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9章 彼此相類

山嶽吞煙、靈氛氤氳,尋常草木增色三分,祥光瑞霧縈繞丘陵。

聞夫子在王喬山中放步而行,看似從容,腳下卻是足不沾塵,身形在林木間穿梭閃現,上一刻尚在蟠曲溪流邊,下一瞬便來到幽簧竹林深處,行蹤難以捉摸。

而但凡是聞夫子出現過的地方,附近草木土石便會浮泛起一層蒼白金鐵之色。不及逃避的蛇蟲鳥獸,身形乍然僵硬,一股侵伐血肉生機的力量,無可抵禦地擴散開來,似乎對聞夫子緊追不舍。

“五金從革、作器施刑,殺伐若無製約,必成害生之禍。”聞夫子從容遊走,聲音在山林中回**。

伴隨聲音,更有一股滌**妖氛的沛然正氣傳出,接二連三在王喬山中湧現,不知不覺間布結成陣,讓那殺生金氣漸受束縛,無從施展擴散。

籠罩整座山頭的陣式布成,聞夫子有些尷尬地撓撓頭:“剛把封印解除,結果又罩上了,這頭齧鐵獸挺凶啊。”

木鳶從聞夫子袖口飛出,落到他肩頭上,朝四處張望一陣,問道:“齧鐵獸?我怎麽沒看到?”

聞夫子解釋說:“它縮在金庭洞中沒有現身,那裏恰好是幾條礦脈的交匯。憑借與生俱來的天賦,齧鐵獸可以感應金鐵精氣,並為自己所用。貿然闖入山中擾它清靜,立刻就會被殺生金氣奪去性命。”

薑偃沉吟道:“我好像聽說過齧鐵獸這名頭對了,張鴉九他們那一脈鑄劍師,曾經養了一頭齧鐵獸,就是為了獲得上好的鑄劍原料。”

“其實嘛就是這一頭。”聞夫子無奈笑道:“那齧鐵獸吞食礦砂,排出的糞便就是成色上佳的金鐵。張鴉九那一脈秘密豢養幾百年,一直不讓外界知曉。後來突發變故,齧鐵獸撞破禁製,曾經在江南鬧出不小陣仗,還惹來一群武林人士圍剿。”

“那想來是打不過了。”薑偃發出不屑笑聲。

聞夫子隔空彈指,點氣寄地,維係罩山陣式,繼續說:“那頭齧鐵獸飽食礦砂幾百年,說它是金剛不壞之身也不算太過。隻是它怕光怕吵,那些武林人士鬧騰一陣,它便向西逃了。一路來到這王喬山,聞著金鐵味道,霸占了金庭洞。”

薑偃不解:“為何張鴉九不將它抓回去?”

“瞧你這話說的,真把這齧鐵獸當成圈欄裏待宰的豬了?”聞夫子連連搖頭:“張鴉九私下跟我說過,他們曆代祖師為了獲取充足金鐵,過去沒少淩虐這頭齧鐵獸。哪怕如今再抓回去,它也肯定不會順從。更別說現今這頭齧鐵獸可不好對付啊。”

“連你也對付不了?”薑偃問。

“當然不是!”聞夫子神態傲然,抬手扶了扶發髻:“若是我來出手,就算金剛不壞也能把它錘成胡餅我原本是覺得,齧鐵獸好歹給張鴉九他們曆代鑄劍師出力,就算不談報答,趕盡殺絕也大可不必,於是讓慕小君將金庭洞一帶用雲障迷陣罩住,免得它外出傷人。”

木鳶望向遠方山頭時不時升騰而起的奇異光華:“可是看現在這副情形,齧鐵獸不像是要善罷甘休的。”

聞夫子無奈道:“被人當成牲畜圈養幾百年,好不容易逃出生天,轉眼又被關在山洞裏。就算齧鐵獸習性與常人不同,也免不得積了一肚子怨恨,憑什麽要它寬宏大量呢?”

“你這話好像不光在說齧鐵獸。”薑偃問道:“那伱是打算讓程三五來對付它?”

聞夫子扭頭轉身,目光洞悉遠方:“程三五正在往王喬山而來,等他一到我便解除陣式。”

“程三五可不像你,他不會放過那頭齧鐵獸。”薑偃直言:“兩強相遇,肯定是你死我活。”

“雖然殘酷,但這世上之事本就如此。”聞夫子感慨言道:“倘若能爭出一個黑白分明,未嚐不是好事。我輩儒生充其量不過是粉飾點綴,如果不忍心,那就別去看。這就是君子遠庖廚的道理嘛。”

“假惺惺。”薑偃譏諷道:“無非是不願自己髒了手,讓程三五幫你們把麻煩收拾幹淨。”

聞夫子卻露出笑容:“你以為程三五不清楚?”

薑偃語氣略帶訝異:“他居然會乖乖聽話?”

“他已在悟道中途。”聞夫子說:“瀟湘此行,對於程三五來說,不光是斬殺妖邪這麽簡單。這些大妖巨祟都是饕餮的借鑒,程三五所看到的,就是一個個自己。”

“那悟道之後呢?”薑偃問。

“之後”聞夫子沉默良久,喃喃道:“在那之後,隻有天知道了。”

“貧道姓陳,忝為金庭洞王仙觀觀主。”

程三五找到原本的金庭洞主人,十幾名道士留在王喬山下的村社民居,衣衫破舊,還打著補丁,一個個形容淒苦,完全不像修道之人。

“齧鐵獸占據的金庭洞,原本是你們的道場?”程三五問道。

“回稟上使,正是。”陳觀主戰戰兢兢,唯恐犯錯:“距今二十八年前,那妖物突然闖到金庭洞,不由分說大開殺戒。貧道的幾位師長清靜無為,隻曉得燒爐煉丹,從不涉鬥法之事,因此對上妖物,毫無還手之力,死傷慘重。”

程三五聞言不禁發笑:“會煉丹又如何?沒點能耐,對上妖怪連道場洞府都保不住。”

陳觀主和一眾道士愁眉苦臉,也不敢反駁這位內侍省派來的大人物。

“那妖怪占了金庭洞那麽多年,你們就沒想過奪回來?”程三五又問。

陳觀主無奈回答:“貧道修為淺薄,守不住祖師傳下的基業,讓上使見笑了。”

程三五確實笑了:“就你們這樣,還不如到別處給鄉親做法事,好歹能夠填飽肚子。成天守在山腳下苦熬,頂個屁用?”

“是、是,貧道謹記教誨”陳觀主和一眾道士唯唯諾諾。

揮手讓他們退下,程三五抬眼望向遠處山林,地勢並不算高,但高處隱約有霞光閃滅,非同尋常。

“金庭洞就在那個方向?”程三五手指山頭,詢問一旁的慕湘靈。

“對。”慕湘靈微微點頭:“齧鐵獸好靜不好動,平日裏就在金庭洞內休眠,就算醒來,也是尋找礦脈進食,輕易不會到山外活動。”

“聽起來人畜無害啊。”程三五問道:“既然如此,我為何要去招惹這頭妖怪呢?”

&t;div tentadv>“人畜無害?”慕湘靈掩嘴輕笑:“齧鐵獸隻是不喜外出,可要是有人闖入王喬山,哪怕隻是樵夫獵戶,也一樣會被殺害。”

程三五卻說:“凡夫俗子進入深山,別說妖怪,遇上毒蛇猛獸照樣凶險。做好防備就是,似乎沒理由為此將其趕盡殺絕吧?”

“昭陽君有愛護生靈的慈悲心腸。”慕湘靈語氣直率,但程三五總覺得她是在暗諷自己。

“愛護生靈?那是假慈悲!”程三五翻身上馬,直截了當地反駁道:“叢林之中,隻有弱肉強食。齧鐵獸霸占了金庭洞,將周圍山頭視為自己的地盤。我一旦進入,必然是與它不死不休。”

“還有一件事我必須要提醒昭陽君。”慕湘靈騎著小毛驢追上:“那齧鐵獸久食金鐵,早已是銅頭鐵骨,比獨角蒼兕更加堅實。尋常兵刃不僅無法傷它,甚至會被它吸走物性精華,鏽蝕毀壞。”

程三五聞言眉峰微挑:“這等能耐倒是頭回見識。也就是說,我沒法用刀砍它咯?”

“但齧鐵獸周身有殺生金氣環繞,血肉之軀一旦靠近,殺生金氣便如水銀一般無孔不入,能使人筋骨腑髒僵硬壞死。”慕湘靈又說。

“殺生金氣這名字一套一套的。”程三五冷哼一聲:“照你這麽說,我甚至沒法跟它掄拳頭?”

“以昭陽君的修為根基,應該能抵禦片刻。”慕湘靈沉吟一陣:“不過據我所知,齧鐵獸動作遲緩,而且放出殺生金氣時,必須伏臥不動。”

程三五下巴揚起:“那就是見它趴著不動,立刻躲開這畜生發出的殺生金氣能夠摸到多遠?”

慕湘靈答道:“沿著礦脈擴散,估計是大半座王喬山吧。”

“媽的,你這說了白說!”程三五氣不打一處來:“齧鐵獸分明是將王喬山當成了堡壘。外來的敵人要對付它,不比攻城容易。”

慕湘靈點頭道:“我們雲夢館就是擔心它會不斷擴大地盤,要是放任不管,恐怕會成為一方大害。”

“行了行了,不用說得那麽冠冕堂皇!”程三五懶得再聽,望向遠方山頭,手按刀柄,露出凶惡笑容:“銅頭鐵骨、刀槍不入?那我偏要用刀,將你活活劈碎!”

獨自騎馬來到山間穀地,程三五剛感應到一股熟悉氣息籠罩遠處山頭,**棗紅大馬忽然噴了噴鼻,晃動身子,示意程三五落下。

“哦,差點忘了,應該把你留在外麵。”程三五下馬道。

棗紅大馬身子再一晃,身高體壯的紅發女子現身眼前,正是赤陽。

“那頭齧鐵獸是有些能耐,但我並不怕它。”赤陽將淩亂紅發往後一捋:“這種稟氣物性有所偏重的妖物,隻要找到克製之法,對付起來就能事半功倍。”

“克製?”程三五當即言道:“用五行生克?”

赤陽皺著眉頭望向山頭:“齧鐵獸類屬金象,如果以精純真火,便能動搖其軀體。”

“炎風刀法?”

“還不夠。”赤陽語氣認真:“炎風刀法威勢浩大,但不夠精純。當初對上獨角蒼兕,你吞納天地間的溫熱氣息,凝聚成浩大功勁,可照樣收效甚微。”

“獨角蒼兕能夠將我的攻擊化轉入地,等同利用大地分攤了傷害,這種事並非所有妖物都能做到。”程三五單手叉腰道。

“別想取巧,齧鐵獸生機與礦脈勾連,可借之力隻大不小。”赤陽提醒說:“除非你拿出先前船上煉丹的那股真火,否則難以傷及齧鐵獸。”

程三五低頭看手:“這的確不容易,我盡力一試。”

赤陽打量程三五,意味深長地問道:“我要是沒猜錯,你如今到處斬殺妖物,是希望藉此機會突破先天境界?”

“此事人所共知,談不上是什麽秘密。”程三五說。

“太危險了。”赤陽表情凝重:“你這一步邁出,恐怕會迷失於殺伐。”

“什麽意思?”程三五不解。

“先天境界是要從內至外、脫胎換骨,懷有怎樣的心境,證入先天境界後便會在身體上有相應的體現。”赤陽言道:“這就是為何習武之人突破先天境界,會具備種種超凡異能,因為那已經不是凡人了。”

“境界越高,心性用功便越多,這一點也不奇怪。”程三五神色平淡,不見絲毫顧慮:“再說了,我不信從古至今所有先天高人,就沒有一例靠著戰鬥廝殺尋求突破境界的。”

“恰恰就是有,所以我必須要提醒你。”赤陽說道:“別人或許不知,但我與你相處最久,哪裏看不出你的變化?你近來心境大大不同了,甚至有些厭棄塵世。”

程三五默然不語,赤陽沒好氣地說道:“我知道你想要報複拂世鋒,我對他們也沒有好感,但你現在這樣操之過急了,幾乎是拿自己性命當柴薪來燒,妖魔鬼怪也沒你這麽瘋的。”

“我是饕餮,豈是妖魔鬼怪所能比?”程三五神態傲然,抬手扶了扶發髻。

赤陽看著程三五,盯視良久,隨後猛地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厲聲質問道:“你該不會是想要犧牲自己,與饕餮同歸於盡吧?”

程三五眼睛微微睜大,磅礴炎勁不受約束透體發出,地麵憑空出現斑駁刀痕,方圓草木皆催。也就是赤陽身為蛟龍,體魄強悍,直麵衝擊沒有退縮。

“果然是這樣!”赤陽憤恨非常,扶額捋發:“你口口聲聲說自己憎恨拂世鋒、憎恨聞夫子,結果你跟他就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程三五閉目斂息,平複心緒後說道:“有些事,別人做不了,隻有我能夠做到。而且如今問題恰恰出在拂世鋒內部,不可能仰仗他們。

“我的確不知道證入先天境界之後將會如何,但這一步必須盡快邁出,方能有扭轉局麵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