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慶十三年,有旨冊封琉球國王,正使為齊太史鯤,副使為費侍禦錫章,吳門有沈三白名複者,為太史司筆硯,亦同行。
二月十八日,出京。至閏五月二日,始從福建省城啟行登舟。舟長八丈餘,闊二丈餘,船身飾以黃色,上列旗幟甚多。次日,兩冊使奉節詔至,護送者為福州左營副將吳公安邦也,帶兵弁[2]二百二十名,分撥兩舟,各帶炮位。冊使與從客共一舟,名曰頭船,上下柁工兵役共計四百五十餘人,各有腰牌為照。
每日乘潮行一二十裏。至十一日,始出五虎門,向東,一望蒼茫無際,海水作蔥綠色,漸遠漸藍。十一日(按:應為“十二日”),過淡水。十三日辰刻,見釣魚台,形如筆架。遙祭黑水溝,遂叩禱於天後,忽見白燕大如鷗,繞檣而飛,是日即轉風。十四日早,隱隱見姑米山,入琉球界矣。十五日午刻,遙見遠山一帶,如虯形,古名流虯,以形似也。
相距約三四十裏,舟中升炮三聲,俄見小艇如蟻,約數百號,隨風逐浪而來。先有一船,投帖送禮,有旗,旗上書“接封”二字。其
頭接官為紫巾大夫[3]。所引小艇,皆獨木為之,長不盈丈,寬二尺許,兩艇並一,如比目魚[4],人施短棹,分兩行,挽引大船纖索,如蝦須然。有紅帽者,執旗鳴鑼,為領隊押幫之秀才官也。未幾,又有鳴鑼而來者,為二接之法司官,投銜貼請安。三接官為國舅,率通事官登舟參謁,冊使命辭免。
至其口,曰那灞港,南山屏列,北築石隄如長虹,以禦潮汐。堤首有小山如伏虎,設炮台於上。封舟將到,即聞大炮三響,旋聞金鼓銅角之聲,萬人齊列。及進口,始見樂人排班,分左右行。前列紅邊黃旗兩麵,大書“金鼓”二字,後列號筒二人,喇叭二人,鼓四人,鑼四人。但聞音韻悠揚中雜以角角咚咚而已。兩岸聚觀者,以數萬計,男女莫辨。
封舟身重不能抵岸,乃橫小船,架板作浮橋,以達封舟。岸上有屋三楹,額曰“卻金亭”,國王迎候於此,自稱琉球國世孫尚某,亦用紅手版,王冠烏紗帽,兩翅灣曲向上,衣元[5]青龍袍,金帶,皂靴,容貌清臒,年僅二十二歲,跪迎於亭中。正使持節,副使捧詔,又聽升炮三聲,乃登岸,奉節詔於龍亭。天使二人,皆乘八座。至中途,有迎恩亭,國王設香案,率其眾官,行三跪九叩首接詔禮。禮畢,王前導,至天使館。正廳曰“敷命堂”,迎詔勅奉安正中,天使立左右,王率眾官行請聖安禮,然後與天使行賓主禮,就坐三獻茶,即辭去。天使送庭下,王揖讓,亦乘八座回宮。
十六日,迎天後進天後宮。天使出館,各廟拈香答拜國王。回館,於大堂升座,護送武弁,率水師兵披甲擺隊進參,示威遠也。
天使館製悉仿中華,前列旗竿二,旗上大書“冊封”二字。旁設吹鼓亭,每日辰、午、酉三時奏樂三通,排對中門而立,金鑼畫角,一如迎舟之樂,奏畢,各散去。東西兩轅門外,俱鋪白沙,瑩白如雪。儀門內即敷命堂,堂後有穿堂至第四進後堂。堂之東,有樓曰“長風閣”,為正使起居之地,其西則居副使,登樓皆可遠眺。其兩廡東西二十間,隨從諸人居之。館之周圍牆垣甚厚,皆礪石,石多縐紋,有小孔,形如骷髏。牆頂植草,葉如萵苣,不土而生,秋冬長茂。
至七月朔日,將舉行追封禦祭禮儀。從官四人,一為捧詔官,一為捧節官,一為宣詔官,一為捧帛官。先一日,通事官呈儀製,備轎馬,請從官至先王廟演禮。轎如鶴籠,編篾為之,外施黑漆,內糊白紙,頂有大環,一木為扛,離地僅五寸許。人由左入,盤膝而坐。亦設靠墊、痰盂、煙具於其中。馬如小駒,剪鬃如驢,性甚劣,一馬需一人挽之。鞍韉踏蹬,與中國稍異,起步細碎,如小川馬。
巳刻,出東轅門,過聖廟,東南行三裏許,至安裏橋,皆平坦。過橋數武,即所謂先王廟者,山形環抱,廟居其中,蔭木森森,葉似柿而色深綠,曰波羅蜜樹。東西有朱漆坊,中為三圈門,平其頂而無匾額。拾級而上,有堂三楹,設天使與國王坐位於中。再入後堂,即為先王殿。殿五楹,兩廡十餘間,殿中神主前設三禦案,中為奉節案,左為奉詔案,右為奉帛案。殿西簷下,設開讀台,東南向。
至次日辰刻,天使出館,詣各廟拈香。返,三法司及眾夷官備龍亭、彩亭、金鼓儀仗,集館門外。候啟門,奏樂、參謁畢,迎龍亭、彩亭入,正使捧節,副使捧詔,皆朝服,從官亦五品蟒服,趨向天使,恭接節、詔、幣、帛,各安亭中,左右立。階下樂作,引禮官唱排班,眾夷官皆跪,行九叩禮。升炮,夷官前導,排全副儀仗,皆中國兵丁為之,著號衣騎馬者,約百餘對。其後則鹵簿,彩亭先行,龍亭在後。從官佐使,皆張紅蓋乘馬隨於龍亭之後。兩天使皆八座,道旁男女聚觀者,循高就下,疊砌如鱗,而聲息寂然,但聞馬蹄蹀躞而已。
至安裏橋,國王紫袍紗帽,率眾官迎伏道左。暫駐龍亭,王與眾官平身,兩使降輿,趨前,分立龍亭左右,引禮官唱排班,國王及眾官行三跪九叩接詔禮。禮畢,國王眾官步行前導,至廟門,由東圈門進,立堂下。天使出,下轎,從官亦下馬,扶龍亭,由中門入,至庭中,捧節官授節與正使,捧詔官授詔與副使,隨行至先王殿,各奉節詔於所設之禦座上,退立東墀[6],西向。宣詔官立開讀台下,東向。兩廡奏樂,引禮官引國王,由東階詣香案前,北向。司香者跪,進香於國王,王亦跪,三上香訖,複引至墀下,王與眾官各就拜位,行三跪九叩首拜詔禮。禮畢,樂止,退立東廡世子神位前,西向。又起樂,天使捧節詔正中立,捧詔官由東墀趨接詔書,即由中門高舉,下階,黃傘蓋之,上開讀台,宣詔官隨至台中香案下。樂止,引禮唱跪,國王及眾官皆北向跪,俯伏於世子神位下。引禮官唱開讀,宣詔官就香案正中朗聲宣詔。宣畢,仍捧詔下台,張黃蓋,由中門入,授副使,仍安禦座。引禮官引國王眾官各就拜位,再行三跪九叩謝封禮。引禮官唱退班,國王入廟,請天使暫憩,更衣,獻茶。
追封禮畢,國王易皂袍、角帶,出至先王神位前,天使複分立禦案如前儀,法司官請詔書、祭文供奉廟中,天使乃詣先王神位前,行一跪三叩禮,國王及眾官倶俯伏位側。禮畢,引禮官唱退班,國王捧先王神主,由東階入殿,供奉畢,向天使行謝封禮,一跪三叩,天使答拜。
禦祭禮畢,國王又易服,天使亦更衣,倶至前堂,行相見安坐禮。天使居中,南向。國王居西,東北向。不設樂,茶酒皆親獻,天使辭謝。紫巾大夫代獻,天使酬獻,國王亦起辭謝。各就宴,從官則宴於西廡。酒饌皆秀才官跪而獻之,法司官旁席為陪宴。宴既畢,國王前導,仍至禦案前,正使奉節授捧節官安置龍亭內。天使行至階下,與王揖別,從官亦與法司官揖別。出廟門,國王眾官已先行,至安裏橋下,候龍亭至,倶跪送,天使降輿揖,回館。
是晚,國王遣官叩謝。其明日,天使亦遣巡捕官入王府答謝。
至七月二十六日,始行冊封大典。前一日,從官先往王府演禮,由先王祠內東度二小嶺,行於山脊,路尚平坦,民居嶺下,田園繡錯,竹樹陰森。行三四裏,始見高牌坊一座,上大書“中山”二字。過此百步,又一牌坊,大書“守禮”二字。路之中心,築方石台,上植鐵樹一叢,以為來龍。隨見萬木排空,牆垣密布,最高處宮殿巍峨,已至中山王府矣。
府門西向,上有敵樓。進門折南,漸高數級,有門北向。旁有一泉,鑿龍首嵌石中,泉從龍吻噴射而出,此中山之瑞脈也,名曰瑞泉。上有門,即名瑞泉門,門上有滴漏台。再折向東進第三門,平坦廣闊,並列三門,南向,勢甚雄壯。進門即為王殿,有一甬道,甚寬廣,鋪紫色石大方磚。又進而為正殿,五間,台階寬丈餘,約高五尺許,以白石欄圍之,分坡級為三道,而正中坡級兩旁豎盤龍石柱一對。殿中無寶座,而有一台,高僅尺許,曰臨政台,圍以朱漆欄,亦鋪腳踏綿,與庶民居室相等。後設金圍屏一座,其上即禦書樓,凡中國大皇帝曆次所賜匾額,盡懸於上。兩旁便殿廊房,東西各三統間,為天使宴飲之所,亦將曆來冊使所送之額,懸掛兩旁。啟其後窗,可以觀海,彩梁朱柱,古樸而華。台階之中,另起禦案三座。東首西向設開讀台,高丈餘。甬道之中,設國王拜位,以草席為之,四周鑲紅邊而已。
至次日,天使隨文武官及從者至府,一如追封前儀。王九叩禮畢,宴天使於西便殿,從官賓客則宴於東便殿,獻茶、進酒亦如前儀。惟觀者之多,更盛於前,蓋忝有該國文武官眷屬,設篷幕於路側。又有扶老攜幼者,合數萬人,真大觀也。
其明日,王又易冠服,如漢黃門官式樣,坐龍輦,中設朱漆描金座,用四杠,前後十六人,其輦高與簷齊,儀仗則用大方旗四對為前導,繼則長杆刀六對、長杆槍六對。又有如月斧者、畫戟者,如狼牙槊者,十餘對,皆柄長丈餘。又有三簷紅傘一頂、金鼓樂人二起間其中。近輦,則有執長杆大雞毛帚四對、大翎毛扇一對、月扇一對、大兜扇一把、提爐二對。扶輦者,皆紫金大夫與都通事官,步行隨之。又有童子,裝束如紅衣人者,各執拂塵、團扇之屬十餘輩,扶輦而行。王至使館,拜謝,亦如前儀。途中各設段落點綴,或編短籬而列盆花,或疊假山而栽鬆柏,像生鹿鶴,紙紮群葩,目不睱給。
舊例,國王逢五日遣官請安,十日王親謁,天使辭謝再三,乃逢十遣國相參謁。其儀製,天使設公座於堂,國相三法司行禮,天使出位旁立,拱手。紫金大夫則正立,餘皆端坐,聽其叩首而退,從官之相見各長揖而已。
案《琉球國傳》,自漢時天孫氏以來,皆姓尚氏,直至明洪武初,始奉中國正朔。其國本有南、北、中三王,本朝初年始並為一。其地皆山而無高峰,亦無城郭,其國境約寬數百裏,中分三府,國王所居曰首裏府,亦名守禮府,掌國大臣多居此。次曰久米府,永樂間遷中華人至彼,教以文學,有二十四姓,世居於此,掌理文牘,猶中國之翰林院也。三曰那霸府,皆商賈所居。國中仕宦者,皆世官世祿,雖從唐製以詩取士,應考其實皆縉紳子弟也。
其所鑄用錢曰寬永,彼國之銀一兩可換錢一千六百文。刑罰無斬、絞、枷、號,有犯則送三法司究治。輕則杖之;若罪重,給一獨木小艇,驅入大海,聽其所往,詔之充軍;再重,則刳其腹而投之海。
其民皆食蕃薯,一歲三熟,每擔價不過百文。亦種粟、麥、米、豆,土人食不當飽,備作宴客之需而已。人多布衣,不尚蠶桑。
通國之人軀幹無長大者,民安物阜,從不聞有盜賊之事。市中無店鋪,亦無茶坊酒肆。其舍宇四麵卸水者居多,不甚寬大,亦無有通三間者,周繚以板。室內皆鋪地板,高地二尺許,地板上用席墊布鑲而鋪之,名曰踏腳綿。男女皆席地而坐,門窗上倶鑿雙槽,重疊推拽以為啟閉,故柱多方,其木質若黃楊,磨極光細。庭前亦有假山,多嵌空玲瓏,平地鋪以白沙,花光樹色映帶清幽。或編竹為籬,屋藏於內,綠蔭鬱然。行人稀少,終日寂靜,亦不聞有口角爭鬥之事,間聞有弦歌之聲。
使館之西有女集場,一切器皿、食物、布匹、舊衣、新履,皆婦人首戴而來,坐地而賣,其婦通稱曰“愛姨”。每男以肩挑,婦以首戴,無論米糧、油酒、包裹、箱籠,雖重百斤,皆頂首上,從無有傾覆隕墜之虞。
其俗有醫師而無筮卜星相之人,有僧無道,亦無優尼。
有寺曰樂善,在使館之後,竹籬矮屋,不施丹漆,曲廊環繞,綠陰蔽天,庭間鑿以小池,金魚遊泳,鍾磬無聲,頗有幽趣。定海寺在那霸長虹堤之中,北臨大海,一望無際。亦有聖廟,在館東半裏許,規模如中國,而殿庭矮小,派秀才輪守之。
其冠服之製,男子年十六歲乃剃頂發中心,留其四鬢,挽一髻,插梅花簪三寸許。王及國相、法司官用全金者,紫巾大夫金頭銀腳,餘官皆用銀簪,庶民則用銅簪。冠式長圓,平頂如僧尼帽,而前後有折?文。有職者紅綾巾,大夫黃綾巾,紫金官以上皆紫綾巾,國相國舅則用紫錦巾。庶民冠元青荷葉巾,地保用綠布巾。衣如道袍,長領,袖寬一尺四五寸,色亦尚紅青,便服則各隨其色,束大帶,約寬四寸許。國相以至庶民皆著草履,名曰“撒霸”,式如中國之草鞋,底中起梁立一樞連之,高半寸,著則以腳背套其梁,大腳指夾其樞,以故,左右襪頭倶開一叉,不能易。襪甚短,及踝而止,以帶束之,男女皆然。
女子不裹足,不剃麵,不穿耳,發無把,用油蠟塗,挽於頂心,形如牡丹,即所謂牡丹頭也,其光似漆。簪長七寸,粗如小指,作八角楞。簪之頭如調羹,向前倒插,金銀亦隨品而別,視其夫之品級。民婦則用角簪或玳瑁。衣如男子而長及地,不帶不扣,以裏衣襟納入褲腰,右手拽外襟而行。未嫁者則束汗巾於外以別之。袖有寬至二尺餘者。婦人年過三十,手背刺紋作黑點,年愈大紋愈多,至老年則全黑,此不可解也。
其與人交際,客至,則脫撒霸於門,入室坐地,主人出,各鞠躬點首以為禮。小童執茶壺如桃者,斟茶半杯,主人舉以敬客,客受之,高舉齊額而後飲,以此為敬,他物亦然。亦吃煙,每人前各置一具筒、一爐、一痰盂,一總謂之打巴古棚,蓋煙謂打巴古,盤謂棚也。煙筒長僅尺許,煙甚辣。相對坐後,或清談或敲棋,倦則倒身而臥。
每宴會,極省儉,肴不過四色,用黑漆盤分格盛之。酒僅一小杯,托以朱漆小盤,傳遞而飲,酒酣則坐臥歌呼以為樂。飯曰屋滿,粥曰渥該,吃曰三小裏,魚曰遊,肉曰犔,鴨曰鴨飛拉,蛋曰科甲,貓曰抹牙,油曰暗淡,米曰科,去曰一逈,今日曰初,明日曰阿爵,遊玩曰阿嬉脾,拿來曰莫給科,好曰秋喇沙,不肯、不要、不好統曰沒巴歇,不懂曰悉各朗;一曰抵幾,二曰打幾,三曰米幾,四曰又幾,五曰一幾幾,六曰榮幾,七曰捺捺幾,八曰牙幾,九曰穀穀奴幾,十曰拖幾。惟茶曰茶,衣架曰衣架,衣曰衾索,麵曰索麵,而麵又曰木吉利果,此三物大約起自中國,故仍舊名。其花卉種類甚繁,不能殫述。其他名物稱謂,類皆有音無字者也。
琉球國亦唱戲,天使至,則於便殿前,搭戲台一座,高與階齊,方廣三丈許。後場有大鬆樹一株,枝飛簷外,有彩無燈。歌舞者非伶人,皆國中搢紳子弟為之,年皆十六七,無有老年者。
其開場無鑼鼓,但聞場後連打竹板聲,即見一老人戴荷葉巾,披深黃色大襟衣,有似鶴氅,束藍帶,手執藤杖,白須飄然,率男子八人,頭梳高髻,身披白花紅地衫,腰束皂色帶,各執花枝繞場而舞,如堆花狀。又有童子搖鼓穿繞其間,歌聲從後場而出,不吹笙笛,用弦索和之。場上啟,做關目[7]說白[8]而已。此為彼國天孫氏開辟琉球,歌舞太平故事,名曰三祝舞。
又聞竹板響,扮出四童女,髻插金鳳花,額束紫綃帕,披大紅衫,其長曳地,外罩板金鑲元(玄)青紗背搭,各持折扇二柄,魚貫而出,歌舞而退,此謂扇舞。
下開傳奇一段,名曰《天緣奇遇兒女承慶》。先有一生腳,青衣皂帽扮一樵人,名曰銘苅子。繼有一旦,甚美,頭梳高髻,後發披肩,外披白綢五彩印花曳地長襖,內襯銀紅衫子,肩上蟠大紅風帶一條,扮一天女,從鬆樹上下台心,即將風帶解下,掛於樹上,似作沐浴之狀。銘苅子竊帶藏之,天女失帶,惶懼不能飛升,與銘苅子問答良久,遂為夫婦。生一女名真鶴,年九歲,又一男名思龜,年五歲,皆七八歲小童扮之,唇紅齒白,妝束逼肖。是時騙兒女眠於榻上,忽然尋出風帶,徐徐登鬆樹上,將升天矣。下顧兒女作悲泣狀,兒女驚醒,追呼樹下,天女已至鬆頂,忽有白雲從上而下以迷去路,其雲皆棉花結成。銘苅子亦追尋至樹下,與兒女對鬆樹大哭。忽出一大夫問銘苅子,回奏知國王,召其父子賜以爵祿,並收其女入宮撫養。此其開國時之故事,其場後之鬆樹專為此而設也。此樹甚高,已百年物矣。
又聞竹板再響,四小旦扮四女,裝如天女而無風帶,頭頂五彩笠子,曼聲弦歌而上。舞有頃,各除笠,上下盤旋而進,謂之笠舞。
又開傳奇一段,曰《君爾忘身救難雪仇》。一淨腳兩額染脂,童顏鶴發,戴黃緞金鑲風兜,身衣古銅色緞衫,外罩天青金雲龍背心,腰插寶刀,手執兜扇,自稱按司,名八重瀨按司者,似乎彼國之諸侯也。路遇玉村按司,夫人貌美,殺玉村而奪其妻。妻不從,殉節死。其子逃匿平安大主家,八重瀨欲搜緝除害。玉村有家人之子名龜壽者,別其母,投平安大主家,見小主,願身假做小主,出獻以代死。小主不從,如《一捧雪》換監代戮之狀。既而允從。平安大主有家將,名吉由,假縛龜壽為玉村之子,授獻八重瀨。令下監,受盡諸苦而欲殺之。吉由假降帳下,又有玉村大臣名波平者起義,與平安大主合兵一處,奉玉村子小按司為父報仇。斬關而進,殺八重瀨於帳下,救出龜壽,仍立玉村之子為按司。此明季彼國分南、北、中三王時之故事也。小按司係十二三歲之俊童,其裝束如水鬥中之小青,不穿裙耳。凡逢殺戰不在當場,皆入場後作擂鼓叱吒聲而已。
又聞竹板響,見男子四人頭束紅帕,身著花襖,腰圍闊帶,腿纏青紬,手執羯鼓,其聲咚咚。又有四童,裝束亦如之,則手執短竹,擊聲角角,滿場躑躅,且擊且跳,謂之羯鼓舞。
又開傳奇一段,曰《**女為魔義士全身》。走出一小生,年約十五六,扮一久米府之漢人後裔,名曰陶鬆瑞。頭戴細草笠子,式如中國涼帽胎,而大如小鐵鍋,衣月白紬衫,手執短拐,往首禮府探親。天晚迷路,見山下有燈火,投宿村莊。隨有一旦,扮村女出,留鬆瑞宿,自言母亡父出,一人獨守,欲薦枕席。鬆瑞誡以男女不親授受之義。其女不聽,強逼之,鬆瑞脫身逃遁。女轉羞成怒,欲追殺之,鬆瑞逃入萬壽寺。有老僧名普德,藏鬆瑞於鍾中,一鍾極肖。女子追索無蹤,仰天大哭,發狂而去。鬆瑞已出,而女子複至,鑽入鍾中,忽變成魔相,頭出兩角,貌極猙獰,手執雙斧,勢將動武。普德遂合手念咒,魔即乘風化去,鬆瑞得全身而歸。此彼國近時之故事也。
忽扮出大小獅子兩個,跳躍盤旋而下,歌舞自此止,即中國唱戲之所謂團圓也。
琉球國亦有妓女,謂之紅衣人,其所居曰紅衣館。向例,每天使至國冊封,準諸妓入館伺候。自嘉慶五年趙介山殿撰冊封琉球時,傳諭不準入館,遂為定例。自國相以下均有所歡,每月纏頭脂粉之費,不過四五六金而已。
若天使至,則不許國人闌入紅衣館,恐生事端也。中華人每到紅衣館,有賞識者,即聲價十倍,定情合意後,必贈一銀簪,帶之以為榮。蓋民間倶用角者,惟妓女得中華人賞給始準帶耳。其款式如荷花瓣而腳長,每枝重五兩。其裝束百般,總無一定。有著白地青花衫,微映大紅抹胸者;有著五彩印花衫,束紫縐紗汗巾者;有綠地五彩白花衫,束大紅文絲帶者,皆薄施脂粉,豐致嫣然,令人消魂。亦能歌舞,或彈三弦,或鼓古瑟,或坐而歌,或起而舞。
凡紅衣人盡無子。自八九歲賣身入館,教以歌,與人交接後,積財贖身,即買一美婢,自開門戶。年長則各有舊交,故無從良之例。其房皆南向,空前一架為軒廊,後三架為臥室,三麵皆板,上施頂格,下鋪腳踏綿,潔淨而軟,如登大床。亦有箱籠、衣架、書畫,呈設古銅、瓷瓶、壺、杯、碗、茶具、酒器之屬。簷下亦鑿小池,蓄金鱗數尾,植芭蕉鐵樹於牆下。有一種名佛桑花,葉若桑而花如蜀葵,千瓣,五色俱備,有大紅色者。
男用團扇,女則半月。夜臥,則以大席鋪室中,上施大帳,而複以衾枕之屬。亦點燭,式如風燈而高,外糊白紙,中燃油火,上有橫木,可以提攜,亦隨地可置,隨處可粘。燭皆純蠟,可以通宵。其餘起居飲食與中國無異。
[1]此篇出現於清朝學者錢泳手錄沈複《浮生六記》卷五《海國記》抄稿中,被認為有重要的曆史文獻價值。
[2]兵弁:士兵和低級武官的總稱。
[3]紫巾大夫:為琉球國從二品官員。
[4]比目魚:又叫鰈魚,身體扁平,呈長橢圓形、卵圓形或長舌形。
[5]衣元:著黑顏色。
[6]墀:台階上麵的空地。
[7]關目:戲曲、小說中的重要情節。
[8]說白:戲曲、歌劇中唱詞部分以外的台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