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1

錢唐走了,除了把那拉風的跑車老老實實地停在小區車位上,我總該想念他點什麽吧。

想念他笑之前先眨下眼,想念他自信到討厭的淡然感,想念他不把我當小孩子。但我也隻想到有一天錢唐得空接我回家。走去教學樓的停車場的路上,突然有兩個高年級女生從陰影裏跳出來。

“請問錢先生能給我們簽名嗎?”眨眼就掏出兩本書和筆。我先看了眼對方的校服袖口。他媽的,西、中、高、三、生、放、學、都、不、補、課、嗎?這也太放得開了吧。重點高中對待高考就這樣,像我這種學習不好的很擔心啊。還有,她們找錢唐簽名?認錯人了?錢唐又不是電影明星。

前邊的錢唐已經接下那兩本書。他好像見多了這種事情的發生,麵不改色地在封麵寫下自己名字。就在他低頭寫的時候,離錢唐最近的那個長發女生突然踮起腳尖,輕輕親他臉一下。這動作大概費盡那位眼瞎學姐的所有勇氣,隨後她捂著臉哭起來。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我真的真的很喜歡你寫的東西……”

在場的我,以及另一個學姐徹底驚呆了。反正我是驚呆了,手背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另一個學姐迅速攙扶住朋友的胳膊,懊悔加羨慕的樣子。

四個人之中,唯獨被親的那枚混蛋缺乏反應,錢唐在整個過程中眼皮都沒抬,迅速就把兩本書簽完,再迅速離開。

“我操啊。”我坐在座位上感慨。

錢唐這次沒有數落我的髒話,他很安靜的開車。對於之前的強吻事件,看不出心情更好還是更糟了,就隻是特別漠然。

“我聽說艾滋病是通過口水傳染的。”沉默片刻,我幸災樂禍地告訴錢唐。

他轉頭看看我:“特長生,係上安全帶。坐在副駕駛座的車禍死亡率比口水傳染艾滋的幾率更高。”

“……那我要換座位,我很寶貴的不能死。”

錢唐又無聲的掃我一眼,他眼神有點發涼。但我可不怕他,直直地瞪回去。

我有些挑釁的問:“剛才的那事老發生?”

“偶爾。”錢唐承認,語氣裏完全沒有炫耀或者鄙夷。車窗外的路燈照在他側臉上,我聽他慢慢的,咬著字說,“總有一些小女生,熱衷錯投明珠。”

我望著他沒說話。我懷裏的書包裏有這次數學作業,老師打分是5-,正好和我給錢唐側臉打的分數一樣。而我書包裏同樣還有這次發下來的語文作業,老師給我打分是“0,重寫”,也正好就和我給錢唐的人品打分一樣。

我沒多久就對錢唐淡了心思。唯一和他斷不掉關聯的,大概就是西中。錢唐的母校,西中把第二次理科大考延期了,而且延期到元旦假期前兩天。那會子離期末大考也沒多長時間,所以老師幹嘛還要多浪費一次紙出考卷?我坐在考場裏苦苦思考這個問題。

正在這時班門開了,許久不見的葉青跑進來,坐在她原本的空座位上。我們班同學都對她如此執著地想參加考試,爆發出熱烈的掌聲,吵得監考的老師直皺眉:“別鬧,正在試英語聽力!”

外物語數四科,我英語的程度比語文略微好那麽一丁點,完形填空和最後的作文能寫。但中文就不行了!語文考試中,我基本就隻會選擇題,到了閱讀要分析作者用意,分析古文的語句妙用——我在卷麵戳了很久圓珠筆,就隻能勉強寫上:我個人認為,作者寫的很細膩,很到位,這描寫很生動。

評判試卷的時候,班主任挖苦我:“李春風同學向我們展示著感情比事實更重要的原則——”

但凡我要是能聽懂班主任的挖苦,語文卷麵姑奶奶能再加十分的。

班主任也不是沒有對我努力過。布置我一些課外閱讀。但首先,我不想讀。其次,班主任給我布置的都是一些外文小說和自傳,主角名字超長,這對瞬間記憶閃光的我簡直就是噩夢。他要留食譜大全我還能看眼。

我鬱悶地問失蹤良久的語文課代表:“你語文為什麽學的那麽好?”

“背台詞背的吧。”葉青語文基礎知識沒有學霸紮實,但她的作文通常都能成為範文全班朗誦的那種。班主任熱衷在她的作文卷麵上畫紅色的波浪線,旁批“靈氣逼人”。我的作文卷麵,一般隻寫著“字數著實不夠”。

葉青這次拍戲回來,瘦了很多,頭發長了,眼睛亮晶晶的。她據說是什麽“新秀小花旦”,不少人專門為了看她,在我們班門口跑來跑去的。

考完試,搞完元旦班會,第二天就元旦。

各科老師布置完作業,開著萬年無聊的冷笑話:“作業明年交也可以。”新年氣氛很足夠,全班同學都嗬嗬嗬笑著。外麵是已經是陰沉了一星期的天氣,每次抬頭望天空,雲彩都在很吃力的移動。天氣預報昨天就嚷嚷要下雪,但直到今天下午才下雪。全城瞬間就白了,不得不說這還挺有新年氣氛的。

公交車上起了層白霧,路上行人也匆匆,似乎都裝滿咕嚕咕嚕的幸福味道。

好像隻有我一個人非常非常不開心。

跨年夜,我爸外地的會議還沒開完,但他特意飛回家陪我和我媽吃飯。

桌上的菜挺好吃,我最喜歡的大魚大肉。但吃飯氣氛也就一般般了,我慣例地向他們匯報了自己的考試成績,我媽關心了下我的身體,我爸問我想要什麽新年禮物。

我早就想好了。“……我想要輛山地車,以後能騎車上學。”

我爸聽了後評價:“想一出是一出。”但看他神色,大概是答應了。

吃完飯,媽媽老早就先行回到臥室休息。我依舊慢吞吞地撥著碗裏的米飯和海參,很希望自己也能有我媽這份幸運,可以到自己房間待著。

“李春風,待會你和我去路口,給你哥燒東西。”我爸放下筷子對我說。

外麵的天已經漆黑,外麵依舊下雪。雪花映著路燈,不太幹淨的飄下來,北風一吹,巨冷。我圍上圍巾,再將連帽衫的帽子戴上,默默地提著袋子,跟著我爸走到了十字路口。

這是已經進行十五年的漫長告別模式。紅色的塑料袋裏是黃色的紙錢,以及,各種亂七八糟的東西。全部都是要燒給我哥的。十字路口已經有其他人燒過紙了,黑色的灰質映著白雪,看上去特別不吉利。

我爸親自用打火機點火,他挺高的人,一直蹲在路口注視著那些祭物完全燒幹淨才站起來。最後才將一遝紙錢遞給我:“李春風,到你了。有什麽想跟你哥說的,想讓你哥在天上照顧你的,都可以對他說。”

……我想說封建迷信害死人啊。但我也隻是摘下手套,將那疊粗糙紙錢接過來,重新點燃。

哥,爸爸媽媽都一直沒有忘記你。我心裏對哥哥說。至於我,嗯,我其實沒什麽的。如果一定要講,那就是我真的挺討厭從未謀麵的哥哥你。如果你沒有掛掉就好了。你走了以後,作為備胎的我,在這個世界上活得有點不 太開心啊媽蛋。

燒完紙的老爸,神情有些輕鬆了。他和我並排走著:“這次考試,你比上次的排名有了三名的進步。”

我愣了下,說實話我自己都沒記得自己的年級排名。

我爸接著說:“上次家長會,老師還在班裏誇你理科不錯。但你的文科也需要加緊努力——”

我沒吭聲。每次跟裝和藹狀的我爸談論我自己的事情,不管他說什麽都特別讓我不自在,就跟一個母猩猩朝你跳舞一樣。我隨口“嗯嗯”地應著,希望換個別的話題。正在這時,我突然看到前麵有人牽著一條巨大的狗,晃晃悠悠地從我們身邊溜過去。

“有狗!爸爸,你看看,有狗!應該是黃毛!挺逗的!”

但我爸看都沒看:“期末考試再加油。寒假你要是想特別補習語文,就跟我說。全市最好的老師,爸爸也能給你找過來——”

這時候,前麵的道路口又走過來一個人,居然牽著跟麻雀似的小狗,還沒剛才大狗的尾巴大,在寒風裏哆哆嗦嗦地跑。

“有狗!爸爸,你看那條小的——”我興高采烈地說,但回頭時卻忍不住退後一步。

昏黃路燈下,我爸滿臉怒色。高舉著右手。明顯進攻的姿態,他想抽我一巴掌,此刻正用全身的力量忍耐,慢慢地收回來。

我隻覺得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下意識擺出防禦姿態。

“我在跟你說話,你聽到沒有?”我爸冷冷道,“什麽貓貓狗狗的?跟你有關係嗎?你以後想養畜生,自己工作後在自己家養!你媽身體不好,你還想讓她為你操多少心?”

“……對不起。”

我爸眯著眼睛,然後,他眼裏的光亮慢慢暗下去。隨後的態度就像冷藏室裏沒放鹽的剩餃子。

“算了。”我爸很諷刺地說,“我還指望什麽。”

唯一的好事,就是剩下的路上終於安靜了。

快到院門口的時候,我跟我爸說想在大街上看別人放煙火。我爸這時候已經恢複了常態,他囑咐我看完就早點回家,接著頭也不回的走了。離零點還一個多小時,街上已經有人放爆竹,劈裏啪啦很熱鬧。我安靜坐在馬路牙子上,感覺那聲音特容易把腦子塞滿。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感覺自己流的已經不是鼻涕,而是我熱乎乎又寶貴的腦漿。大衣裏的紙巾快用完了,我活動下麻木的腿站起身,怏然準備回家。

正在這時,一輛挺長的車停到我前麵。車門升起,一對男女勾勾搭搭著從裏麵走出來。

女人穿著絲襪和短裙,上身是套亮晶晶的黑皮草。那男的估計已經喝醉了,站都不穩,一隻手扶著車屁股走路。

“阿唐,原來你住在這個小區?你喝醉了,我送你回家。”女人嬌滴滴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