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他明天就會回來。◎

冰天雪地裏, 火苗倒顯得稀貴。

浮雲卿緊緊闔著眸,腿腳像被腳底下的冰給凍住了。有杆火箭朝她所在的方向射來,她的兩腿卻像灌了鉛, 直愣愣地站在原地。

不過她確信,火箭不會傷她分毫。

果然聽見身後傳來“撲通”一聲, 側身望去,中箭的竟是韓從朗。

他不知從哪裏冒了出來,靜悄悄地跟在她身後。此刻火苗灼著他的身,一尾火越燃越旺, 眨眼間, 他就燒成了個火人。長杆火箭射得精準,射穿了他的心。

活生生的人, 霎時被燒得麵目全非。韓從朗胡亂翻滾,像一條竭力蠕動的肉蟲。

浮雲卿連連往後退,這時又有四杆火箭一齊射向他。

韓從朗的手腕與腳腕, 皆被火箭釘死。這條蠕動的肉蟲, 被火箭強迫掰直。

漸漸有燒肉味傳來,浮雲卿這才意識到,箭矢頭的火苗不同尋常。這類火苗焰溫最高,焰火燃燒的熱度能輕鬆熔化銅鐵,何況是嬌嫩的人皮。

韓從朗的喉管與鼻腔都嗆出了大股鮮血,浮雲卿隻來得及乜見他暴突的眼珠,下一瞬,他的臉與身就化成皴皺黑黢的焦皮, 人也斷了氣。

浮雲卿被眼前這駭人場麵嚇得不輕, 兀突突地愣在原地, 絲毫未曾察覺到身後的動靜。

不過待在萬福寨做俘虜這半月, 她也不是吃素的。沒聽見動靜,但背後驀地涼絲絲的,恍若有條蟒蛇在甩著尾巴靠近她。

沒想太多,浮雲卿飛快側過身,揚起胳膊防衛。

結果——

“啪!”

這耳光扇得真是實在,不攙半點假。幾裏外,數萬虢州軍望得真切,一時瞠目結舌,不知該作何反應。

這頭浮雲卿也滿眼震驚。

原來那條甩尾的蟒蛇是敬亭頤啊。

敬亭頤側著臉,那雙澹然平靜的眸裏,浮現著些許驚愕。他也沒想到,倆人小別重逢,話沒說一句,他竟又被扇了一耳光。

緩過來神後,倒頗感欣慰。

很好,力氣漸長,手法日漸嫻熟。她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仍舊頑強成長。

浮雲卿的胳膊垂在身側,暗自攥緊拳頭。

其實她是無意為之,她本能地想開口解釋,再一想,憑什麽向亂臣賊子解釋?再說,就算沒這出意外,趕早趕晚,她都得把敬亭頤暴揍一頓。

就當是無心插柳柳成蔭罷。

敬亭頤偷摸睞她,她也偷摸斜眼觀望他。

嘁,明金鍍的甲胄都穿上了,真是威風得很呢。就這一副病弱身,還敢穿沉甸甸的甲胄,真該把他壓病壓倒,看他還怎麽做忤逆之事。

她曾以為她見過敬亭頤所有模樣。情動難捱時,他紅著眼尾,揉著她漬層水光的嘴唇,一下比一下重。落寞吃醋時,他扯著她的裙擺,無聲挽留。他光風霽月的模樣,他澹然鎮定的模樣,她都見過。

唯獨沒見過他意氣風發,威風凜凜的模樣。

這模樣罕見,她卻不是第一個看見的人。

所以說剪不斷理還亂。情意是捋不完的,盡管她心裏不承認,但她仍舊愛著他。從前恨不得把愛意寫在臉上,如今卻隻能壓在心底,不敢叫任何人看出。

浮雲卿本能地躲避,甚至往那具焦屍處挪了挪。

韓從朗死得磕磣,但好歹算是死了。

浮雲卿揉著手腕,到現在她的手腕肉還腫得老高,韓從朗對她做過的壞事,她記得清楚,一件不敢忘。

倆人怔愣時,成璟騎馬趕到。

他利落下馬,覷見韓從朗的屍體,心裏一陣惡寒。

成璟朝倆人掖手行禮,隨即比了比手,示意親信將韓從朗的屍骨帶下去。

原本韓從朗被麻繩捆著,不料這廝還留有一手,悄摸用匕首割開麻繩,割了兩位守兵的喉。

韓從朗不知從哪處聽見浮雲卿往側門跑的風聲,一路瘸著腿追到側門。若非敬亭頤早有先見之明,帶軍守在側門,浮雲卿怕是又得遭受毒害。

成璟把經過解釋一番,“臣原本想帶這逆賊進京,打入詔獄,聽候官家發落,結果他自己倒上趕著尋死。不過就算死了,臣也得把這具焦屍保存好,命人帶回京城給官家看。”

死就死了,浮雲卿想,她心裏歎了不知多少聲死得好。她的心思不在韓從朗身上,開口問:“素妝阿姊呢,她沒受傷罷?”

成璟滿臉為難,“這……公主,臣實話跟您說,寨裏的人,不論男女老少,一概打為亂臣賊子。臣都打聽清楚囖,韓從朗與榮殿帥是主謀,而施小娘子,楊太妃與清河縣主,這仨人也都與韓從朗有利益往來。所以這幾人一個都逃不了,臣一並捆了,押回京城。”

成敗隻在一瞬,如今塵埃落定,賊子落網,還能有什麽好下場。

施家,榮家,楊家,韓家,四家皆有罪。

成璟沒把話說太滿,不過他想,浮雲卿能聽懂他的話意。

他知道浮雲卿於心不忍,可既然敢淌渾水,就得做好有朝一日計劃敗露的準備。

成璟說罷,又轉眸看向敬亭頤。

“駙馬,這身甲胄威風,隻是往後不要再穿囖。不知道的,還以為你也是亂臣賊子呢。押送賊子歸京這事,交由你去做罷。隴西軍非承官家懿旨,不得擅自離地。”成璟又掖手朝浮雲卿道謝,推心置腹地說:“臣與內子感恩公主做媒,自成婚後,總在想如何報答您的恩情。這次率兵前來,違反軍規,回去怕是得挨軍棍。不過臣不後悔,若早點知道您的處境,臣定會提早率兵踏破萬福寨。”

浮雲卿感動地說道:“替我向胡娘子問好。待孩子百日舉宴,我定去討盞酒吃。”

瓊林苑獵場上,胡佟道自己有喜。隻是那時不顯懷,洋溢著精氣神。今下算來,胡佟已經孕七月了。時下孕婦常早產,不足月妊娠並不罕見。即將臨盆的孕婦,因擔憂她的處境,請成璟冒險出兵,這份恩情,無以為報。

成璟應聲說好。事情一件件地做成,他也不欲在此多做停留,說罷幾句場麵話,旋即騎馬領軍折回延州。

寨牆外,佘家軍的屍體摞得比泰山還高。中毒的屍體不能留,敬亭頤擺擺手,霎時無數火箭如流星般射向屍山。

漸漸眼周可見全是黑霧,鼻腔裏闐塞著難聞的燒焦味。浮雲卿踅到角落,咳嗽聲一聲比一聲重。

成璟告別時,有那麽一瞬,她真希望隴西軍能把她送回京城。可這不是強人所難嚜……

她看不懂成璟眼裏的深意。

遲鈍如她,都知道敬亭頤這身甲胄是前朝服製,他帶著叛軍攻寨,就算掃清了另一撥亂臣賊子,難道就能洗清他欲圖謀逆的罪孽了嗎?

她不信成璟不懂,可成璟的確沒說懂。

所以她走上了絕路,盡管她從牢籠裏逃了出來。

她隻能被敬亭頤這撥人帶回京,可她不願。若非天寒地凍,路途遙遠,加上她不認路,她也想像成璟那般瀟灑,尋來一匹快馬,隻管走就是。

黑霧繚繞,萬福寨被火燒成灰燼,沒有停留在此的必要。

雪越下越大,遙遙睞去,浮雲卿就被快雪花釀成了個雪人。

敬亭頤三步並兩步地走到她身邊,終於開口說出重逢後的第一句話。

“隨我回家。”

話語裏帶著不容拒絕的強硬,甚至不等她回話,就兀自將她攔腰抱起,輕鬆地將她摁到北落馬的背上,先給她披了件厚實的鶴氅,旋即利落上馬,將她擁在懷裏。

體型有差,故而身後的虢州軍看不見浮雲卿的身影。雖然痛失良機,但他們相信,莊主冒險救人,定有他自己的想法。想必是公主還有利用價值罷,理解,理解。

先前敬亭頤吩咐過,隻要接來公主,虢州軍應即刻兵分兩路,一撥去均州,一撥折回虢州。故而此刻大軍默契地分流,馬蹄聲整整齊齊,各自回各自的去處。

隨敬亭頤一道歸京的,是數位死士。這些死士浮雲卿認得,先前在兔演巷來了場驚心動魄的初遇,後來敬亭頤調.教好死士,帶到她麵前展示成果。再後來,她與卓暘踅至商湖,十幾位死士皆被韓從朗射殺。

見過幾次麵,每次心境都不相同。正因如此,才叫浮雲卿多生感慨。

氅衣擋著冰涼的甲胄,把她裹得暖暖和和的。敬亭頤說什麽話,她全當耳旁風。

她明明活著,腦裏卻走馬燈般地重複著過往場麵。

春三月至立冬前,這段歲月過得悠長閑適。這段時日裏發生的事,一樁一件皆有跡可循。可自打她知道敬亭頤的欺瞞,後來發生的一切事,扭曲纏繞。還未等她反應過來,一切就結束了。

她還記得,卓暘無助地跪在冰麵上,不等她品出他眼裏的悲戚之意,她就被韓從朗挾至萬福寨。

起初,她是驕傲的青鸞,絕不能忍受此等侮辱。於是不顧一切地往外逃,被韓從朗掐著喉嚨威脅。後來韜光養晦,趁著放風時打聽消息。那時多麽期待敬亭頤能帶她走啊。

知道真相後,她內心崩潰。原來臥榻一側睡的不是意中人,而是亂臣賊子。

她想,若能與敬亭頤見麵,她怕是會失心瘋一樣地大吼大叫,宣泄她的糟心。

然而今下意外相逢,她卻成了個癡傻兒,什麽反應都沒有。

不喜不怒不悲,像具行屍走肉。

再回過神,聽敬亭頤開口問:“您要去商湖看看嗎?”

浮雲卿張了張幹澀的嘴唇,聲音也澀得要命,“卓暘,他還活著嗎?”

沒人撈到他的屍骨,可說他還活著,又覺無比牽強。

提及卓暘,敬亭頤倏地勒緊韁繩。

北落仰著頭,衝著灰蒙蒙的天,長聲嘶鳴。

敬亭頤說:“也許他明天就會回來。”

他從來不給模棱兩可的答案,所以盡管今下答得驢頭不對馬嘴,可浮雲卿一下便勘破了他的話外之意。

她沒有立場指責敬亭頤。正如撈玥所言,人人都有各自的惻隱之心。卓暘慘死,敬亭頤隻會比她更心痛。

浮雲卿說看看也好,“商湖死氣沉沉,不如拐到香津樓罷。我有物件落在那裏。”

茫茫天地間,她忽然覺得,沒有一處是她的歸宿。

作者有話說:

小情侶又鬧別扭了,不過不會鬧太久。鬧別扭期間,會把文案走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