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學每年秋季的例行遠足,聶筠帶回家一封細則很多的通知信。

吃完飯洗了碗,聶斐然才得空坐下一條條細看。

不厚的一本冊子,從第十六到二十一條反複提到戶外活動是培養親子關係的絕佳機會,希望家長們珍惜,此外強調此次的安排相比往年更具挑戰性,所以建議父母雙方都要參與。

窗外已黑天,聶斐然垂首閱讀時,聶筠從盒子裏找出一隻彩鉛,乖順地伏在客廳的矮桌上塗填色本,其實她已經同學校裏的朋友們討論了一天,也激動了一天。

小小的客廳安靜而溫暖,父女倆各自忙碌,除了聶筠時不時偷看一眼爸爸的進度。

待餘光瞄到聶斐然輕輕皺眉,她轉過臉,探究地看著沙發上的大人,秀秀氣氣地開了口:“爸爸,我們是不是去不了?”

孩童的想法都寫在臉上,無論表情還是語氣,小姑娘都是非常期待的樣子。

聶斐然很清楚女兒的顧慮,把冊子攤在腿上,伸手捏捏女兒白淨稚嫩的臉蛋,果斷地給出答案:“當然要去,爸爸一會兒就把名報上。”

“可是寧寧說,學校有規定……”聶筠垂眸,在本子上瞎塗了兩筆,有些猶豫地同聶斐然商量,“不如我們叫上Daddy一起吧?”

她說的是陸郡,聶斐然的前夫。

仿佛脫敏治療到晚期,再反複提起這個名字時,聶斐然的心已經不會像寧靜的湖麵被投進一顆石子那樣劇烈晃動了。

但餘波仍然能擊出漣漪,牽出幾絲微弱的酸脹和酥麻,提醒他相愛過的烙印難以就此洗去。

所以他微微怔了幾秒,無意識蜷起僵硬的手指,攥住手冊一角,有些不自然地用回答作掩飾:“寶貝,Daddy最近工作很忙,你知道。”

說罷,他深呼吸,換了語氣,將女兒攬過來:“但我會問問他的,好嗎?如果Daddy不能去也不要失望,爸爸隻能向你保證,不管怎樣我們都參加。”

有最後一句話,小朋友懸了一天的心終於放下,暫時沒討價還價,彎著眼睫撲到聶斐然懷裏,小腦袋親昵地蹭了蹭爸爸下巴,還試圖偷襲撓他癢癢。

父女倆免不了鬧了一陣,又趕上聶家長輩來了問候電話,話題便絲滑地轉向了無關緊要的領域。

-

小朋友嘛,其實和誰不重要,隻要不上學還能和小夥伴在一起奔跑玩耍就開心。

小姑娘開心,聶斐然就開心,但給陸郡打電話的事,也就說說而已,聶斐然壓根沒這打算。

一來通知冊上講得十分明白,這個活動時間跨度略長,二來陸郡確實不方便。

傷口依舊鈍痛,然而兩人早已貌散神離,所以非必要的話,他寧願自己累點兒也不會讓陸郡為難。

一周一見已是極限,尤其以他們目前的關係,誰也不應該去打破維持幾年的禮貌與平衡。

-

日子就這樣忙忙碌碌地過,很快到了出發日。聶斐然假裝打過電話,扯了個理由搪塞過去,聶筠雖然有些失望,但最後還是接受了現實。

學校的行前提醒很到位,顯然一部分家長懂得量力而行,這也導致實際出發點名時,聶斐然和聶筠有幸又不幸地成為了隊伍裏唯一的單親家庭組合。

聶斐然誓做言而有信的家長,倒不至於瞎逞能,好賴這麽幾年都過來了,事先也打了預防針,所以比起少數相似情況卻無法成行的同班同學,聶筠倒沒有不自在,聶斐然一開始也是。

隻不過進山後不過兩三小時,他就隱隱感到吃力。

-

學校選了市郊的森林公園來做活動拓展,考慮到孩子多,環境不算過分原始,路況也還好,一共三處駐營休息點,時長為三天兩夜。

原則上食物統一發放,擔心水源達不到衛生標準,故家長們除了要背負帳篷雨披,額外還得加上和孩子的飲用水。

聶斐然耐力不差,早年也熱愛過野營徒步,然而這些事一個人做很輕鬆,帶上孩子後體感便完全不同了。

盡管行前他收到學校的日程安排時就有心理準備,可實際走在路上,體力消耗還是比預想的要大得多。

頭天上午,帶隊老師第二次喊原地休息時,他全身已經像被水洗過一遍似的——運動衣的布料浸透了汗,厚重地貼在皮膚上,又悶又黏,而入秋後的風其實已經有些涼了,毫不留情地拂麵而來,翻起陣陣刺骨寒意。

家長中不乏同性伴侶,有熱心的看他一人分飾兩角辛苦,主動幫他分擔了幾隻水壺,聶筠則懂事地從聶斐然的登山包裏拿出醫藥袋和充電寶放到自己的小背包裏,這樣一來聶斐然背上隻剩下帳篷和不多的換洗物品。

-

秋天的山林很美,天高雲淡,一碧如洗,沒有一點城市喧囂,而久未經人的步道上,落葉寬闊,層層疊疊,被陽光曬得鬆脆,踩上去嘎吱響。

在娛樂偏好上,聶筠明顯遺傳了另一個爸爸——喜動不喜靜,任何戶外活動都感興趣,又因這是她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露營,所以牽著著聶斐然的咿咿呀呀地哼唱童歌,一路摸花弄草,不時觀察著樹幹上飛速竄過的鬆鼠,興奮得小臉紅撲撲的。

第一天還算順利,晚上以家庭為單位宿在自己搭的帳篷裏。

等吃完飯,圍著篝火做了兩組遊戲後,大人孩子都有些乏了,聶筠難得沒有要求講睡前故事,刷完牙被抱進帳篷,小臉一沾枕頭便睡熟了。

看女兒玩得開心,聶斐然也不覺得疲憊了,親了親她額頭,盤腿坐在一旁,輕手輕腳地收拾好隔天要用的東西,然後攥幹毛巾隨意地抹了把臉。

完事以後,他就這麽發了會兒呆,摸出手機看了一眼,說不上心情好壞。

一直沒有網絡信號,隻好去溪邊把自己和聶筠的鞋上的泥刷了刷,溜溜達達又回到駐營區。

篝火比方才暗了幾分,剩零星幾位家長坐在一起喝啤酒,有人客氣地遞了支煙過來,聶斐然擺擺手道了聲謝,實在無事可做,最後也不管時間,拉開帳篷躺下,難得作息健康,摟著女兒早早睡了。

-

第二天天亮便出發了。

意料之中,很多孩子已經失去新鮮感,淘氣的開始鬧脾氣吵著要回家,這家哄好了那家又開始哭,總沒消停,所以隊伍行進速度慢下來,盡管級長一直提醒讓孩子自己走,還是有不少家長為了耳根清淨把孩子放自己背上。

大部分家庭夫妻倆輪流背行李拽孩子,但聶斐然隻有自己。

說不累是假的,聶筠臉上也露出倦意,好在沒有提出要抱,最後是聶斐然心疼,過泥灘時地麵濕滑,怕她跌跤,主動背了一段路。

第二天的路確實考驗人,而最難走的一段走完後,暴雨接踵而至。

山間的風奇大,聶斐然隻顧護著聶筠,好怕她小小一個人不留神給吹跑了,也根本騰不出手多撐一把傘。

而提前準備的一次性雨衣聊勝於無,他穿著濕衣服又出一身汗,冷熱交替著來,捱至中午吃飯時便沒什麽胃口。

發來的午餐盒子裏裝了雞蛋三明治和土豆沙拉,父女倆挨著坐在草地上細嚼慢咽,不能說狼狽,但模樣遠不及前一天體麵就是了。

-

再上路時,聶筠換了陸郡之前給她買的新雨靴,身上裏三層外三層,趴在爸爸背上,小手摟著他的脖子,臉蛋貼著他因喘息而起伏的脊背,半晌擔心地問:“爸爸,你好燙,你是不是生病了?”

聶斐然暗自歎息一聲,確實預感不太妙。

他最近一直忙,部門下麵三個項目同時推進,手機鮮少有消停時候,早知進山沒法保持通訊順暢,故來前一晚熬夜趕了進度,大概免疫力受損,經過早晨爬高上低的一番考驗後,此時喉嚨幹痛,顯出感冒的前兆。

然而別無他法,他一邊埋怨自己偏偏這時候生病,一邊盡力安慰女兒:“爸爸沒事,等到了吃點藥睡一覺就好了,你乖乖,抱緊我。”

直到下午三點半,隊伍到達二號營地,好不容易把帳篷搭完,聶斐然終於支撐不住病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