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前不甚懂,什麽叫“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
盡管我自己也曾是經曆過帝後之情的人,卻未敢至隨君去的地步。
我甚至都不敢,像章太貴妃那般去皇陵守著先帝。
可,非要到生死相隨的地步,才是為真情麽?
我不太懂。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上窮碧落下黃泉,生死相隨”,“我思君,生死同”……
幼時我躲在長信宮讀書,也曾向往過這般真摯剛烈的情感,後來與江知栩青梅相守的那段歲月,我也曾日日吟誦這樣的詩歌,以為此生也會與他有長相廝守的可能。
隻是,最後卻還是逃不開生死兩隔。
我望著他用命守來的國,望著我誕下的皇嗣們,望著還未喘息安定的黎民,一時也曾迷茫。
我想我這個人,生死相隨的誌氣是不大可能了,我得留下來繼續走著,不是貪生怕死,也不是用情不深,是我有羈絆,有設想,有囑托……
於是這許多年過去,我都留在這裏安然做太後,不曾想過生命還有任何其他的可能,也不允自己去想。
自此沒有再見過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的故事,也沒有再看過什麽類似的話本與詩詞。
可萬萬沒想到。
今生,還有幸能再親曆深情不負的場麵。
我看著跪在地上的蕭承瀾,內心複雜。
我是有想過讓他解林太妃相思之苦,也是有忌憚過外祖父走後,他如今的權勢過盛是否對可知而言不利。
但我沒想到,他不僅沒有什麽弄權之心,甚至為林太妃連丞相之位都不要了。
而且,連男人也不做了。
這一刻,我不知為何又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怒意來,也有些愧自己執政之久難免生出的狹隘自私。
但他於我的提問倒答的坦**,隻道:“臣自知,這定會惹太後生氣,但臣不懼這般刑罰,臣也知,當年若非太後破格提拔,臣本無緣相國之位的,後又承蒙賞識,做了一段時日的帝師,又與皇上結下難得可貴的師生情誼,臣已知足。臣自知愧對太後賞識,可是……”
蕭承瀾的聲音微顫,目光卻堅定,他深吸一口氣,仿佛要把所有的勇氣都凝聚在這一刻的坦白之中:“可是,臣也試問過自己,於臣而言,臣心之所向究竟為何?臣此前向學二十年,見亂世之苦,於是遇先帝,遇太後,也確是想用自己之學問,解眾生之苦,可如今誌向已達,見眾生笑,皇上慧智善良,太後英明仁慈,臣便覺自己已無什麽用……臣愧對太後,也不配這相位……”
“所以丞相之位,礙了你的初心?“蕭承瀾的話直刺我心,我知他所言不虛,也知他想以此轉移太妃之事,好讓我隻懲他一人受過,便又緩緩開口:”你莫要跟我在這裏兜圈子了,這裏沒有耳目,你也不必擔心有心之人構陷太妃,哀家與太妃情同姐妹,更不會害太妃,哀家隻問你一句,你對太妃之情是否為真,你寧可自宮進宮,是否隻是想用自己的犧牲陪著林太妃,無論方式、不管將來?”
蕭承瀾似被猜著心事般愣了一下,繼而抬起頭,眸光由先前的凝重變得清澈起來:“果然……什麽逃不開太後的眼睛。”
我看著他,眼中的怒氣漸漸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絲難以言喻的感慨。
或許,我在這權傾的位置坐得久了,以至於忘記,世間真有朝臣,除了權位,還有純情二字。
“哀家隻是不明白,哀家與丞相認識這許多年,知你是個睿智之人,睿智到哀家都要忌憚三分,所以你定也知與太妃生情一旦被人知曉,會使自己官途與百官權勢一並丟失,也恐陷太妃於不義,你們,究竟為何?”我的聲音帶著一絲無奈,隻覺他們本可以於一開始告訴我的。
可蕭承瀾卻苦澀的笑笑,直言不諱道:“人非草木,孰能無情?臣自知身份地位,本不該涉足太妃的情感世界。太妃也一直恪守身份與臣保持距離。但情之一字,豈能用理智來束縛?太妃的詩句,是臣無法視而不見的痛。若說守分寸,臣已盡力,然而情感之事,非權位可以衡量。”
他頓了一下,又道:“臣知已愧對太後信任,可臣這一生,從未有過如此堅定的選擇。這無關太妃,太妃並不之情,臣隻請……太後成全。”
“成全什麽,成全你堵眾口而自宮進宮中來做個小內官,然從此不問朝政,不關國事,不理那黎民之苦?且不說你這俊朗之人怕不怕被人恥笑,你可知即便是泱泱盛世,也不敢保證未有貪官汙吏、食不果腹之黎民?”我厲聲嗬斥。
其實,我此時的心中也矛盾倏然激烈,但已知該如何辦才好。
“太後是何意?”他顯然聽出什麽來,不敢置信著望向我,白淨的眉眼中盡是疑惑。
暗衛司的暗室中,即使是白日,也寂靜無聲,我於這無聲中俯視他良久,才又開口道:“蕭承瀾,你這般俊朗容顏,絕世才學與為官之能,哀家安能任你如意?即日起,哀家將因你昨日還詩未報,又扶太妃跌倒之親膚過失,罷你丞相之職。但仍要你以此生報國,去往那貧瘠的浠水縣任個小小縣丞,於三年內扶貧濟困,興學立教,使該縣百姓生活有所改善。三年期滿,若你能將浠水縣治理得井井有條,哀家可再行考量是否提拔重用。但若你辦不到,那便休怪哀家無情。”
蕭承瀾聽後,麵色微變,立即低下頭來:“臣領旨,謝太後寬仁……可……”
他咬了咬唇,還是壯著膽子說下去:“可……臣此番領旨,與太妃再不會相見,林太妃可否……也便能安然無恙了?”
“誰允她安然無恙?”我頓了頓,看著他剛亮起的眸色又暗淡下來,才沒好氣道:“哀家若將林太妃此生幸福交予你手中,你能否做到此生愛她敬她,不納一個侍妾不安一個外室,與她一生一世一雙人,護她一生安寧與逍遙?”
蕭承瀾瞪大了眼睛,似乎沒想到我會提出這樣的條件。他看著我,眸色中充滿了深深的震驚與難以置信。
“太後……說的是真的?沒有逗趣微臣?”他的聲音顫抖,仿佛生怕這隻是一場夢。
“當真,不過,也要雁歸點頭,且她若點頭,此後就再不是太妃,隻能做一個庶民了……”我望向暗衛司窗外明晃晃的亮光,話中有些許掩不住的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