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天魔”這個稱呼,孔一方臉上神態沒有絲毫變化,唯獨眼底深不可測,難以分辨喜怒之情。

“好定力!”

饕餮見他這樣,挑起大拇指誇了一句,隨後像是記起什麽,趕緊賠笑:“對你來說,好定力應該不是誇獎,畢竟像你這種……東西,千變萬化、無所定形才是根本。”

“閣下知曉我的來曆?”孔一方問道。

“漢時巴郡曾接連十餘年發生多次地震,儒生以為是天降災殃,以此警示皇帝。”饕餮斜支著臉頰,慢條斯理地說道:“這話結果錯了,原因卻猜中了幾分。當時巴郡的確天降災殃,因為有異方天地、宇外世界逼近,兩界相通,天門正好位於巴郡一帶,地脈有感、氣機衝**,自然引起地震。”

孔一方沉默不言,沒有接話,饕餮繼續言道:“一般來說,兩界相通僅有氣機變化,天門難開,即便有法術精深者試圖勾招,也未必能加以運用。

“恰好彼時巴郡有一個世代經營丹穴砂礦的豪族,富可敵國,其中有一位子弟,不慕榮華富貴,醉心修道長生,並在平都山上開爐煉丹。

“傳說這位道人丹成之際,天門大開,聲震百裏,更有火球從天而降,墜入地中。後來那位道人來到火隕之處,發現一名嬰兒,並將其收為弟子,隨後數十年,師徒二人相繼飛升,傳為佳話。”

孔一方麵對饕餮目光,沒有絲毫回避的意思,仍是久久沉默,反倒讓饕餮抱怨起來:“酒桌上隻有我說話,未免太無聊了。”

“我原本以為,這件事沒有任何見證者才對。”孔一方語氣平靜,不見驚慌失措:“無論是閱曆代代相傳的洪崖先生,還是寄魂屍居的申姬,他們都不曾深入了解此事,畢竟這世上不是什麽人都跟拂世鋒有關。”

饕餮指了指自己:“這片土地上的事情,隻要我想知道,動念間便能了解,沒有東西能夠瞞過我。”

孔一方微微眯眼,饕餮來了興致:“不過我對六合之外的事情知之甚少,我很好奇,像你這樣的異類,來到這方天地是否習慣?”

“既然千變萬化,自然能應對一切無常。”孔一方回答道。

“嗯,這話有禪機!”饕餮點頭稱讚:“天魔乃佛門說辭,喻示敗壞功德、障礙修行的種種擾亂。但就像吸血族類被冠以夜叉之名,伱這位天魔,也並非真正的天魔。不過你的確具備堪比天魔的變化之功,自你出現在我麵前,一身元功根基變了不下三十次,真是讓我看眼了。”

孔一方內心波動浮現到臉上,他此次親自來見饕餮,可謂是提起十二分精神,拿出一切應對手段。

可是當他真正對上饕餮時,卻感覺先前準備全無用武之地。漫長歲月積累的諸般武學、法術,尚未施展出來,似乎已被饕餮盡數破解化消。

這種感覺,就像是麵對聞夫子一樣,明明自己做足了準備,但還是不敢親自動手。

“不用害怕,如果是拂世鋒裏的其他人,我估計早就動手了。至於像你這樣的人才,確實不多見。”饕餮安慰起來,笑聲爽朗,看上去全無防備、鬆懈從容:“你既然敢來找我,應該是有要緊事,說吧。”

“閣下重現世間,想必是希望徹底打破禁錮,徹底解脫。”孔一方言道。

饕餮笑著挑眉:“我現在這樣還不算解脫?”

“閣下說笑了。”孔一方語氣不卑不亢:“我以懷清掌令的身份,在拂世鋒內潛藏偌久,自然知曉其中內情。閣下目前不過是稍占上風,程三五神識退藏,未嚐不能重新喚回。”

“有道理。”饕餮微笑點頭:“繼續說。”

“何況閣下覺得拂世鋒真的沒有應對眼下境況的策略嗎?”孔一方說:“九龍封禁之局,仍然是克製閣下的最好手段。”

饕餮自信笑道:“即便是一統九州的祖龍,服食神丹成就仙身,想要禦使龍氣,照樣要付出慘重代價。眼下我不在太一龍池,九龍封禁之局對我而言形同虛設!”

“看來閣下並非遍知世事。”孔一方語氣略帶放肆:“竟然連聞夫子收繳太一令之事全然不知。”

饕餮笑容一僵,聲音沉重:“你說什麽?”

“聞夫子有意盡數收繳太一令,理由是饕餮之禍終結在望,希望拂世鋒也隨之湮沒,勿使再傳。”孔一方緊盯著饕餮雙眼:“據我所知,在此之前,聞夫子已經收走了古墟掌令的太一令,他此刻身負雙令,未必不能與閣下較量一二。”

“不可能。”饕餮此刻已經沒有笑意:“聞邦正雖有先天境界,但是想要在太一龍池之外禦使龍氣,那無疑是自尋死路!”

“閣下是覺得他這些年全無長進嗎?”孔一方言道:“或許在百餘年前,聞邦正甚至敵不過他親自**的劉玄通,可就算如今劉玄通死而複生,回歸昔日全盛之時,師徒二人再度對上,聞邦正必勝!”

這回輪到饕餮沒有接話,孔一方心生暢快之感:“而且在最近十幾年,我隱約察覺聞邦正的修為仍然不斷提升,似乎永無止境。道一句深不可測,毫不為過。”

孔一方說出這番話,的確有意要壓一壓饕餮的氣焰,眼前此人雖然強悍,但終究是“人”。

饕餮沉吟片刻,忽然撫掌而笑:“哈哈哈哈——不愧是聞夫子,果然沒有讓我失望。”

孔一方暗生疑竇之際,饕餮忽然爆發出恐怖殺意,宛如惡流洪潮傾瀉而出,逼得孔一方臉上五官頓時錯位,四肢軀體像是融雪一般,難以維係原樣。

“你這家夥,就以考驗他人心誌而言,的確有幾分像天魔,但也僅是幾分罷了。”饕餮收斂殺意,笑道:“說到底,你隻是一個畏畏縮縮,慣於躲在幕後搖唇鼓舌、挑撥是非的鼠輩,不敢麵對真正的強者。”

“我從不覺得這有什麽不可接受。”孔一方身形麵容迅速恢複如常,理所應當道。

“身段比蚯蚓還軟,嘴巴比金鐵還硬。”饕餮罵了一句,收斂殺意,冷哼道:“如果你是希望我對付聞夫子,那你不必浪費口舌。就算你不說,包括聞夫子在內的拂世鋒,我都會一一鏟除。倒不如說,眼下的你有什麽資格,能讓我放你一條活路?”

“閣下終歸是需要我的。”孔一方笑道:“尤其是當閣下敗給聞夫子後。”

饕餮扣了扣耳朵:“我提醒你一句,不久之前我將拂世鋒的蓬萊掌令打成廢人,同樣的手段,我不介意用在你身上。”

“上一代蓬萊掌令修為低淺,請岱輿長老協助轉移封印。”孔一方說道:“而那位岱輿長老就是被我所殺,還順勢重創了上一代洪崖先生。”

“你有這本事?”饕餮不太相信。

“我有人手、有消息、有財力。”孔一方說道:“如果我願意,可以掀起比眼下江淮叛亂大十倍百倍的動**,直接讓大夏半壁江山淪為焦土。”

“好大的口氣!”饕餮不怒反笑。

孔一方則說:“大夏江山得以開創,拂世鋒本就沒少暗中出力。若論起事之初的本錢,放眼前朝末年的亂世,李昭真與群雄相比不算豐厚,若論武功,李昭真同樣稱不上傲視天下。”

“這麽說,隻要你們願意,隨時都能改朝換代了?”饕餮問道。

“大夏立國定基,聞夫子出力更多一些。”孔一方微笑回答:“至於我,隻是不喜歡長久不變的一朝一代,這世上的變化理應再多一些。”

“原來如此,我明白了。”饕餮意味深長地看著眼前這個人模人樣的宇外異類:“變化是你的食糧,如果天下太平了,對你來說反倒要忍饑挨餓……果真奇妙。”

“我的癖好不同常人,還請閣下諒解。”孔一方坦率道。

饕餮思索片刻:“這麽說來,如果讓九龍封禁徹底瓦解,使得這方天地重歸洪荒,那這份變化之功豈不是更大?對你來說,可算是前所未有的無上機緣。”

“這正是我的夙願。”孔一方解釋說:“而且這方天地重歸洪荒之時,也將打通去往宇外諸天的門戶,從此無窮變化、無盡機緣盡在眼前!”

看著語氣略帶興奮的孔一方,饕餮反問:“可這件事對我來說有什麽好處呢?”

“九龍封禁之局被破,閣下將不再被束縛於人身,徹底回歸太古大凶的本來麵目。”孔一方言道:“而且到那個時候,宇外諸天連同此界,閣下或可靜待群雄自來,亦可遠渡異方,處處皆是閣下飽餐之宴。”

“嗯,你這主意不錯,聽著就開胃。”饕餮點頭讚許,似乎頗為滿意,還夾了幾口菜肴。

“不過嘛……”饕餮隨即擦了擦嘴,嘿嘿笑道:“如果換個莽撞人,估計真會被你蒙騙過去。但我好歹有點見識,大地還是一片焦熱之時,我就已經在仰望星辰了。

“想要打破諸天界限、宇外堅壁,光是破壞九龍封禁之局還遠遠做不到,必須要有足夠大的力量,強行勾連宇外世界、天外之天。這種本事,你沒有,你再有錢也做不到。”

孔一方平淡道:“並非沒有辦法。”

饕餮眼珠一轉,立刻想到:“星髓?”

“不錯,如果將星髓安置於特定方位,輔以高深儀軌,甚至反過來借取龍氣為用,便能直接打破諸天界限。”孔一方言道。

“陣法結界,我也略懂。”饕餮摩挲著手指,心中迅速盤算,隨後眉頭微皺:“不容易啊,想要布下這種陣式,起碼要以整個中原為法壇基座。”

孔一方上身微微前傾:“白雲子早在前年便上奏大夏皇帝,在五嶽設立真君仙官之祀,以定九州山川氣序。此事我已探查許久,並在五嶽祭所安插人手,可以反過來加以利用。”

“白雲子?那可是當代道門

“閣下有沒有想過,為什麽程三五是從王屋山逃到河陽鄉野?”孔一方目光深邃:“自從閣下受封形之法以來,太一龍池便停駐於王屋山清虛洞天,近百年不曾挪移。閣下每次反抗,必定引得山川震動,為免波及外界,洪崖先生以道門身份請白雲子坐鎮王屋山,他與拂世鋒也有往來。”

“哦,那他也一樣該死。”饕餮冷哼一聲。

“不急。”孔一方言道:“他設五嶽之祀,本意也是為了補強九龍封禁之局,倒不如等他布置完畢,我們便能坐享其成。”

饕餮晃動酒杯:“可是按照你的說法,配合五嶽的陣式,所需星髓亦非少量。還是說,你手上也有充足星髓可供備用?”

“我沒有。”孔一方眼看饕餮似有慍怒,當即說:“星髓這種寶物,要麽在極少數悠久傳承手中,比如東海仙山,要麽便是由朝廷搜刮,收藏在禁中府庫。”

“東海仙山?”饕餮笑了一聲,興致頗高,隨後言道:“那禁中府庫裏的星髓,你是否能夠拿到手?”

“我剛收到消息,不久前有高人暗中潛入皇宮,盜走許多奇珍異寶。”孔一方語氣謹慎:“雖然被盜走何物尚不明確,但其中肯定有星髓,甚至連那柄大夏龍雀也被盜走了。”

“大夏龍雀?有意思。”饕餮笑容中流露殺意:“這分明就是故意挑釁,盜寶之人肯定是聞邦正!”

“我也覺得是他。”孔一方點頭。

饕餮不自覺捏碎了手中酒杯,微微咬牙:“好啊,居然搶先一步,直接盜走了星髓,這下非要殺他不可了。”

孔一方卻問道:“閣下真有殺敗聞夫子的把握麽?”

“你不相信我?”饕餮麵容漸漸凶惡起來。

“閣下莫要忘了,你這具身體,就是拂世鋒親手打造,焉知聞夫子沒有留下什麽後手暗著?”孔一方言道。

饕餮沉默許久,最終言道:“的確,這種事情不必急於一時……這樣吧,你留下一個聯絡辦法,我過段時間派人去找你。”

“沒想到閣下那麽快就培養出心腹,希望不是饕獸。”孔一方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