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5

語文老頭在有一次的作文評價裏,說我缺乏內心世界。這肯定不對的。我也是人類,我當然有內心世界,我隻是很不喜歡抒情。抒情很沒勁,抒情沒水平,抒情很低級,更關鍵的是,抒情會傷心。通常情況下,我都是在深夜裏一邊抄語文作業,一邊痛苦的抒情。

比起語文老頭子文縐縐又無關痛癢的諷刺,空手道教練的懲罰明顯更血腥。但我還是寧願把自己的大部分時間浪費在道館裏。從初中開始,我基本兩天就要去道館報到——和同伴教練打招呼,換衣服,站在木地板上,活動關節準備運動。世界上所有的煩惱都變得很小很小,隻要全神貫注,隻要盡力防範,隻要靠我自己就可以贏。就算輸,也是暫時的事情。

訓練中唯一不愉快的,可能隻是光頭教練總抓住我,絮絮叨叨地說什麽空手道是對體力和耐力的雙重修煉,是頭腦和控製的合一,是靈與肉的大和諧之類。他這話讓我想到了小時候我爸教我踢足球,我爸第一節課就是教我怎麽挨踢和滾。他告訴我這樣等摔倒後,會知道怎麽完善保護自己。

後來我終於懂得如何挨踢如何摔倒,但至今不太會滾。我隻會一次次撲上去,等教練一次次把我揮開,接著將毛巾砸到我臉上。

“先休息會兒,李春風。”

“哦,教練我今天狀態怎麽樣啊?”

教練瞪著我,我也一眼不眨地盯著他。直到他微微露出笑容。

“還可以,唉,李春風你這樣的,哪能不可以啊。”

於是我也非常高興,坐在地上拆教練給我的日本糖。旁邊和我同階訓練的師姐湊過來,我也分給他們。結果有幾個女生都先緊著拿手機拍照,說從來沒有見過這麽可愛的包裝。

可愛?我低頭看了眼那糖,一點興趣都沒有。但看到他們都玩手機,我突然想到自己也有個新手機。閑著也是閑著,我開始刷instgram。結果發現錢唐三秒前更新了一張照片。他好像買了台新音響正在組裝。照片隻照了模糊的塑料盒,但我看著他家垃圾場的一角,感到非常親切。

於是等練完空手道回來,我忍不住繞到錢唐家的門前瞅了又瞅。大概落地的聲音略大了點,沒一會,錢唐走出來查看。看到是我後說:“特長生,萬一我家哪天被偷了,警察第一個得去找你。”

我坐在錢唐家滑溜溜的皮沙發上,繼續吃他家巧克力,默不出聲地看著錢唐裝那個音響。眼前深色木地板上擱滿了電線和包裝紙,像另一個小型拍攝現場。錢唐穿著襯衫,挽著袖子在中間走過來走過去,偶爾不經意地看眼說明書,依舊是很鎮定的表情。

我盯著錢唐線條很流利的下顎,感覺葉青電話裏對我說的東西還在腦海裏嗡嗡響來響去。嗯,你要問我葉青的話對我有沒有影響?有的。但語文成績對我重不重要?重要。你看我在乎它們嗎?不在乎。這倆答案一樣。

但我那會是高中生,資深宇宙小超人。我唯一擔心的就是錢唐喜歡上我,他會給我添麻煩。但錢唐說沒有喜歡我,那我也就放心了。反之,如果是我自己喜歡上錢唐——請相信我,那現在該痛苦和不自在的絕對是錢唐。目前,我可不打算替他操這份閑心。

正在這時,我突然看到錢唐家閃亮廚房案板上,比我上次來多了罐奶粉,而且是一罐挺熟悉的嬰兒奶粉。怎麽著,難道錢唐沒把之前那奶粉送給他上司,他自己偷偷留下喝了?靠,我早知道了這人,果,然,是,渣,男。

錢唐已經安好音響,打開電視調控。他淡淡說:“哦,你那天也看到老錢了?他是我父親,從本市轉機,順便到我這裏過春節,前天剛走。這段時間裏,我推了工作一直陪老爺子。”又苦笑,“要不是你陪我跑步,那時間就更煎熬。這不,老爺子走了,我立馬給自己買個大件安慰自己。”

我有點不相信:“啊?那超市的大爺是你爸?”沒可能吧,長得一點都不像。他是被親手領養的?

“那幫老律師不知道從哪打聽的養生方法,開始流行喝嬰兒奶粉去保健。我父親也跟風,結果買來的嬰兒奶粉味很怪。老頭壓根就沒喝幾口,現在全留我這。我母親好不容易沒管他,就讓他隨便折騰吧。人老了,有些事想做總歸是好的。”錢唐說起他爸的口氣挺奇怪。帶點揶揄,帶點親熱。我再聯想到那老大爺很豪邁地說“待會自有人結賬”,估計錢唐他們家裏的關係很和諧,就是能隨便開玩笑一起吃飯一起郊遊的家庭。

但我家就不這樣。我媽和我爸吃飯時總討論什麽什麽調動,什麽什麽人事。談起我也都是問成績。所以我在家食量少,餓了就喜歡去外麵啃零食。

“怪不得你長不高。”錢唐聽後輕描淡寫。他聽我抱怨,但半點都不繼續問我其他事情。

隻除了一件,錢唐攛掇我把那幾罐剩下嬰兒奶粉拿回家喝。看上去,他巴不得趕緊打發這幾罐奶粉呢。

開學後,葉青(果然)沒來上課。不知道是不是之前貿然掛電話讓她生氣,反正之後我跟她幾次短信說抱歉,葉青也沒主動聯係我。幸好我做了完全準備,把寒假作業寫的七七八八。至於還有幾篇古文觀賞,索性放棄,我短暫的青春可不打算寫那麽多狗屁。

僅僅放了個寒假而已,但我感覺自己臉盲症又加重,真得看著名字才能重新認識高中同學。班主任換了幾個同學的座位,我繼續是正數第三排,但學霸校草調到我後排右邊。而我的同桌則依舊是——

“李春風,真的嗎?我已經在你旁邊坐了一個學期,你現在依舊連我的名字都叫不出來。”她抱臂看著我。

我尷尬地低頭看我同桌的名字,張嘴卻沒發出一點聲。這真不能完全怪我,她叫亓妡。姓不認識就算了,這名我也不認識。這家長得多仇恨社會才能給孩子取出這名?

“你看,我是體育特長生,學習也不特別好。要不你提醒我下——”

亓妡的唇語如果我讀懂了,大概她隻是想讓我滾。忘了說,亓妡是開學典禮上的那個“德”姑娘,各種NGO組織都參加過。她現在是我們班班長,年級學生會副主席,入黨積極分子,英語特好,唱歌也好聽。

我有時候懷疑我們班語文老頭子對學生有什麽古怪收藏癖,不然我們班裏怎麽混來我們這四個“德智體美”。概率太高了吧。亓妡是重點高中標準的好學生。無窮精力,無窮愛好,熱愛社會,全心貢獻——這明顯就和我不太搭調啊。我上文科的課基本全趴著,有時候精神不好還會睡過去。

上課閑得無聊的時候,突然感覺褲兜裏手機震動一下。我沒當回事,以為訂閱的手機笑話,拖到下課才打開看。居然是條人類發的短信。而且,發件人居然是錢唐。

“我現在在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