯著她們娘倆,餘晚媱像沒看到他,眼神注視著水邊,神情寧靜。

歲歲趴在餘晚媱懷裏,嘴巴咬自己的手指玩,她開始長牙了,嘴裏閑不住,有時咬自己手指,有時咬餘晚媱,她咬人不疼,就是蹭人一臉口水。

餘晚媱攥著帕子擦了擦她嘴邊的口水,她張著大眼睛仰頭看陸恒,臉上還有懵懂疑惑,嗚哇哇著叫,也不知道在說什麽。

陸恒手指發癢,不覺目光柔和,抬起手想捏捏她的小胖臉。

可他的手還沒碰到歲歲,餘晚媱攬著歲歲側了點身,狀似無意般避開了他的手。

陸恒抬著手指一瞬半愣,隨後收回手,躬身坐到杌子上,丫鬟泡好茶水端給他。

他淺抿著茶,餘光還瞄著她,歲歲是個好奇的小丫頭,餘晚媱越不讓她看陸恒,她越在她懷裏掙來掙去,眼珠子骨碌碌轉,瞅著陸恒咕嘰嘰,橫豎是聽不懂說的什麽。

餘晚媱有些煩了,想抱她回馬車,但是她才起身,歲歲就癟起嘴巴要哭,她一時拿她沒法,正想讓奶娘過來抱她去轉,傅氏和侍衛回來了。

河水很淺,水裏的魚不大,他們抓上來的幾條魚,一手長。

傅氏還樂的讓人撿起一條魚給歲歲瞧,“哎呦呦,我們歲歲知道這是什麽?”

歲歲被吸引過來注意,歪著小腦袋瞅那條魚。

“這是小魚,”餘晚媱很小聲的告訴她。

那魚一下跳起來,丫鬟都差點沒握住。

歲歲登時咯咯笑,兩隻手還想抓魚,被餘晚媱笑著給按住了,連忙讓丫鬟把魚拿遠。

陸恒望著她,她的眼眸彎笑,是這一路來第一次看到這麽開心的笑容,隻是她笑過時,眸光似瞥到他,那笑便收斂住了,陸恒心中的愉悅也瞬間降沉。

餘晚媱把歲歲交給奶娘,自己在那幾條魚中挑了條肉質肥美的,找婆子要了把菜刀,走到水邊去打理魚,她的動作很嫻熟,還細心的將魚刺挑出來,魚肉剁成泥,才遞給秀煙去煮魚羹。

以前她在陸家,做這種事不僅會被府裏下人譏諷,還會被陸恒輕視,在陸恒看來,她是夫人,夫人不需要做這些自降身份的事。

她蹲在水邊洗手,月光照在她身上,映著水麵,那膚色白的紮眼,墨發紅唇,仿若水妖化成人上岸來勾纏他。

陸恒盯著她,腦海裏僅想起“水蜜桃”,她是傍水生的女人,在江都那種小地方過慣了平俗日子,用京裏人的話來說,登不上台麵,當初他若放任些,給她時間融入陸家,也許他們就不會變成現在這樣晃似陌生人。

餘晚媱洗好手,從水邊上岸,徑自上了馬車,車門合上,將他的視線隔絕,有傅氏在,她不擔心歲歲出什麽事。

晚膳沒會功夫就做好了,傅氏讓秀煙送些吃的去奚車上,秀煙照做了,上馬車後跟餘晚媱偷偷抱怨,“陸侯爺真的沒臉沒皮。”

餘晚媱小口吞咽著菜,沒答話。

耳聽著窗外傅氏跟陸恒說話。

“瑾瑜,你身子可好些了?”

“好很多了,”他停頓著,發出很輕一聲笑,“她想見餘家父子,老夫人完全可以接人來京,為何要去青州?”

“她是擔心他們路途中再遭難,寧願自己去見他們,我是不放心才跟來的,在她心裏,那對父子大過天,”傅氏輕歎著。

秀煙看她吃的少,多給她夾了些雞肉,道,“奴婢瞧陸侯爺是甩不掉的狗皮膏藥,回頭跟去了青州,老爺、少爺要問起咱們小祖宗的父親,您要如何說?”

餘晚媱食量小,飽腹後放下碗筷,覺得有些渴,多喝了兩杯水,才道,“爹和哥哥不知道我嫁的人是他,京裏人都知道我嫁的人死了,回頭便說是死了,又沒什麽的。”

秀煙吐吐舌頭,收好盤碟下了馬車。

一頓晚膳下來,各人便做了簡單洗漱歇下,夜裏有幾個侍衛守夜,其餘人就地睡下。

餘晚媱晚膳水喝多了,沒睡多久便想小解。睜眼時,歲歲醒著在蹬腿,算算時辰,也得給她放水。

傅氏睡的正香,她便抱起歲歲放輕腳步下來,幾個婆子才收好炊具,見她出來,剛想出聲問有什麽吩咐,被她一指抵在嘴邊噓了聲,婆子們便都自覺閉上嘴,看她鑽入不遠處的草叢中,也能猜到是去如廁。

婆子們歇下後,四下便靜寂了。

那幾個侍衛圍著周遭轉,眼尖一點的看到那官道上數十個黑影往這邊來,幾人頃刻驚嚇住,忙到陸恒的馬車前叫他,“陸侯爺,有人朝咱們這邊過來了!”

陸恒猛地起身,“快把火熄了,把她們都叫醒,把值錢的東西都帶身上,車趕進林子裏,空兩輛馬車趕到其他地方,擾亂他們的視線。”

侍衛們忙去熄了火,又去叫醒婆子丫鬟,秀煙上了奚車後推醒傅氏,“老夫人,有人過來了,姑娘呢?”

車裏沒有餘晚媱,傅氏差點當場哭出來,急著道,“快!快找!”

秀煙慌亂的跳下馬車,正見陸恒過來讓車夫趕馬車走。

陸恒見她慌張,冷聲道,“什麽事?”

秀煙此刻哪裏還敢跟他置氣,憋著哭腔道,“姑娘和歲歲小祖宗不在車裏。”

恰好一婆子聽見,指著不遠處的草叢道,“奴婢剛剛見三姑娘去那邊了。”

秀煙急得想去找人,被陸恒攔下來,“你守著老夫人,我去找她。”

秀煙摳著手指應是。

陸恒擰眉道,“車夫會帶你們走,若是等不到我們,就在青州蕭府匯合。”

蕭府是沈玉容母親的娘家,沈玉容早在二月底就回蕭家去了,有她在,無論是傅氏或者他,隻要進了青州府,蕭家一定會將他們迎入府裏。

秀煙連連點頭,坐上馬車想跟傅氏回話,傅氏紅著眼睛搖手,示意自己聽到了,又在包袱裏取出十來張銀票遞出去,陸恒接過便走。

那幾輛馬車飛速被驅進林子中,曠野下再尋不到蹤跡。

這頭餘晚媱小解後,才欲團著歲歲回車內,後腰忽被人一把摟住,她抖著身要叫出來,那人張開手掌捂住她的唇,低聲道,“別說話。”

餘晚媱心跳飛快,即便聽清是他的聲音也沒讓她有半分鬆懈,必是出事了。

果然他們落腳的地方聚了不少人,月色下,依稀能見他們的麵容,都是魁梧壯漢,餘晚媱心都提到嗓子眼兒。

“我叫他們先走了,”陸恒在她耳邊道,眼睛看向她懷裏,歲歲睡著了,兩隻小手無意識張了張,一點兒也覺察不出危險。

那頭有人在罵。

“這兩個婆娘忒狡猾!跑沒影了!”

“盯了她們三四天,本來還以為能撈到大魚,結果溜的比兔子還快!”

“再找找,我就不信他們跑這麽遠。”

那些壯漢手持著木棍砍刀在附近草叢中亂戳,有幾個往餘晚媱這邊來。

餘晚媱瞪圓了眼,她帶著歲歲,根本跑不遠,歲歲還是個懵懂嬰兒,稍微一動就可能醒來。

但她來不及害怕,陸恒伸手穿過她的腿彎,把她連同歲歲一起抱起來,蹲著身向後移,肩背的傷口隱隱作疼,他無暇顧及,眸子緊緊看著她,她沒有掙動,很柔順的被他抱著,隻是她垂著眼,像個假人,隻除了她在顫栗,怕的,所以才能忍受被他抱住,可能等危險度過,她就會避他如蛇蠍。

那幾個壯漢越來越近,提著木棍往草叢中走,快逼近他們時,那空地上領頭的喊道,“這地上有車痕,往那邊去了,快追!”

作者有話說:

晚上還有一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