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我還未來及聽長樂之言鬥膽去端獻桂花小點,便聽朝中生了事。

長公主受祖父及幾個士人諫言誅殺了一些總愛“生事兒”的先皇宦官們,江知栩聽聞又怒了,朝堂上折了我祖父的笏板,嚇得眾朝臣連連下跪。

長公主扶額頭痛不已,我也頭痛,他一個十歲的少年,總那麽大氣性做什麽,還折祖父的笏板,這讓祖父以後如何上朝?

何況大人的事兒交給大人處理不好麽?

不過我祖父也是,武將出身實在魯莽,動輒打打殺殺,宦官犯了什麽錯不能教導取之麽?做取人性命的駭事兒做什麽。

我本命嬤嬤做好了桂花糕、桂花酪、桂花山藥,甚至偷偷帶了桂花酒,但此下枉然,我也不敢去麵見皇上,生怕他那臭脾氣,一氣之下打翻我盤子,命我為祖父之過受罰,再抄個百八千遍心經。

那情形我想想都可怕。

我也聽說龍體震怒,罪臣受爼,心下顫抖,想我恒牙還未齊,還有好多事兒未來得及去做。

好在茚耳偷偷安慰我,膽大包天的嘀咕說皇上是幼年上位,未有實權,一切都是長公主說了算的,讓我不怕,聽長公主話便無事。

好好好,那我就抱緊我那仙女長姊的大腿吧,她這麽疼我,定向著我。

我躲在長信宮,準備靜上幾日安心練練簪花小楷,拖五百遍的福,我的字寫得越來越好了。

哪知還未進屋,未央宮便來了差使,說皇上召我。

哈?他這是想幹什麽?

我惶惶地跟著去了未央宮,這一路走得忐忑不安,想著該如何替祖父辯說,該如何求皇上饒恕,該如何哄他那張冷臉開心。如果皇上揍我,長公主會踩著七彩祥雲來救我麽?

可皇上並沒有揍我,他甚至難得的平靜,正伏在案前專心看卷冊。

我抖抖索索地請了安,跪在地上許久,他才又抬起他那冰冷的眸子看向我,可他臉上又寫滿了憔悴,明明是一個十歲少年,眸中滄桑卻仿若三十。

“沈婕妤平身吧。”他淡淡道,說話間還禁不住帶了幾聲咳嗽。

我如驚弓之鳥般聳著腦袋站直了身子,不敢說話。

“沈婕妤進宮已有兩年了吧。”他平靜地說。

“回皇上,臣妾進宮確近兩年,再過三個月便是。”我故作鎮定。

他未再說話,沉眉靜思一會,忽而又站起身來。一雙冷眸,曜石般幽深,仿若看一幅不甚明白的畫,定睛注視我。

這是我侍寢以來,他第一次正眼瞧我,可於我而言,還不如不瞧。

我寧願他繼續當我是空氣,是存在即合理的小透明。

是同床而眠卻眼不得見的街坊。

可他忽又關心起我來,語調柔順地對我講:“沈婕妤侍寢久兮,可朕與你卻並不熟,不如,你同朕講講你的過往吧。”

這可嚇到我了,我一個不到7歲的小童,能有什麽過往。

我擰著眉毛努力思考,江知栩見狀卻背著手冷眼笑了。

他笑了?

“沈婕妤講講記事起的生活就好。”他道。

這個,好像不難。從認識吉寧起,我就慣會講家中趣事了。

我便從沈府大門的門檻講起,講了記憶中忘得七七八八的家中布局,以及家中那些人,從門童,講至我父親、我想象中的母親,以及我不喜歡的晚娘,和那不大熟的弟弟,講著我也不知他現在會不會說話,我若有一天回家,他會不會張著胖手手討“長姊”抱呢。

還順帶講起了嬤嬤、茚耳、小桃,講起家中的桂花樹,和什麽樣的桂花點心最好吃,講土該怎麽玩,講祖父教我學的女經、禮法。

還講到長公主如何去的我家,我又如何進的宮,又為何入宮。

講著講著還跑了題,講宮中長公主如何待我疼我,講她如何幫我尋得茚耳,講她幫我栽的桂花樹,還講了桂花樹下的緣分,講我如何和吉寧玩。

他一一聽著,微微笑著,深邃的眸子讓人看不出情緒來,也從未打斷我。

期間,我問他是要聽這些麽?

他劍眉沉思了一會,咳著說了句:“確是個沒什麽心眼的。”

便允我繼續講下去。

直到我講得累了,實在也想不出什麽過往故事來,才發覺他已又伏在案前,可臉色卻微微泛紅,有些輕咳,還氣喘著。

我回過神來,趕緊停了叭叭叭叨個不停的小嘴巴,擔憂的問皇上怎麽了?

江知栩卻慘然一笑,一頭趴在案上。

這……我慌了,未想到自己還有講故事把人講暈的能力,他身邊同樣聽得認真的年幼小吏月昌也慌了,一把扶住,焦急的對我道:“皇上昨日就有些咳嗽,我勸他休息,他偏不。”

我也趕快近前,用自己稚嫩的小手摸了摸江知栩的額頭。滾燙。

我試圖一把摟住江知栩,卻發現他雖瘦卻瓷實,我竟摟不住,隻得張著手臂護著他,任他趴在案上,命月昌去傳醫官。

月昌得令,和門口駐守的一名少年侍衛慌慌張張地跑了出去。

我卻聽見江知栩微喘著對我道:“朕無事,剛剛你說你出生便沒了母親?”

我焦急的點頭應允,心想這江知栩也挺奇怪,都發燒了還關心我有沒有母親這件事。

可他卻歎了一聲,繼續嘀咕著:“朕寧願如你。”

我微微怔了一下,不可理喻地看了看他,企圖爭辯什麽又徒然得閉上嘴。心想算了,我為什麽要同一個燒糊塗說胡話的人計較呢。

可他未停,竟用力撐起泛紅的腦袋,伏在我耳邊輕聲道:“朕今日召你之事,不要同朕的長姊講,一個字都不可。”

我看向他的眸,那眸雖憔悴,卻冷毅持重,身下明黃色長袍上的龍顏亦如是。

待我點頭,他才又垂下頭去,安心的睡了。

醫官們很快便到,我看著他們和近身仆從們將皇上抬至龍床,看了診,用了藥,才敢給口幹舌燥的自己飲一口茶水。

並望著**呼呼睡去的江知栩發愣,心中幻想他究竟有怎樣的過往才能成如今這副奇怪的性子?他又為何羨慕我這樣一個爹不疼娘早逝的人呢?

他和吉寧公主的母妃,靜毓太後,又是怎樣一個人呢?

他和長公主,僅僅是因政見不同才逐漸疏離麽?

我祖父,又老瞎摻和他們皇家事兒做什麽呢?

……

想著想著,便覺得頭疼不已,我趴在江知栩床邊,竟也不知不覺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