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寧公主其實是個性子直爽之人,故而說話總口無遮攔似的,她雖年長我兩歲,又生於皇宮,卻還不如我沉穩哩。
這大概是由於她自小無人教養、無人拘束的緣故吧。
她自乳母被杖斃之後,就再無尋得稱心的嬤嬤、奶母照料,隻剩下幾個身份低微的婢女和粗使婆子負責其飲食起居。
雖依舊榮華富貴不減,但無人能“導之以德義,誨之以女經”。
我曾好奇,問她的乳母因何故受那樣重的責罰,她說她也未曾得知,隻知道她這唯一親近之人被杖斃之後,其丈夫也被押在慎刑司沒了蹤跡,其他家人均被發配至遙不可及的邊地。
她即便想探尋一二,如今都無從得知了。
那年,她不過才四歲,站在冬日漫天的雪地裏哭得悲淒無助,可她母妃卻隻藐了她一眼,便再無憐惜之舉。
唯有江知栩這唯一的哥哥,抱著哭到癱軟的她,聲嘶力竭地為吉寧的乳母討饒。
但那時的江知栩還隻是個未脫孺子室的六歲皇子,除了恐懼的嘶吼,尚沒有一點為皇妹遮風擋雨的能力。
後來,她不知在小**昏睡了多久,醒來時大雪已停,寢殿外滿地雪泥,汙穢又潮濕,滲出點點黑斑來。
她茫然地看著這點點黑斑,又茫然地望了望曾哺育她的乳母紗櫥,隻輕喚了一聲“奶母”,便再也哭不出來了。
此後先皇又意外早薨,皇宮內有過一陣外人不得而知的血雨腥風,本就不多的皇兄皇姊們隻忙著“翻臉打架”。
至此,也再無人顧得上管束小公主。
她倒樂得自在,每日該吃吃該喝喝,關起門來自顧自玩樂,此後的人生宏願也變得清晰而堅定:定要做個沒什麽學識的閑散小公主,及笄時在宮外尋一個庸碌卻帥氣的夫君,一起搭幾間瓦房,養豬種樹,喝茶聽曲,不問世事。
我聽得咋舌,心說怎麽著也是個嬌生慣養、身份尊貴之人,怎會這般胸無大誌。
自古公主擇婿便是大事,若不選那王侯將相之家,也當選前途光明之士,可她反倒自降身價找一個庸庸碌碌之輩去養豬?
可吉寧卻不然,隻見她搖頭晃腦道:“人至高處不勝寒,帝王將相多薄寡!”
說完又若有所思地眨了眨她那水靈水靈的眸子,對我憨笑著補了一句:“當然,我哥哥除外。”
是麽?我不由得想起江知栩那萬年寒冰似清冷的眼眸,以及他命我抄心經時毫不心軟的冷哼,禁不住打了幾個冷顫。
好在這一年他極少召我,他那日被我講家事講得發熱昏睡之後,就變得異常忙碌起來。
要日日學習,又要批閱奏折。
還要忙著與她長姊吵架。
除了允我送羹湯,甚少管我。
長公主倒尋我尋得特別勤,三不五時地命人請我去長樂宮坐坐,講講我祖父和爹爹的期望,講講“聽天下之內治”之理。
總之就是讓我莫辜負她對我的好,多得自己皇帝的喜歡,畢竟現在江知栩還未及束發之年,若我現在不加以努力,行青梅之計,待日後他立後六宮之時就不好辦了。
她還道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之理,問我難道不期望沈府平安麽?
是是是。
我自是期望的,我不僅期望家中平安,甚至期望世間一切都平安順遂。
期望孩童隻行孩童之樂,期望大人勿要再爭權奪勢,期望百姓安康,世界和平。
可僅是這簡單的期望,放在這世間竟是如此艱難。
我望著長公主眸中炙熱的渴望,隻點頭應允。
這一年,也許是受嬤嬤點化,也許是受夢境之指,我不再執著於長公主的關愛與疼惜,我總覺她的愛是有些窒息的。
那窒息的核心便是如何討江知栩歡心,如何行妃嬪之禮,如何窺皇上之愛,如何與其卿卿我我……
我聽得臉紅心跳厭惡不已,這和她讓我伴君時所言簡直大相徑庭。
我瞧著麵前依舊柔目似水的“仙子”,心下疑慮,想我娘親若在的話,定不會讓一個七歲的女孩行這等事。
我還未及笄,未及笄啊!
總之,這窒息之愛實在攪得我心煩意亂。
我乖乖聽話,她便得溫柔以待嘉獎多多,我不聽駁之,便要忍受所謂的“苦口婆心”和沒完沒了的教習、教導。
有時候我甚至羨慕起無人管教的吉寧來。
做做那養豬種樹的美夢。
當然,這不可能。
長公主見我點頭,麵容可親地拍了拍手。
門外宮女應聲帶了三個容顏依見嬌豔之色的婆子進來,柔聲道:“她們都是從各地尋來的,會些絕活的教引師姆,沈婕妤可帶她們回長信宮,學些技巧。”
我瞠目結舌,看著師姆們濃妝豔抹的妝容心下生出了不好的預感。
便故作鎮定地問她們,是以會什麽式的絕活?
三位師姆還未回答,長公主便命宮女們退出門外,待大殿關嚴,才命她們開口。
“回娘娘,老奴會的,包括體香、品背和按摩等之技巧。”師姆們恭敬答之。
我卻愣在那裏,胃中一陣翻江倒海,覺得曾信之愛之的長公主簡直瘋了。
可長公主卻依然麵容親和,她輕歎口氣,與我道:“沈婕妤莫要辜負,定要好生習之,得皇弟之寵愛,方能保住後位,護沈府未來。”
我不甘心地小聲道:“可妾尚未及笄,更未至金釵……”
“那又有什麽關係?”長公主突然厲聲:“沈婕妤進宮已兩年了竟還是孩童心性?”
我愣在當下,不敢言語。
長公主大概也知自己失態,忽又變回溫柔模樣,緩步行至我麵前,在我耳邊低語道:“長姊待你如何你心中自知,本宮自不會害你。你雖年幼,但也該知皇上行事莽之,你既已入宮為妃,也該行些內治,護皇上安康,護大遼江山。”
“不可再任性。”見我惶恐下跪,她又補充道。
我隻得心事重重地帶著三位師姆回宮,可剛至長樂宮門口,卻又被長公主命人叫了回去。
本以為是忘了拿錦羅綢緞。
然而卻猜錯了,隻見長公主如夢中一般倨傲的負手背立,神色嚴肅道:“本宮聽聞你那從家中帶去的嬤嬤,總私下裏為你烹些增肥之食?”
“……”
我思腹良久,恐說錯話,不知該如何作答。
長公主卻側目斜睨一眼,語調不鹹不淡地說:“她行此等之事,莫不是藏了害沈婕妤之心?”
我聞言慌亂下跪,聲音卻忍不住地顫抖:“長公主明察,晉嬤嬤決無此心,她隻是心疼我正長身體……”
未等我說完,長公主忽又轉身,淺笑著踱至我麵前,扶我起身道:“沈婕妤這般驚慌作甚?她這粗鄙老奴不明事理本宮不計較便是,但沈婕妤可要知怎樣才是為自己好。”
我驚慌失措的小心髒漸漸安緩下來。
可她又補了一句:“若她再行此等不明事理之事,我宮中有更好的嬤嬤替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