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鼠疫

夕陽下的駝城仿佛被度了金一般燦爛,玄淩玨一身灰色長衫立在庭院之中,負手望著西方絢爛的晚霞,夕陽下的身影被拉得頎長,逐漸湮沒在角落中。

樂璿抬眼看著玄淩玨略帶著幾分悲涼的背影,幾不可聞地歎息,緩緩走到玄淩玨身邊,朝著玄淩玨凝望的西方望了望,才輕聲開口:“決定去西陵國了?”沒人跟樂璿提起過玄淩玨要去西陵國的事情,但以樂璿對他的了解,他企圖追隨母後的腳步從未停歇過,無論是這十幾年一直留在蕭山也好,還是從蕭山追到駝城也好,玄淩玨對他母後的感情,遠超出了眾人的想象。

可樂璿喜歡這樣的玄淩玨,在外人看來,如玄淩玨一般淡漠冷酷的男人是不值得她如此動心的,可隻有樂璿知道,在玄淩玨冰封的麵容之下藏了一顆多麽重情重義的火熱紅心,他也許不會輕易對旁人敞開心扉,但他一旦信任了一個人,便會格外常情。

對樂璿如此、對靜元皇後如此、對十二如此……甚至對皇帝,玄淩玨也始終抱著兩分感念的心。

玄淩玨重重歎氣,沉著眼眸回頭:“你猜到了?這麽做,是不是太任性了?”

“我不這樣覺得,反正都已經追到駝城了,還差這一道國界麽?這個疙瘩不解,你是不會安心的。”樂璿輕描淡寫一般地淺笑,微微伸了個懶腰,“我總覺得西陵國有什麽東西吸引著母後,才會讓她一次又一次地往西陵國跑。”

玄淩玨微微點頭,他也是這般覺得。

“你準備什麽時候動身?要切記早去早回,咱們在駝城的時間可不多。”樂璿抬眼,眼神坦然。

玄淩玨正眼瞧著樂璿,微微抿唇品味著樂璿的語氣,竟有兩分怔忪:“你……你不跟我一同去?”

樂璿自然淺笑:“我去了也是個麻煩,還不如在駝城等你。”玄淩玨帶兩個得力的手下潛入西陵國,也許不會驚擾到任何人,但若是帶著她,便極容易被楚喬發覺,反而會使得他寸步難行。

玄淩玨略猶豫了片刻:“好,在駝城一切要小心,記得提防楚喬來找你。”

樂璿微微勾唇:“我在駝城最主要的目的,反而就是在等楚喬來呢!你這麽聲勢浩大地出現在駝城,楚喬沒道理不來找我的。”樂璿的眼眸燦爛而坦然。

玄淩玨皺眉:“你要將那聖旨要回來?可別忘了,這駝城可分布著不少楚喬的勢力。”

“放心,有你在西陵國,我反而好辦了很多!”樂璿微微歪頭,仿佛想到了什麽得意的計謀。

自始至終,樂璿與玄淩玨都不曾相互解釋過聖旨的事情,玄淩玨不曾問她為何隱瞞,樂璿也不曾問他何時知曉,兩人似乎都默認了事情的發生,坦然麵對,毫無掛礙。

晨鍾鳴過,玄淩玨便帶著慧律慧通喬裝成了行腳僧一路往西陵國去了,樂璿抿唇看著玄淩玨的身影,不知道為什麽,她會有些不安,仿佛一個平常家的小媳婦,送走了要出國的老公,難免心懷忐忑。

十四不知道何時出現在她身後,聲音低沉:“七哥好端端的,跑到西陵國做什麽?難不成是西陵國又鬧了什麽疫情?”

樂璿微微皺眉,回頭望向十四:“為什麽要用這個‘又’字?”據樂璿所知,這是玄淩玨第一次到西陵國境內,怎麽聽十四的話兒,好像是西陵國的常客一般。

十四反而被樂璿問得堂皇了,略遲疑了一刻才開口:“駝城的老老少少都知道西陵國一直信奉佛王啊,隻要有災難,佛王便會派仙子拯救西陵國百姓的。駝城的說書先生從我來駝城的時候就一直有說這段子啊!”十四的眼神裏帶著猶豫,卻還是坦白將話說出。

樂璿不禁微微抿唇,仙子應該就是靜元皇後了吧?可是樂璿始終不懂,靜元皇後究竟為何這麽執著地想要救西陵國的人呢?

空曠的院子裏隻有樂璿與十四二人,這靜謐的氛圍竟如同時間都靜止了一般,沒有人說話,仿佛各種在想著各自的秘密,百裏失笑從廊間走過,都不由得歎氣,樂璿的與眾不同,究竟吸引了多少人,又傷了多少心。

“報!”一個小卒抱了拳開口,“十四皇子,近幾天駝城的老鼠突然集體無故死亡,今日一早發現三人感染鼠疫,恐有泛濫之象!”

十四霎時瞪大眼睛:“鼠疫?”

作為守城的皇子,駝城的所有百姓都幾乎將駝城視為了十四皇子的封地,所以雖有縣令,卻仍是凡是聽從十四的安排,十四幾乎是用他理所能及的最快速度將駝城封鎖,隔離的患了鼠疫的三家農戶,並急匆匆趕到了駝城的衙門中,與那個方知縣和各個分管事宜的縣丞、主簿一同商議如何應對這突如其來的鼠疫危機。

樂璿始終緊抿著唇,鼠疫與天花還不相同,在天朝,雖然同樣是傳染性極強的疾病,但天花仍有些許生還的希望,畢竟隻要燒可能退,人就可能會好,可鼠疫卻不一樣,從古至今以來所有的記載中,隻要有什麽地方爆發了鼠疫,那便幾乎是糟了屠城之災。

樂璿似乎在哪本書裏見過關於鼠疫的記載!

“將你駝城的縣誌給我找出來!”樂璿霎時回頭望向一個小廝,語速之快語氣之強,讓那個小廝足足愣了許久,方回神應了。

十四是習武之人,府上的書房並不甚大,但好在藏書還算豐厚,樂璿將縣誌翻到了三十六年前,便看見了當年天朝整個北方爆發大規模鼠疫的介紹:

“大疫之將作,其家之鼠,無故自斃,或在牆壁中,或在承塵上,人不及見,久而腐爛,人聞其臭,鮮不疾者,病皆驟然而起,身上先墳起一小塊,堅硬如石,顏色微紅,捫之極痛,旋身熱譫語,或逾日死,或即日死,諸醫束手,不能處方;有以刀割去之者,然此處甫割,彼出複起,其得活者,千百中一二而已。疫起鄉間,延及城市,一家有病者,則其左右十數家即遷移避之,踣於道者無算,然卒不能免也。甚至闔門同盡,比戶皆空,小村聚中,絕無人跡。”(1)

樂璿看完,不由得狠狠地將拳頭砸向桌麵,這縣誌是腦殘編的吧?她當時在天水閣看的史書分明記載了一兩條預防和治療的方法的,據說在北方大麵積鋪開的時候還算起了些許成效,可如今看這駝城的縣誌,居然連治療方法的影子都沒有提,隻寫了當時的慘景,是當小說在編麽!

樂璿不由得捶了捶自己的頭,她怎麽就是想不起當時看見的防治方法是什麽呢?

百裏失笑倚著門,看著樂璿焦急的模樣,不由得勾了勾嘴角:“你又不是老鼠精變得,這鼠疫無論如何也輪不著你操心吧?這麽奮發圖強的,是在跟十四贖罪麽?”

樂璿抬眼,眼睛裏是滿滿的正色:“這跟贖罪沒關係,哪怕我今天是在林海國,我也會用我自己的努力去防治鼠疫的擴散和傳播,天災與人禍不同,是需要人們眾誌成城的,如果這時候還要分什麽你我,那人們所麵臨的,早晚是被鼠疫全部吞噬!”樂璿並不是在開玩笑,她還記得當初在電視上看到的紀錄片,中世紀時期就是因為教會君主的封建迷信,才會讓整個地中海陷入一片荒瘠。

她可不想那份恐慌出現在她的眼前。

百裏失笑不由得被樂璿的正色震懾了片刻,他似乎已經習慣了凡事囂張自恃的樂璿,卻忘了其實她也是個極熱血的女子,如玄淩玨一般,對天下百姓有著與生俱來的悲憫和憐惜。

這般想來,他們仿佛就更加般配了。

樂璿似乎並沒有發現百裏失笑眼中稍縱即逝的落寞,仍自顧自地開口:“我明明是見過鼠疫的防治辦法的,可是……怎麽都想不出,如果縱橫子在就好了!”雖然樂璿對縱橫子的不辭而別始終耿耿於懷,但她又不得不承認,這個凡事不按常理出牌的老頭是她見過的醫術最高明的人,沒有之一。

“是誰這麽想老夫哇!”似乎是樂璿的心念起了作用一般,居然真的便從門口傳來了縱橫子的聲音,樂璿不由得將眼睛瞪得老大,眼睜睜地看著縱橫子弓著腰緩緩走進書房,抬頭看她的眼神裏充滿了曖昧,“哎呀我的小美人,你這麽想老夫,害得老夫都有些羞臊了!”

樂璿不禁皺眉,伸手便去拔他的胡子:“你還好意思說!就這麽拋下我們就走了,害得我們差點被皇帝抓住了把柄,還害得天鶴身受重傷,你都不知道羞臊?說,你幹什麽去了?”

“哎呀,胡子!”縱橫子掙紮這躲開樂璿的“攻擊”,跳到百裏失笑的身後才諂媚開口:“我那個老相好南柯子,相中了大內的一個玉鐲子,我就是去進宮給她偷出來,結果卻驚動了大內禁衛軍,害得我小半年都沒敢回到京城去。”

樂璿皺眉,就這樣?就害得她差一點以為皇上發現了她們的大秘密?

樂璿的唇不知道何時抿得極緊,她發現了自己的一個極大的毛病,那便是不論什麽時候,都將皇帝和敵人想得太過聰明了,這是一種專屬於做賊心虛的表現。

縱橫子見樂璿不再準備攻擊他,便不由分說地拉起樂璿的手腕,細細地摸了摸她的脈搏,捋了捋胡須,略微點頭:“你這小身子骨挺抗**呐,四種毒物在你體內交回、又加上蠱蟲的不斷攻擊,你居然一點異常都沒有,真是個抗體極強的人!看來老夫果然沒有看走眼!”

樂璿抬眼,帶著滿滿探究的神色看著縱橫子:“我身上的毒,是你下的?”

“不,不都是我,”縱橫子竟一臉的坦然,“我看你麵相的時候,你體內已經有兩股毒在互相較勁了,我隻是希望你體內能多些紛爭,才在你的食物裏又填了兩股與你之前所有的毒素相近的力量,四股毒素相互交織,就可以互相牽製了。嗬嗬,老夫對美人可是一片赤誠,你也不用太感謝老夫!”

樂璿恨不得一拳頭砸在他這張諂媚的臉上,什麽感謝,她都快被折磨死了!

不過反過來想,兩股毒也是抗,再多兩股也是抗,反倒也沒什麽別的異樣。

縱橫子淺笑:“趕明兒我再給你兩付藥,再填上一對相互抗衡的力道,這樣你的體內就徹底無敵了,挨過今年夏天,你就是個百毒不侵的小毒人兒了!”

樂璿不由得眯眼,為什麽縱橫子的藥總會讓她想起坐標軸的節奏,現在縱橫子已經不滿足與XY的平麵數軸,準備搭建垂直空間的Z軸了麽?

樂璿歎氣:“如今沒時間跟你說這些,我現在隻想知道到底有沒有辦法可以防止鼠疫的傳播,這種東西可不是鬧著玩的!”

縱橫子卻微微揚眉:“有什麽是不可以鬧著玩的麽?”

樂璿徹底咬牙,她怎麽會傻到跟縱橫子將道理,她一定是忙瘋了!

“死老頭,你又背著我偷女人!”樂璿的思緒被一個囂張叫嚷的聲音打斷,樂璿抬頭,便看見一個鶴發童顏的女子披散著頭發走進來,不由分說地一把揪住縱橫子的耳朵,幾乎是破口大罵:“你個糟老頭子,是讓豬油蒙了心吧,我還在你跟前呢,你就這麽大搖大擺地去勾引小女子?你是不是想被我的小白皙咬得千瘡百孔哇!”

樂璿微微揚眉,她應該不需要多想了,這個女人一定是傳說中的南柯子沒錯了,不過這個女人的皮膚可真好,算來應該也得五六十歲了,竟然臉上連個褶子都不見。

百裏失笑見了南柯子,卻忽然正了臉色,恭恭敬敬地開口:“姑姑,百裏失笑給姑姑請安。”

樂璿抬眼瞧了瞧百裏失笑少有的正色神情,這個南柯子是百裏失笑的姑姑?

南柯子倒是個不拘小節的人,極不耐煩地揮了揮手:“行了行了,我都不管鳳鳴軒這麽多年了,哪兒來這麽多客套禮節,不過笑兒,你這臉色可不太好,看起來……欲求不滿呐!”南柯子一邊說,一邊抬眼瞧了瞧屋裏的樂璿,“哎,你這個媳婦兒當得可是不怎麽合格呀!”

百裏失笑不由得霎時漲紅了臉:“姑姑,她不是……”

樂璿卻不像百裏失笑一般尷尬,這樣一個場景,南柯子想歪了也無可厚非,便隻是坦然一笑:“我是佛王的妃子樂璿,見過南柯子。”

南柯子也不由得上下打量著眼前這個圍著厚厚的雲肩的女人,這個女人說她是佛王妃?

樂璿眼睜睜地瞧著這個南柯子的臉色從質疑轉為明媚:“你就是那個玉黎坊的當家?那個玻璃坊的當家?”

樂璿微微點頭:“沒錯,的確是我。”

“太好了!”南柯子忽而一拍身邊的縱橫子的背,“快,你是跟這毛丫頭很熟麽?我要她玉黎坊的雙花雲錦和薄翼紗,要她玻璃坊的九轉玻璃壺和千環玻璃瓶,快,給我,給我!”

樂璿眼前的這個南柯子,分明是個古代購物狂的即視感,提及這些高檔的“奢侈品”,便雙眼放光。

樂璿抬眼瞧了縱橫子一眼,甚至不等他開口,便微微牽了牽嘴角:“想要這些東西也不難,不過我畢竟是個商人,從不做虧本的買賣,你若是想要這些東西,必須先遏製住駝城的鼠疫,隻要鼠疫停止,我必將這幾個物件兒雙手奉上,但若駝城的鼠疫沒有被控製住,那麽這些東西,免談。”

樂璿的麵容極篤定,百裏失笑不由得回頭看了看她,姑姑說的都是她商號的招牌,幾樣東西加一塊少說也要七八千兩銀子,樂璿的要求卻隻是遏製鼠疫,真的不是虧本的買賣麽?

南柯子微微咋麽咋麽嘴巴,便又極用力地拍了拍縱橫子的背:“這鼠疫的事兒就交給你了,反正我要那些東西!”

南柯子說完,便瘋瘋癲癲地離開,留下了正伸手想要揉自己後背卻無法觸及的縱橫子,一時間哭笑不得。

始終躲在一旁觀察樂璿的芷蘭見了兩人的相處模式,不由得極向往,她與十二,以後便會是這種樣子吧?

南柯子的話縱橫子到底還是聽的,所以他到底是正兒八經地答應了樂璿的要求,回家去好好研究這鼠疫的防治方法。

送走了縱橫子,樂璿才不由得重重歎息,玄淩玨此時應該已經到了西陵國境內了,按理,天鷹應該追出駝城去告訴玄淩玨駝城出現鼠疫的消息,卻被樂璿壓下,玄淩玨去西陵國也好,至少這樣他便是安全的,隻是不知道可以隱瞞多久,等他知道了她深陷疫區,恐怕要擔心死了。

“在擔心七表哥聽說鼠疫時的反應?”芷蘭一蹦一跳地湊到樂璿身邊,語氣中充滿了不屑和幸災樂禍,她這次來駝城主要的目的便是要觀察樂璿,卻發現原來樂璿跟其他的女人一樣,遇見自己喜歡的男人就麻爪,一樣的沒有原則。

樂璿側頭瞥了芷蘭一眼:“你還是先擔心一下十二的反應吧!”

“十二……”芷蘭霎時咬唇,“完了完了完了,讓他知道就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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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出自俞曲園《筆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