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玄玥篇

大灃十六年冬,天朝惠帝玄策禪位,將皇位交還給原少帝玄淩玨,玄淩玨改年號為乾灃,並於乾灃元年元月十五登基。玄淩玨登基不過兩月,便徹底肅清了朝堂上下那奢靡腐化之風,並舉行文武各一場科舉考試,配齊了各個州府的所有職位,就在這兩個月裏,一連頒布了七道聖旨,將上下各項事務細化,徹底結束了那為時半年的混亂朝堂。

那鐵血手腕與雷厲速度,無不叫世人稱奇。

玄淩玨兄弟眾多,卻無人異心。在邊陲,有大哥榮王掌管北部騎兵,有四哥唐王掌管東南水師,十四弟靖王掌管西部甲兵;在朝堂,八弟襄王與十二弟寧王亦是同心同德,共同輔佐著玄淩玨。

與往任皇帝不同,玄淩玨並不始終住在京城,自乾灃五年起,每隔數月,他便會將朝中大小事務交予襄王、寧王、以及左右丞相,攜妻兒微服出訪,方向目的路途皆無人知曉,天下百姓與大小官員都隻知道,若這天下有任何一個欺壓百姓的官員,必定逃不出當朝皇帝的眼睛。

一時間,這朝堂內外,大小州府,都是一派清正廉潔,百姓無不稱讚,說是當朝皇帝是上天派下來的佛爺,專門拯救天下蒼生。

乾灃八年冬,東北忽湧入一群突厥,一時間整個東北幾乎被突厥人占據了大半,大哥榮王雖已派兵前去鎮壓,可奈何突厥野蠻成性,一時間竟有敗退之相,玄淩玨負著手,抿唇麵對著戰事圖瞧了許久,才回頭望向身後的樂璿:“看如今兩兵陣勢,大哥不是突厥人的對手。”

樂璿抬眼,瞧了瞧玄淩玨那若有所思的神情,略點了點頭:“你若想去,便去吧。”

兩人多年的夫妻生活,讓樂璿早已經知道玄淩玨的所思所想,有時根本不需要說一個字,樂璿便已經知道了他的打算。

玄淩玨微微歎氣:“隻怕這一役,不簡單。”

樂璿抬眼,那眸子裏滿是篤定和信任:“你會凱旋歸來,對吧?”

樂璿知道,玄淩玨從不打沒有準備的仗,既然他要去,就有製敵的計策。

乾灃八年十一月,樂璿在午門前送玄淩玨禦駕親征,與那些世人傳頌的溫婉恭良的皇後不同,樂璿沒有依依惜別,沒有哭哭啼啼,有的卻隻是威脅:“必須凱旋歸來,否則我立馬帶著你的兒子閨女改嫁!”

玄淩玨點頭,沒人看出的情緒上的波動,可樂璿仍是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滿滿的承諾。

一直站在樂璿身後的玄垣卻頓時眼睛放光,可以換爹了麽?那他可得好好籌劃!

這個臭父皇每天就知道跟他搶母後,他一早就想要換一個了!

沒人知道,就在玄淩玨禦駕親征的當晚,玄垣在房間裏謀劃了大半個晚上。

“四皇叔跟母後青梅竹馬,感情深厚!”

“可惜脾氣太臭!”

“十四皇叔年富力強,統領千軍萬馬!”

“可惜不解風情!”

“八皇叔重情重義,家裏金銀無數!”

“可惜弱不禁風!”

“西陵國皇帝位高權重,真心真意!”

“弟!”一直唱反調的月月包子鼓臉,“他雖然老了點兒,不過是本公主看上的,管他是娘親的初戀還是同類,誰也別想跟我搶!”

“玄玥,你神經病吧,連母後的男人都要搶?”玄垣瞪大了眼睛瞧玄玥,這個比他隻大了一歲的姐姐居然比他還不落窠臼,能做出這麽驚世駭俗的舉動來,要知道當年她向母後宣布她喜歡西陵國皇帝的時候,幾乎讓在場所有人咋舌。

雖然西陵國皇帝始終未婚,可好歹也是個四十歲的人了啊!

“要你管!”玄玥狠狠地白了他一眼,為什麽大家都像看個怪物一樣看她?這個褚喬始終守著初心未婚娶,這點就足以讓她欣賞啦!更何況……

玄玥的眼睛微微低垂,想起她與褚喬並不太多的交集。

玄玥第一次撞見褚喬是在天朝禦苑中一處拐角,當是她才五歲,正在院子裏撒丫子跑著,才拐過去,便一頭撞上了“一堵牆”。

玄玥抬頭,便看見一個藏藍色長衫的中年男人,小嘴一鼓,便大聲嚷嚷著:“求求你娶了我吧,我們今天就拜堂吧!”

那才被肉球擋住了去路的楚喬更是一驚,還未想通是如何一回事,便聽見麵前一路奔來的另一個小男孩掐著腰站在他麵前,略帶責怪的語氣開口:“玄玥,你這樣會嚇壞別人的!再說,就算你今天結婚,母後也必定是要你先上課的!母後的脾氣,你還不知道?”

那小小的人兒中似乎藏著一個老成的靈魂,楚喬仔細打量著這個不過五六歲模樣的男孩女孩,應該就是樂璿的那一對龍鳳胎兄妹了。

這男孩,還真是像極了玄淩玨。

“可我就是不要念書麽!”玄玥仍抱著楚喬的大腿,嘟嘴道,“我又不用當官又不用做皇帝,我一個女孩子家,嫁個好人不就得了!”

“母後說女孩子腹有詩書才能找到自己的良人,才不會傻乎乎被別人騙回家。就像你現在這樣!”玄圳指了指眼前的玄玥,眼中帶著淡淡的鄙夷。

楚喬才要開口介紹自己,便被玄玥打斷:“我哪有傻乎乎被騙回家,這人明顯非富即貴啊,你看這一身上等桑蠶絲,一看就是出自玉黎莊,腰上的玻璃佩做工精細,母後都很少有這麽精致的佩飾,渾身上下都出自母後的商號,顯然跟母後熟識的很,再說,他能一個人在禦苑裏閑庭信步,怎麽可能沒兩把刷子嘞!”

楚喬不禁微微揚眉,這話兒,可不像一個五六歲的女孩能說出來的話,不過這麽一會兒,他便已經被她看透了麽?果然,樂璿與玄淩玨生的孩子,從小就如此與眾不同!

楚喬無奈蹲下身,略帶了一抹笑意平視著玄玥的眼睛:“小姑娘,朕可不喜歡不學無術的女孩子哦!”

朕?兩個小孩子都顯然被他的這個自稱驚了一瞬,玄圳微微抿唇,輕輕鞠躬,禮儀周全地正色道:“西陵國皇帝褚世叔,玄圳與玄玥年幼,不懂規矩,還請世叔莫怪。”

玄圳知道,願意如此從容地在禦苑中獨自散步的友國皇帝,或者說能夠如此從容地在禦苑中獨自散步的友國皇帝,就隻有西陵國皇帝一人。

楚喬微微點頭,果然是玄淩玨的兒子,才這般小,就如此心思縝密,如此禮儀周全。想著,才複又直視著玄玥道:“見到朕,不行禮麽?”

玄玥抬眼,西陵國皇帝?百裏叔叔口裏那個褚喬麽?

玄玥微微後退了幾步,他與母後之間的恩怨糾葛她雖然還不太懂,但是她知道,作為一個皇帝,他不應該身後一個人都不帶就出現在別國的花園之中,就好像母後不會允許她們在隨父皇微服出巡時獨自一人在客棧的院子裏玩耍。

他就對天朝的宮闈如此熟識麽?

玄玥烏黑的大眼睛忽閃了幾下,才歪著頭道:“你憑什麽不喜歡我?皇帝了不起哦,本公主才不稀罕你喜不喜歡我呢!我還悔婚不嫁了呢!”

楚喬沒有養過兒女,不知道原來五六歲的小丫頭居然會有如此跳躍的心裏,還未起身的他竟笑得格外燦爛,那俊朗的麵容迎著朝陽,似乎泛著金色的光芒,那大手伸出來便掐了掐玄玥的小臉:“小丫頭,真是有趣!”

玄玥不禁一怔,胸膛裏不知道為什麽就有重重的撲騰感傳來,她至今也想不通,為何她會覺得那時候,她分明看見了楚喬頭頂泛著光環,讓她錯不開眼睛。五歲的小女孩,就是用視覺去判斷一個人的啊!

就是從那天開始,玄玥開始注意到這個西陵國皇帝的,他在宮裏住了十天,她便去纏了十天,與父皇不同,褚喬是個很愛笑又話很多的人,從天文地理到曆史人情,褚喬雖未得到樂璿的青睞,但卻仍是一個博學才俊,在整個皇宮之中,也少有人可以匹及。

而與那些學究不同,褚喬的所有知識都是放在故事裏來講的,即便是玄玥這般不愛學習的小姑娘,也聽得有些癡迷。

楚喬自然也是心疼這個小丫頭的,不僅僅是因為她對他的信賴,更因為她是樂璿的女兒,他便足可以沒有理由地去寵愛她。可似乎連他自己都忘記了,這個小丫頭在看他時的眼神,不是親近,而是欽慕。

玄玥似乎找到了寶藏一般,拉著褚喬央他做她的師父,她是第一次知道,原來學習可以這麽有趣。

整個宮中的人都在傳,小公主恐怕是中了西陵國國王的蠱,才會如此癡迷。

樂璿得知這個消息時卻比所有人都淡定,她並未如那些封建女子一般哭喊著將玄玥召回,楚喬的優點她很清楚,如今的玄玥就如同當年的自己,在迷茫的幼年,遇見了他,就奉為天神。

她的教養方式向來不想束縛子女的個性,在沒有發生不可逆轉的錯誤之前,她從不太多過問,所以直到玄玥拉著褚喬站在她麵前,讓她幫忙求情,讓楚喬做她師父時,樂璿仍微笑著一臉好奇地問著:“楚喬就這麽好?”

楚喬站在玄玥身邊,看著樂璿微笑的表情,似乎想要說什麽,卻被樂璿的眼神製止,楚喬牽了牽嘴角,便隻能站到一側,置身事外地看著樂璿與自己的女兒的對話。

玄玥篤定地點頭:“是啊是啊,他比父皇有趣多了,又比那些教書先生還博學,關鍵是長得還很俊俏,月月真的很喜歡他呢!”

樂璿的眼睛彎出好看的弧度,輕輕點點頭:“好,你說的這些優點我也承認,可是月月,你有什麽優點,能配得上做他的弟子呢?”

玄玥微微一怔,在她的意識中,似乎還沒有這種匹配的定義,在她的印象中,所有好的東西都是可以去爭取和索要的,她是天朝如今唯一的公主,有什麽是不能獲得的呢?

樂璿微微淺笑,看著玄玥似乎在思考的眼神,才繼續開口:“月月,告訴我,你的優點,足夠與楚喬匹配麽?即便隻是做師徒也好,你覺得,自己足夠優秀到做他的徒弟了麽?”

玄玥的包子臉嘟成球,葡萄一樣烏黑的眼睛幾乎要眯成線,她在整個皇宮是出了名的古靈精怪,無論是太監宮女,還是大夫仕卿,提到她,都是皺著眉頭躲得遠遠,今年第一年進上書房,就逃課了十幾次,還將兩個先生的胡子燒得幹淨。

她也知道,這樣的她,根本與優秀無關。

楚喬似乎都沒有想到,樂璿就這麽短短兩句話,就當真改變了玄玥,那個他曾經見過的那個傲嬌無知的小丫頭,在他兩年後再次遇見時,已經讀完了四書五經和好幾部名著,跟著他的小太監對公主的評價也多了兩分讚許,據說她如今那烏黑燦亮的眸子裏已經不再是古靈精怪,而是充滿了智慧的光芒。

禦苑中一身短打的玄玥,正站在馬背上練射箭,轉身望見佇立在場邊的楚喬,便燦亮一笑,從馬背上一躍而下,三兩步跳到他眼前,眼中帶了兩分驕傲:“這次,我應該有資格做你的徒弟了吧?”

楚喬淺笑:“你母後如何說?”當年他拒絕做玄玥的師父,就是背後裏詢問了樂璿的意思。

玄玥撇嘴:“你們大人真複雜,在人家背後勾結串聯,什麽事兒居然還要問母後!我跟川川如今都有自主權了,你這麽大這麽有地位,還聽母後的?”

楚喬無奈地敲了敲玄玥的腦殼:“剛剛那個小太監還誇你長大了,依朕看,你還是個無理取鬧的小丫頭。”

玄玥眼珠兒微轉:“無理取鬧又怎樣,我現在是小孩子,我這個年紀不無理取鬧,難道要等到你這麽老再無理取鬧麽?時不我待,什麽時候就該做什麽事!”

楚喬無奈淺笑:“真不該讓你讀書,這回的伶牙俐齒,可連你母後都比下去了吧!”

玄玥衝楚喬做鬼臉:“過獎,跟母後比還差點兒!再說,龍生九子各有所好,我從來沒想過要做我母後!”

楚喬點頭:“看在你認真學習了兩年,我就收你做徒弟吧,說你想學什麽?”

玄玥眼睛烏溜溜轉了兩圈:“學兵法可以嗎?最近偷看六皇叔的兵書,對這個最感興趣!”

楚喬皺眉,一個七歲的小姑娘,喜歡兵法?

楚喬原以為她隻是說說而已,卻沒想到她當真搬了《孫子兵法》來與他認認真真地討論起來,楚喬偶爾會懷疑,也許是樂璿與玄淩玨的基因如此,才會讓他們的女兒也會繼承了兩人對排兵布陣的興趣。

楚喬將玄玥的表現說給樂璿聽,樂璿卻不禁笑的極無奈:“這丫頭居然動了這種心思?”

楚喬皺眉:“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川川無意間提起過,學好兵法,可得人心。”樂璿抿嘴淺笑,“隻怕她是聽了川川的話,想要學會得人心。”

楚喬的眉頭卻反而皺的更緊:“玄玥還小,現在就學這麽烏七八糟的東西……”

樂璿抬眼:“她學什麽,不是靠你在教麽?你想要教她什麽烏七八糟的東西?”樂璿斂了神情,輕聲道,“我的女兒我還算了解,硬逼著她做什麽,她都不會做,所以隻能引導她來做,她既然認定了你能幫助她,我也隻能托你來引導她。”

楚喬的神色有些悵惘:“你就不怕我將對你曾經的那些感情,投到她身上?”

樂璿淺笑:“你已經投到她身上了,不是麽?”樂璿了解楚喬,他從來不是個喜歡小孩子的人,能耐下性子去教玄玥,已經是看在她的麵子。

樂璿有時也好奇,她跟楚喬,如今究竟是什麽關係。當年兩人因為感情關係鬧得如同世仇之敵一般,恨不得要與他一輩子老死不相往來,可當他放下了與她之間的過往,她和他竟然成了好朋友,曾經時隔多年的感情似乎讓他們彼此更加了解,她與玄淩玨微服到駝城會特意去西陵國瞧瞧他,而他更是隔上幾年便會來天朝與她會麵。

楚喬的神色突然變得很正式:“你放心,我就是再無恥,也不至於要對一個七歲的女孩……”

“我沒這樣想!”樂璿打斷了楚喬的話,“楚喬,你做月月的師父,我很放心。”

楚喬的下巴微微一抖,才正式地抬頭正視著樂璿的眼睛,仿佛是起誓一般略提了聲音道:“必視如己出。”

楚喬轉身離開以後,玄淩玨才從門外緩緩進入,他始終站在門外,雖然他們之間的對話以他的內力足可以聽到,他卻並未上心去聽,隻那一句“必視如己出”傳出門外,不僅是他,連帶著門外守候的太監丫鬟,也都聽得一清二楚。

樂璿看著玄淩玨平靜的眼神和他身後略顯猶豫的天鶴,才微微勾起了淺笑:“怎麽了麽?”

玄淩玨順著樂璿的眼神,也回頭看著身後的天鶴。

天鶴斟酌了片刻,仍是開口道:“回皇後娘娘,您可知皇宮中皆傳聞西陵國皇帝在玩弄小公主的感情呢,您這般放心將小公主交到他的手中……”

“褚喬會有分寸。”開口的不是樂璿,卻是玄淩玨。

樂璿抬眼,看了看玄淩玨那眼中波瀾不起的神色,微微淺笑。楚喬與玄淩玨,早已經成了英雄相惜的知己。

楚喬與玄淩玨交好,其實最開心的並不是樂璿,而是兩國交界處的百姓,兩國的國君情同手足,邊境自然也是太平富足,人人心安。

當然,楚喬也當真對得起玄淩玨的信任,細心地拿捏著他作為玄玥師父與她之間的微妙距離,似嚴父,又似慈兄,他雖然隻在天朝住了小半月,卻給了玄玥最快樂的半月時光。

從楚喬離開以後,玄玥也始終堅持每一至兩個月給楚喬寫信,信中大抵不過是這幾個月來的瑣碎事,語氣也都是帶著尊敬的。

楚喬始終以為,他將這其中的分寸掌握的很好。

一切都被一出折子戲改變了方向。

那是襄王妃樂寧三十歲的生辰,她與樂璿曾經也算交好,如今由側妃轉為正室後與樂璿也常在一處聊天,生辰必然是要帶著子女來給她祝壽的,當然,單單是玄淩玨與八王的兄弟情誼,他們也是該到的。

寧王妃芷蘭便點了這一出《訴衷腸》,這一出戲出自天朝如今最火的《魚玄機》一戲,這一段是少女時期魚玄機與溫庭筠師徒間互訴情愫的纏綿故事,兩人雖互有愛慕,溫庭筠最終仍是礙於世俗的眼光,狠心將她推向了別人懷抱。

當舞台上的溫庭筠狠心扭頭離去的時候,竟讓八歲的月月潸然而下。

她以己度人,若是有一天她也如戲台上那個魚玄機一般被師父推給別的男人,她一定也會難過得活不下去,所有,這就是戲中所描述的愛情吧!

從那一天開始,玄玥便向全皇宮的人宣布,她長大後,要和親到西陵國,做那西陵國如今仍空缺的皇後。

玄淩玨聽聞時也不由得皺眉,楚喬足有一年半沒有出現在後宮之中,玄玥這是哪兒來的這種念頭?

連玄淩玨都皺眉,就更不要提那些後宮中最喜歡嚼舌根子的宮人了。不消三天,小公主色迷心竅,不顧章法,不知廉恥的傳言便已經在整個宮闈中傳開了。

玄玥自然是有途徑聽到這些傳言的。

小女孩,在進入青春期以前,還是會願意與母親分享自己情感上的小心事的,玄玥也不例外,聽聞了這些傳言,玄玥也滿心的委屈,便蹭到樂璿的懷裏,滿眼淚水地問:“母後,喜歡師父,真的錯了麽?”

樂璿微微抿唇,嘴角卻是帶著無奈的笑意的,她竟然也沒料到,玄玥居然當真動了情愫。

玄玥抬眼,在朦朧中看見母後抿著唇,不由得身體一僵,一般父皇與母後出現這種神情,都是慍怒了,玄玥便不由得咬著嘴唇訕訕道歉:“母後,對不起,月月給您丟人了……”

母後當年說的話,玄玥始終記得,那天午後,母後烏黑的瞳仁中帶著一抹理解和一抹無奈,低下頭輕聲對她開口道:“有些事情沒有對錯,但時間會讓你逐漸會懂得,什麽才是你最值得的選擇。”

玄玥當年也是似懂非懂,但卻仍是將她作為自己一直的信條。

與宮中所有人猜測的不同,皇帝皇後並未禁止小公主的任何言行,仿佛那不過是一句玩笑話一般,在宮中逐漸消散了,再無人提及。

隻有在玄玥的親人和在她身邊服侍的幾個人知道,她從未放棄過自己的那一點執念,隻是聽從了皇後的話,等到真的可以談婚論嫁時,再做最後的決斷。

所以當玄垣說想要換褚喬做父皇時,玄玥仍是滿心怨憤,仿佛真的擔心起來,若是父皇有什麽不測,且不說他們這三個孩子以後就變成了沒爹的娃兒,單說母後……若是沒了夫君,隻怕師父會第一時間衝上去填補空缺吧?

她這個年紀,可是徹底聽懂了母後與師父之間的關係呢!

是夜的月光明媚,與玄玥吵夠了的玄垣早已經睡熟了,可玄玥卻滿眼清醒,望著窗外那清冷的月光,眼中的猶豫逐漸變得堅定。

她一定要盡自己的所能保護父皇的安全!

整個後宮安靜了三日,玄淩玨離開的第四日一早,樂璿仍是與往常一樣,聽天鶴匯報著前堂與後宮中的各種事宜,便聽見玄玥的奶娘急匆匆進來請安:“給皇後娘娘請安,小公主……”奶娘略咽了咽口水,仿佛是下了必死的決心,才繼續開口:“小公主不見了!”

樂璿不禁一驚,驀地從鳳榻上起身,烏黑的眸子帶著讓人不敢直視的權威,那抿緊的唇卻泄露了她此時的憂慮,低沉著聲音問道:“整個後宮都找過了麽?”

“已……已經差人去找了,隻是往常這個時辰,小公主還未梳洗,可今日奴婢進屋時,小公主不見了,還有她最常穿的冬裝都不見了。”玄玥的奶娘是個還算細心的人,對小公主的調皮也有了些了解,自然不會毫無根據地跑來,徒讓皇後跟著憂心。

樂璿微微沉了沉眼眸,側頭望向天鶴道:“派暗夜沿著四方城門找找,尤其是北方!她一個小孩子,應該走不遠。再差人去靖遠將軍樂武府上,問問樂易殊可還在?”

樂易殊是樂武的獨子,比玄玥大了一歲,雖說是作為玄圳的伴讀出入皇宮的,卻總是被玄玥呼來喝去如同跟班,玄圳也不與她爭,久而久之,竟也到了形影不離的地步。

無論玄玥有什麽鬼點子,都必定是要拉著樂易殊的。

樂璿隨著奶娘一路走到了凝香閣,便瞧見了那早已空空如也的衣奩,不由得淡淡歎氣,雖然不知她為何出逃,但為娘的,總是要替她揪心,她才九歲,正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紀啊!

大約半個時辰,便有人來回稟:“樂小公子不見了,整個靖遠將軍府也已經找翻了天。”

樂璿微微抿唇,他們倆倒是心齊!

十一月的城郊比兩人想象中要寒冷得多,雖然江南不比北疆,沒有白雪皚皚,但冬季特有的寒風還是吹得刺骨。躲在馬車中的玄玥與樂易殊兩人都不禁抱成了團兒,從小養尊處優在京城之中的二人根本不曾在冬日中單獨行走在荒郊野外,兩人對望了一眼,不由得也皺緊了眉頭,這才剛剛出城就這麽冷,那北疆得是怎樣一副冰天雪地的模樣啊?!

“公主……咱們……”樂易殊略微有些遲疑,似乎想要說什麽。

“不準說!”玄玥猛地打斷了他的話,瞪大了眼睛道:“不準反駁我,如果連你都不支持我,我真的就要自己奔去北疆了!”

樂易殊有些委屈,緊了緊鼻子:“好啦,公主不要生氣,我肯定會一直陪著你的!”

玄玥嘟起的嘴巴略回落了一些:“這還差不多!等我找到父皇,一定好好嘉獎你的!”

樂易殊歎氣,誰會想要萬歲爺的嘉獎啊?

兩個小孩子,不懂得世事險惡,坐在馬車中旁若無人地談論著,並沒有發現轎簾外那趕馬的師父露出那一抹冷冷的笑意。

皇家的孩子,應該能值不少錢!

這趕車的師傅原本是城北百裏外一個山頭的土匪頭目,名為昌子,當今皇帝徹底剿匪時將他們的山頭清理了,百姓自然是額手稱慶,可這些占山為王的亡命徒卻個個攢著怒火,奈何如今的皇帝有勇有謀,他們沒有任何造反的理由,如今讓他遇見了小公主,他怎麽可能輕易放過?

到底是京城周邊的“地頭蛇”,昌子駕著馬車過了河,便一路拐進了密林叢生的樹林,向他的老巢中進發,竟也躲過了暗夜騎的尋覓,便一路順順利利地進了自己的寨子,將兩個不諳世事的小家夥綁了起來。昌子很清楚,如今京城中是皇後在坐鎮,沒有比這個時候更適合反擊的了!

婦人之仁的女人,總會願意為了救回自己的孩子,而答應一些本來很無禮的要求。

天色就這麽不緊不慢地暗下來了,暗夜騎經過了一整天苦苦搜尋,無功而返。天鶴領著天影跪在皇後麵前,麵色晦暗:“屬下萬死,沒有找到公主。”

樂璿抿緊了唇,並未苛責他兩人半句,按道理,這兩個孩子不可能躲得過暗夜騎的搜尋,除非……

堂上陷入了一片死寂,天鶴偷偷抬眼瞧了瞧陷入沉思中的皇後娘娘,不知道她在想什麽,但那抿緊的唇昭示著她的緊張,娘娘難道是猜到公主他們去了哪兒麽?

一聲通報劃破了這片寧靜,小順子端著一個破舊的信封急匆匆奔進來:“皇後娘娘!這是……劫匪!”

樂璿的眉頭幾不可見地微微挑了一下,才伸手將那信封接了過來,天鶴按捺不住急切的心情,也忘了娘娘沒有準她們平身,就已起身站到了娘娘身邊,如當年她隻是那個佛王妃時一樣,與她一同看著那信上略有些狂躁的自己:“萬兩黃金、下令恢複全部山寨並賜我免死懿旨,換小公主一命!明日午時,獨自送到城南竹林小閣。”

天鶴皺眉,抬頭便請命道:“屬下這就去布置,必定把城南竹林圍成鐵桶,將這罪該萬死的粗人碎屍萬段!”

樂璿卻比大家更平靜,略沉了沉眼眸才抬眼:“天影,派禦林軍向南搜查,動靜越大越好。派子峰、子初、子歎帶暗夜騎,分三路向東、西、北三路去搜尋京城周邊的山寨、廢棄村落,趁天黑搜尋,不要打草驚蛇,搜查到線索回來稟報。天鶴,扮成我的模樣,明日按他的要求去城南竹林。”

天鶴有些不解:“娘娘,為何要動靜……”

樂璿抿唇:“讓他覺得自己的調虎離山成功了。”

與樂璿所料想的一樣,暗夜騎黃河以北終於發現了那個急匆匆上山報信的小嘍囉,興高采烈地奔上了山寨呼喊:“南麵現在已經炸了鍋了,禦林軍都出動了在排查呢!”

昌子聽聞,仰頭大笑,果然是女人,真是好騙!

角落的柴房中,兩個小家夥被綁得嚴嚴實實,昏黃的燈光下柴房格外安靜,外麵的幾個大人都沉浸在詭計得逞的歡樂之中,早已經將他們兩人忘得一幹二淨。

許久,房間裏傳來悠長的“咕嚕”聲。

玄玥早已經餓得前胸貼後背了。

樂易殊心疼地回頭瞧了公主一眼,這麽尊貴的公主,如今卻要受這種折磨,都怪他武藝不精,才沒能保護好她!樂易殊小小的拳頭攥得咯吱咯吱響,他一定要親手打斷那賊人的腿,給公主解解氣!

玄玥咬著嘴唇,半晌才開口:“易殊,我餓了……”

“公主,都是我的錯,是我保護不周!”樂易殊的眉毛緊緊皺在一起,借著油燈昏黃的燈光環視著這間柴房,他一定可以憑借著自己的力量把公主救出去的!

也許是上天還算有眼,那不遠處的泥土下竟泛著淡淡的亮光,樂易殊瞪大了眼睛,一點點挪到了那片區域,竟是一塊埋在泥土裏的碎瓷片,有了它,他就自由了!

玄玥當時清楚地看到了樂易殊那小臉上綻放出的神色,就好像那地上埋的是一整隻燒雞一般。

樂易殊憑借著這一片碎碗,竟當真掙脫了束縛,一把牽起公主的手,便從那無人看管的角落逃了出去,也辨別不出方向,便一頭紮進了身後的一片林子。

子歎帶領的十幾個暗夜騎按照皇後娘娘的吩咐,派了人回宮通傳,其他並沒有直接衝入寨子救人,而是在周圍嚴密部署下來,等待下一步的部署。才剛剛布好陣型,便有一個暗夜騎急匆匆回來稟報:“左隊長,小公主和樂小公主奔著西南的叢林逃走了!”

子歎瞪大了眼睛,還未來得及吩咐身邊的暗夜騎去追,就已經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氣,那片叢林……

“那林子可到處都是毒蛇啊!”子歎身後傳來一陣驚呼,讓子歎原本就緊張的心不由得更加抽緊,那脊柱有一絲僵直,咬著牙低聲吩咐:“密深,趕快回去通知皇後娘娘,其餘所有人,我不管你們用什麽方法,拚死保護小公主兩人安全!”

“是!”所有人抱拳,便在子歎的帶領下急匆匆向叢林深處進發。

濃濃的月色被繁茂的樹枝殘葉切割的支離破碎,樂易殊緊緊地攥著玄玥的小手,認真地保護著她,那略顯泥濘的山路讓兩個養尊處優的小孩兒有兩分狼狽,但多年的武術訓練到底還是有些作用的,兩人走得倒也還算安穩。

確信這是下山的路,兩人便更加快了步伐。

“等一下!”玄玥反手抓住了樂易殊的手腕,“好像有什麽聲音,我們身後是不是有人在追?”

玄玥一邊說著,一邊俯下身,才將臉湊到地麵,便抬眼在月光下看見一隻正吐著信子的長蛇正蜿蜒而來,不由得驚聲尖叫了一聲,騰地起身躲在了樂易殊身後:“啊,蛇!蛇!”

“躲在我身後!”樂易殊挺起胸膛,將玄玥護得嚴嚴實實,如一隻蒼鷹一般張開雙臂,一雙星目死死地盯著眼前這隻正仰著頭,吐這信子亦跟他僵持不下的大蛇,樂易殊略有些皺眉,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月光會讓人迷惑,他粗略判斷,這蛇足有他大臂粗細。

也不知道他有沒有這個力氣去抵抗。

不對,他若是無法抵抗,公主就會有危險,無論如何,他必須砍下這大蛇的頭!

樂易殊深深吸了一口氣,如蒼鷹捕食一般,整個身體猛地朝那大蛇頭下三寸處撲了過去。

那月亮卻偏偏在這一刻躲進了雲朵之中,那原本就微茫的光更朦朧了幾分,玄玥瞪大了眼睛,也隻是模模糊糊地看見了樂易殊與大蛇糾鬥在了一處,不知道是誰在地上摩擦,發出巨大的沙沙聲,讓玄玥的心整個揪緊,那大蛇那長長的尾巴左右掃動,有那麽一霎那幾乎要打到她,啪地一聲,如鞭子一般在她眼前掃過,又頹然落下,漸漸沒有了動靜。

玄玥倒吸了一口氣,瞪大了眼睛滿臉的驚喜,興衝衝地奔了過去,從那昏暗中將樂易殊扶起來:“樂易殊你真是太厲害了,真是個大英雄!”

月光從厚厚的雲朵中探出頭來,似乎也露出了如樂易殊一般燦爛的笑臉。

玄玥回頭緊張地望去,便見了一個個黑影正朝她們走來,才緊張地想要抓著樂易殊逃跑,便聽見有人急急阻止:“公主,我們是暗夜騎!”

玄玥那緊繃著的心弦才微微鬆懈下來,綻放出一個燦爛的笑:“母後這麽快就找到我們啦?”

“這麽說……”樂易殊也綻放出一個淺淺的笑,“公主安全了……”

說完,樂易殊便如一團軟麵,頹然倒在地上。

“樂易殊!”玄玥驚呼!

子歎回頭吩咐:“既然找到公主了,也不用擔心打草驚蛇了,將那歹人擒了入宮吧!點火把,我處理一下樂小公子的傷口!”

兩三個暗夜騎點了火把,玄玥整個人僵直著,眼睜睜地看著子歎將樂易殊的全部心脈鎖住,又用衣料將他手臂和小腿綁住,一口一口地將那傷口中的血吸出又吐掉,這一切都證明著樂易殊不僅僅被蛇咬了,而且還是被一條毒蛇咬了!

玄玥不由得整個人都在輕微的顫抖,她在害怕,這是她從小到大第一次這麽深深地恐懼,她剛剛被綁在柴房中她都不曾有半分恐懼,可是她現在真的在恐懼,就因為她的一時任性,樂易殊就要受這麽大的災難麽?

這叢林到底不宜久留,子歎將樂易殊的傷口進行了簡單的處理便將玄玥帶出叢林,玄玥從小到大似乎都沒有這麽安靜乖巧過,緊緊地攥著子歎的手指,輕微地顫抖,嘴唇咬了許久,才帶著一絲哭腔輕輕開口:“樂易殊……會死麽?”

“回公主,依屬下的判斷,那應該是條龜殼花蛇,有劇毒,需要趕快回宮醫治,至於生死……”子歎微微頓了頓,“屬下無法預測。”

玄玥便再也不曾開口,經過這一刻,她是真的長大了,她知道原來因為她的任性,是真的會害到別人受傷的,尤其是那些在乎自己的人。

玄玥回到那山寨時,那昌子早已經被抓,所有人才下了山,便見皇後帶著天鶴和兩個太醫急匆匆地駕著馬車趕來,玄玥看見母後,那滿心的委屈才真的化成了淚水,撲到了樂璿懷中,哽咽到泣不成聲。

樂璿微微歎氣:“太醫會救回易殊的,經過這一劫,月月你要懂事了!”

玄玥如搗蒜一般點頭:“月月……會……”

太醫過了稟報,因為處理的及時,樂易殊的毒已經基本排除了,不會有生命危險,玄玥那緊皺的眉頭才微微舒展開,過了一瞬,卻又皺的更緊了。

樂璿看出了玄玥的異樣,微微詫異地揚眉道:“易殊他沒事了,你怎麽不開心?”

“母後,”玄玥很鄭重地抬頭,“月月是不是個水性楊花的女人?月月一直以為自己是喜歡師父的,可是今天,月月有好想和樂易殊在一起啊!”

樂璿微微淺笑:“你啊,真不知道這麽早接觸感情到底是好是壞。母後隻有一句話,尊敬不是愛情,感激也不是愛情,你還小,總有一天,你會知道你想要的究竟是什麽!”

玄玥那大眼睛微微閃爍著,似乎聽懂了母後的話,總有一天,她會真正知道,她最愛的,究竟是誰!

十年後

新灃二年五月,整個京城張燈結彩,這天朝唯一的公主,今天要宣布自己的親事。

有人說,公主認西陵國皇帝為師多年,始終師徒情深,自然是要許他做皇後的;

有人說,公主與驃騎將軍樂易殊青梅竹馬,生死與共,自然是要召他做駙馬的;

一時間,兩方竟也爭執不下,那坊間甚至有不少人拿此下注,整個京城都不禁充滿期待,堂堂公主,不和親、不聯姻,卻是自己去選擇自己的夫婿,也稱得上是開國以來頭一宗了,不過這天朝如今新鮮事還算少麽?

去年元月,正值壯年的乾灃皇帝玄淩玨突然宣布退位,丟下他一手清理幹淨的清明朝堂,將皇位禪讓給自己剛滿十八周歲的兒子玄圳,自己卻帶著皇後樂璿浪跡天涯,再無蹤跡;同年,劍王玄垣率兵征戰西南,一年間橫掃整個西南,將天朝的版圖幾乎擴大了一倍;今年年初,新灃皇帝玄圳又迎娶了一個民間姑娘做皇後,似乎要效仿父皇一夫一妻……

這公主自己選夫,聽起來似乎也不算什麽新鮮事了!

京城中的人一邊熱議著,一邊急匆匆向午門趕去,這天下第一美人玄玥公主究竟會選誰做駙馬,天下似乎都跟著好奇著呢!

------題外話------

咩,苗苗對不起大家,一篇番外拖了這麽久,苗苗最近各種忙,各種不在狀態,終於還是抽空找時間把番外完成啦,希望大家會喜歡,苗苗會盡快開新文滴,希望大家可以給苗苗意見,親們最喜歡看什麽樣的文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