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是要感化我?”

饕餮聽完這話,露出不屑一顧的表情:“千年幽囚之恨,換骨易形之苦,這樁大仇,你們拂世鋒拿什麽還?”

聞夫子倒是一臉認真地思索道:“這算私仇啊,如果你看不開,那還真沒法化解。”

饕餮則說:“伱覺得隻有我這麽想嗎?”

“你是說程三五?”聞夫子從容道:“他對拂世鋒也懷有刻骨恨意,這不奇怪。隻不過嘛,我勸你們要報仇,最好快一些。”

“此言何意?”

聞夫子主動說:“反正以後也不會再有拂世鋒了,該死的死、該隱退的隱退。你們如果拖下去,隻怕找不到人報仇。”

饕餮大感訝異,這個情況與孔一方先前所言相符,隻是沒想到聞夫子會對自己不加掩飾。

“你真以為有龍氣加身就能勝過我?”饕餮並不服氣。

“龍氣並非萬能,禦使起來又十分麻煩。倒不如說,這世間能夠被龍氣製約者,本就少之又少。”聞夫子坦率直言:“不過嘛,對付現在的你,龍氣還算有幾分用處。”

饕餮何嚐聽不出來,隻要自己還保留著太古大凶的本性,便注定要被龍氣所製。

如果不想麵對這種製約,最好的辦法便是舍棄大凶本性,徹底成為這世間眾生之一。

但是饕餮實在不甘心,或者說恐懼,他不敢麵對這種淪為庸俗眾生的痛苦,光是想想便令他感到窒息。

“嗯,看來差不多了。”

聞夫子毫無來由說出這話,饕餮疑惑之際,忽然有感,神識抽離內景,依循本能彼此推運的氣勁已經達到二人各自承受極限。

不知為何,饕餮內心生出存亡之懼,念頭一偏,龐然氣勁即將失衡,眼看便要吞滅自己。

在此危急關頭,聞夫子沉喝一聲,雙掌撥弄,逼開饕餮,隨即向上一推,龐然氣勁直衝雲霄,呼嘯疾馳直奔高空,轟然炸開。

驚天一爆,肉眼可見巨大氣浪擴散開來,瞬間吹散天上雲團。待得氣浪壓落地麵,盡管勢頭已大為減弱,卻也將吳縣城內半數房屋吹得瓦片亂飛、梁柱搖撼!

而幾乎是與此同時,地麵也發生輕微顫動,尋常人還以為是天上驚爆所致,長青等人卻立刻察覺,分明是地脈氣機忽生異樣。

“結界被破除了?”長青驚呼道。

……

越州郯縣,一名皮膚黝黑、體格健壯的沉默漢子站在上虞江某處拐彎河灘,他將一柄鏽跡斑斑的古劍倒插入地,另一手拿出混黑發亮的鐵錘,其表麵浮現一枚鳥蟲古字。

黝黑漢子舉起鐵錘,重重一擊砸在古劍劍首,如敲木楔,劍鋒釘入河灘泥沙不過數寸,方圓天地霎時感應,立刻引得麵前江水湧動、波濤翻騰。

……

常州荊溪,某處林木森然的世家墓葬附近,即便白晝也是陰冷靜謐。

就見一名手提青燈的女子飄然而至,她長發如瀑,一襲黛青色廣袖襦裙,裙擺之下不見雙足,宛如遊**世間的鬼魅。

搖動青燈,女子眉間浮現鳥蟲古字,長發揚動,點點鬼火幻若蝶舞,徘徊墳丘之間,濃鬱陰氣聚結成陣,直入地底。

隨後地麵一震,驚得林中群鳥飛竄。青燈女子闔目垂簾,身形隱淪不見。

……

蘇州吳縣,城郊聽雨樓中,一名緇衣僧人合十而行,步步生蓮、法華如雨,所經之處,不論是饕獸眷屬還是凡俗男女的屍體,盡數化作煙塵消散。

當緇衣僧人來到湖池小院,正要動手,似乎察覺到一絲尚未消散的雷霆氣息,輕聲言道:“善男子欲救蒼生,妙哉。”

說完此話,緇衣僧人盤坐岸邊,垂手按膝、指尖觸地,結降魔印,同時頂顯圓光,其中有一道鳥蟲古字高懸頂上,加持佛力。

降魔印落,頓時地麵湧震、湖池水擾、空中大風。

“諸相並發,確為因緣殊勝,善哉。”緇衣僧人起身誇讚。

……

無視天上驚爆餘威,饕餮立刻察覺到結界被破,臉色變得難看起來。

抬眼望見聞夫子滿臉汗珠、氣喘籲籲,方才撥開那股龐然氣勁,明顯大耗元功,此刻正是他最為虛弱之時。

不願舍棄良機,饕餮縱身飛掠,一拳直出,勢要取其性命!

“聞邦正,受死吧!”

“小心——”

遠處望見這一幕的長青高呼出聲,奈何距離太遠,自己根本來不及伸出援手。

聞夫子身子僵硬地站在原地,眼看死劫將至,忽然一團水華籠罩住他,讓饕餮拳鋒登時遲緩、威勢大減。

“撤!”

一聲冷喝,一名麻衣老道突然從天而降,拂袖間將聞夫子帶出十餘丈外,同時反手一揚,無數黃符漫天紛飛,羅織成網,困鎖大敵。

饕餮運掌撥弄,掙脫水華束縛,隨即麵對符網之中雷火交加,當即運起罡氣抵擋。

“幸虧你來得及時。”聞夫子長出一口氣。

洪崖先生一向淡然,此刻卻難得生出怒意,喝問道:“方才為何不躲?你是覺得死在饕餮手上才算功德圓滿嗎?!”

聞夫子被吼得滿臉發愣,兩眼連連眨動,隨後就像是被說破心思,有些尷尬地撓撓鬢發:“我這不是算準了你會出手嘛……”

洪崖先生冷哼一聲:“區區鄉野貧道,豈敢汙了東海聖人的名聲?”

聞夫子羞赧道:“剛才的話,你都聽見了?”

“你不是早就發現我了嗎?”洪崖先生所修穀神不死法,最忌情誌躁動,他發作一通,趕緊平複情緒,扭頭望向饕餮,雷火符網已經被他由內而外撕得搖搖欲墜,當即揮手飛符,再度補強,防備饕餮脫出。

“這是蓬萊的太一令。”洪崖先生將一支玉簪遞給聞夫子,順便說道:“東海仙山見無攖子成了廢人,對我們多加指責,而且不願交出太一令。”

聞夫子接過玉簪,好奇問道:“那你是怎麽拿到的?”

“我揍了他們一通,直接搶走太一令。”洪崖先生語氣平淡,但所作所為卻是大為出格,讓聞夫子也是一臉驚異。

“你這麽一來,隻怕拂世鋒與東海仙山的緣法算是徹底斷了。”聞夫子感歎道。

洪崖先生瞥了對方一眼:“你想要的不就是如此麽?拂世鋒千年傳承,一向都是由我來得罪人。”

“也罷……咦?他們都來了。”

二人說話間,三道身影借縮地之法來到此處,聞夫子見狀,拱手相迎。

遠處長青目睹拂世鋒一眾高人齊至,心中緊張不安,忽然回想起方才自己不慎張口警示,擔心會暴露自己與聞夫子有秘密往來,偷偷瞥視一旁阿芙,卻見她和赤陽都是滿臉戒備,萬分警惕。

“現在要怎麽辦?”長青試探著問道。

阿芙輕咬下唇,如今她也犯愁,光是饕餮和聞夫子就足夠驚世駭俗了,眼下又一口氣來了四位,別說是她,估計把拱辰衛十太歲全部叫來都不頂用!

哪怕以前就知道拂世鋒高人雲集,但如今這種情形實在是大大超出阿芙過去的設想。

還不等阿芙做出退避三舍的決定,洪崖先生立刻有了動作,揮手散出無數符篆,飛旋劃界,把淪為廢墟的院邸封鎖起來,同時將阿芙與長青等人逼退。

長青見狀心下慶幸,拂世鋒高人齊至,可見事情已有轉機,真到了饕餮肆虐的關頭,他們還是相當可靠的。

而在結界內中,聞夫子剛要問好,氛圍卻不太妙,一身緇衣的聖諦曇華輕聲念誦佛號,以真言咒力化作金鎖,協助洪崖先生符網封禁饕餮,來了個不理不睬。

至於健壯黝黑的張鴉九尋了處位置坐下,取出砥石磨礪古劍,態度不善。

聞夫子望向手持青燈的申姬,這位拂世鋒內輩分最高、甚至可能是最早促成拂世鋒創立的元老,此刻目光正目光森冷地盯視著自己。

“這個……不知申姬前輩有何指教?”聞夫子語氣謙恭。

申姬將目光移向不斷嚐試突破佛道封禁的饕餮,沒有說話,但用意再明顯不過。聞夫子隻好解釋說:“眼下拂世鋒尚未鑄成,誅殺饕餮的大計恐怕不便施行。”

“哦,怪我咯?”張鴉九磨劍動作一停,脾氣不佳:“你以為神劍那麽容易鑄成?要真是急著用,我建議你可以試試以身殉劍。”

“鴉九兄何必說氣話。”聞夫子寬慰道:“神劍若成,你便是首功!”

“別給我稱兄道弟,我受不起。”張鴉九剛說完話,遠處符網金鎖齊齊崩碎,饕餮竟是悍然突破封禁。

“好好好,九位掌令來了五個,也省得我到處去找你們了!”饕餮扯下支離破碎的衣袍,昂首闊步走上前,環顧一圈,最後將目光望向申姬,似乎想起什麽往事,笑道:

“西陵神女?你可知為何當年我屠滅西陵滿城,偏偏隻留了你一人存活嗎?因為你們代代相傳的巫血實在香甜至極,飲之身心滿足。我不希望從此往後再無此等美味,所以強行忍住了胃口,放你一條生路。”

聞夫子無聲輕歎,此言一出,注定申姬前輩不會善罷甘休。

果不其然,饕餮話聲剛落,申姬眼眸一睜,浩瀚陰氣籠罩結界內中,天色昏暗,地上結霜。

這並非是內景外顯之功,而是傳承自上古的巫覡之法,尤其擅長溝通鬼神精怪,高深玄奧。

就見數十尊形貌各異、似人非人的古老精怪從地底逐一冒出,高大者遠勝犀象、靈巧者可比猿猴,奇形怪狀,來自上古的悠遠氣息彌漫開來。

饕餮並未動怒,反倒大笑出聲:“不就是一堆山精水怪麽?一千多年前的伎倆,不思精進,難怪你們拂世鋒一代不如一代!”

聞夫子摸摸鼻子,其實單論戰力,申姬前輩在九位掌令中的確不算高明,但眾人也不會對這位前輩尊長有過多強求。隻是礙於元老身份,即便是聞夫子也要對她多加尊重。

尤其是饕餮化人一事上,如果不是得到申姬前輩的點頭,其他人哪怕坐視旁觀,也不會輕易放任聞夫子自作主張。

說到底,當代拂世鋒諸位掌令中,已經沒有幾個人對饕餮心懷殺意,大多認為維持過往封印最為妥當。如今的拂世鋒雖然談不上分道揚鑣,卻也遠沒有昔年的誌同道合了。

看著饕餮掌運六合、足踏乾坤,浩然掌功如驚濤拍岸,申姬召來的古老精怪稍一接觸,便被掌功轟得支離破碎。

“不太對勁。”洪崖先生望向聞夫子:“饕餮似乎變強了?”

“我從來沒說過饕餮不會變強。”聞夫子言道:“初心萌發,乃開問聖之門。饕餮化人而雙分,可不光是程三五要邁入人道。”

洪崖先生疑問之際,那方饕餮雙掌一開,炎風怒嘯、龍吟九霄,一舉摧破瀟湘群精,昂聲大笑:

“雕蟲小技,竟然還敢在我麵前賣弄?聞邦正,莫要躲在其他人身後,你我尚未分出勝負!”

聞夫子笑著搖頭,將玉簪橫插發髻,向外每邁出一步,周身氣息便強上一分,登時三令加身、龍氣灌頂,方圓之地,陣開河圖、氣成洛書!

饕餮見此情形,身子微微一震,那並非是恐懼,而是澎湃戰意在胸膛湧動,這種陌生感覺讓他周身熱血沸騰。

“好好好。”饕餮不住點頭:“今天我便讓你敗得心服口服!”

說完這話,饕餮伸手拔出腰間百煉神刀,周身炎風呼嘯,與刀鋒隱隱共鳴。

但就在此時,百煉神刀突然飛脫手心,鋒芒倒轉,一舉貫穿饕餮胸膛!

猝不及防的變化,讓在場眾人皆是一驚。饕餮不可置信地看著穿胸一刀,周身炎流倒卷而回,撲向各處穴竅,推動潛伏偌久的玄脈真氣重新流轉,勢頭無可遏製。

緊接著便是一股巨大疲倦襲來,讓饕餮脫力跪倒,無從掙紮。

與此同時,他眼前忽然閃過幾幕場景,如同走馬燈一般,都是程三五在閑暇時手拂刀身,包括在麵對顧連山的緊要關頭,也有這種看似隨意無心的舉動。

“程、三、五——”

饕餮當即明悟,驚怒萬分,伴隨一聲不甘長喝,百煉神刀透體穿出。最終他兩眼翻白,倒地昏迷,隻剩餘音徘徊天地之間,好似訴說著一場災禍的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