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看看你的臉。◎

敬亭頤踅及窗邊。櫸木窗關得緊實, 四四方方的木屋像一座升溫的熏籠,他無助地困囿在此。

他其實沒有底氣與浮雲卿對視,所以故意穿一身甲胄撐場。沉重繁瑣的鎧甲撐起他的脊梁骨, 好讓他能站得比雪青鬆還直。

敬亭頤支開窗,寒冷的氣息撲麵而來。

在遠處的遠處, 廂軍將死屍押到亂葬崗。這時未到十二月,故而廂軍在火堆旁掛上一串接一串的白幡。他的心跟死屍的遭遇一樣,都被戳成了個四處漏風的篩子。

雪勢不停,四周靜悄悄的。他待在窗邊, 思緒飄到遠方的商湖。

敬亭頤攛緊腰間的金銀鈿大刀, 僝僽地回:“青雲山。”

事態發展至此,有些事情, 他想慢慢同浮雲卿說清楚。

“青雲山上那座無名墳塚,葬著許從戡太醫。”

浮雲卿眨了眨眼,“等折回京城, 我把這事同緩緩說說。她一直在尋許太醫的墳塚, 心裏鬱結。倘若知道許太醫就待在青雲山,一定會了卻心願。”

再轉念一想,知道又如何。

榮常尹怕露餡,提早折回京城。如今事情敗露,榮家幾十口人一並被押入詔獄,聽候發落。

她沒辦法把詔獄裏的罪人帶到青雲山,把墳塚指給緩緩看。

至於卓暘……

浮雲卿說這事到時再說罷。她知道敬亭頤隻是隨口一說,青雲山並不適合卓暘長眠, 何況她也有自己的打算。

動身前, 浮雲卿先去當地衙門看了看。

知州與判官狼狽下台, 衙門諸官, 死的死,傷的傷,在懿旨尚未下達前,官僚一致決定,先由推官兼任知州。

衙門富麗堂皇,金玉琳琅鋪滿,比禁中的裝潢還奢華。

推官是個年青人,聽聞公主駙馬上門拜訪,穿著一身官服,信步走來。

遙遙睞見浮雲卿臉上的不滿,推官掖了掖手,先把衙門貶低一番,“過去風氣歪邪,當地酋豪紙醉金迷。衙門裏,有些同僚禁不住**,被腐蝕得不輕。公主放心,新年一過,臣就命人修整衙門。”

既然人家誌氣滿滿,自己也不好再說什麽。浮雲卿跟著推官往衙門裏麵轉了轉,推官隨手推開一扇門,裏麵坐著幾位商議公事的官員。

年青的不過二十來歲,年長的不過四十歲出頭。

浮雲卿想,這倒也好。整頓地方風氣,要不得手腕強硬有後台,要不得初生牛犢不怕虎。鞏州積弊已久,反複動亂,給一撥年青人提供了建功立業的大好機會。

礙於身份,她不便說太多。隻是望著院裏一叢濯雪的翠竹,意味深長地說道:“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久坐對腰椎不好,處理完公事,常到院裏走走,看看翠竹,興許會有收獲。”

推官哪裏會聽不懂,不迭點頭說好。

最後一程,浮雲卿去了商湖。

原本以為商湖死寂,來了才知,原來推官安排了數位力氣大的漢子,提著數桶水往湖裏倒。

漢子說,這是推官從廟裏求來的神水,能淨化商湖水質。說得玄乎,結果水剛倒進去,湖水就湧動翻滾起來。眨眼間,湖裏的毒就消散不見。

漢子笑得憨厚,“鞏州是隴西的腹地,是兵家必爭之地。這片土地千瘡百孔,但我們自有對付方法。太宗當朝,鞏州就已發生過動亂。賊人知道商湖受歡迎,往往會往湖裏下毒,殘害百姓。神水平時不會用,隻在動亂後現身。”

當然,漢子不會把神水的出處說給浮雲卿聽,這是鞏州的秘密。

眼見湖水愈來愈清,浮雲卿想了想,開口問漢子:“真沒發現新鮮的屍骨?”

漢子說是呀,“湖裏打撈上來的,都是幾年前不慎墜湖的人。森森白骨,一看就是死了很久的樣子。新鮮的屍骨嚜,真沒撈出來。”

所以卓暘屍骨無存的事情是真。死者為大,講究入土為安。屍骨無存,走得不體麵。再加上卓暘也沒留什麽貼身物件,到時棺槨裏隻能空著。

一眾漢子裏,混進個嬌滴滴的小娘子。她是推官的新婦,聽推官講了遍浮雲卿的遭遇,前來寬慰她。

她做尋常打扮,隻說是自己是隨意來這處走走。

浮雲卿並未多想。

商湖不僅是一道靚麗的風景,更是能讓百姓掙錢致富的財機。商湖出事,最傷心的是老百姓,所以有人來這裏看看並不奇怪。

小娘子稱家在城郊,以前過冬,總會來商湖耍耍冰嬉。

浮雲卿說真是慚愧,“若真論起來,若非我執意要拉他來耍冰嬉,也許商湖就不會出這事了。”

小娘子笑得靦腆,“都過去囖,過去的事,就不要再計較了罷。再過個三五年,商湖會變得與從前一樣。”

她大膽地拍了拍浮雲卿的肩膀,“一切都會過去的。”

半日四處輾轉,浮雲卿看景,與人說話,敬亭頤始終默默守在她身後。

浮雲卿望著百裏商湖,複雜憂愁的心,忽然就平靜下來。

這個時候,漢子與小娘子都已走遠。

她與敬亭頤站在湖邊,雪花撲簌簌地飛揚,灰蒙的天萬裏無雲。漸漸的,湖麵開始結冰,起初結的是一層薄冰。剛凍結好,浮雲卿就伸腳踩碎。後來冰層越堆越厚,已經能輕鬆地承受她的重量。

天際壓得低,仿佛觸手可及。夜幕降臨,那點微不足道的黑,被白雪壓製。雪夜裏的光亮,不同於太陽光,光線慘白蕭瑟,有一束雪光打在湖心。

浮雲卿踩著冰,一步一步地朝那處踱去。

敬亭頤並不設攔,沉默地跟在她身後。

雪光映照著厚實的冰層,浮雲卿蹲下身,掌心觸摸著最亮的那塊冰。

“卓暘,跪在這裏,渾身是血。隻來得及看他一眼,下一刻,他就砸進了湖裏。”

她的聲音輕飄飄的,被寒風吹得將散未散,卻叫敬亭頤聽得無比清楚。

所以這束雪光,是灑照給卓暘罷。

掌心肉緊緊貼著冰麵,不斷往外滲的冷意似能把皮肉粘連下來。

涼意從掌心滲到浮雲卿心底,她沒覺得冷,隻是感覺,卓暘用他涼冰冰的手,握了握她的手。

恍惚間,她聽見卓暘說:“走罷,不要回頭。”

他說,往南走,到春暖花開的地方。

她仍舊想不通,卓暘泛著悲戚意的眸裏,到底凝著什麽事。

那是種敗局已定的悲戚,他仿佛早就知道他會犧牲在此的命運,所以義無反顧地赴死,沒留下半句遺言。

這種悲戚,她在敬亭頤眼裏也看到了。

浮雲卿朝他問:“你還有什麽事瞞著我嗎?”

她說:“你是要複國的前朝皇子,利用我對你的信任,迅速上位。除此之外,還有嗎?”

朔風呼嘯而過,將倆人的衣襟吹得亂晃。

敬亭頤垂眸睞著眼前倔強絕望的小姑娘。

千言萬語,抵不過一句,她長大了。

從前她對他毫不設防,他誇她一句,她就恨不得把全部事情都跟他說來。如今她滿心防備,恨意毫不掩飾。她意識到他的壞,而他再也不用偽裝。

他的確是凶神惡煞的壞人,偽裝蟄伏數年,如今終於能卸下偽裝。

敬亭頤闐然回:“還有很多。您知道的,僅僅是冰山一角。”

他邁步走向浮雲卿,她卻連連後退。

“我殺過很多人,好人,壞人,一概殺之。”

“趁他們還沒咽氣,我對他們上刑,反複折磨。”

“您最喜歡我端方溫柔,是麽。都是假的,我從來不是隻會空談道理的教書先生。”

他抽出金銀鈿大刀,在浮雲卿驚恐的眼神中,狠狠刺向那塊泛著雪光的冰,把平整的冰麵刺得四分五裂。冰碴子四處飛濺,把浮雲卿最後的念想刺得粉碎。

“我與卓暘一起長大,無論我怎麽努力,長輩誇讚的總是卓暘。我心懷怨懟,看不慣他,想讓他死。終於尋到時機,與韓從朗聯手,殺死卓暘。”

“您被韓從朗虜到萬福寨,而我並沒有中韓從朗的奸計,與禁軍聯手平定燕雲十六州。後來折回均州,並不急著趕到興州解救您。我隻是想看您被韓從朗折磨,滿足私欲。”

“在公主府那段時日,是這二十四年來,過得最憋屈的日子。您不顧我意願,招我入贅。天底下,沒有哪個男人願意當上門女婿。婚後,我沒有得到應有的尊重。我是個自私記仇的人,我想終有一日,我會報複欺負我的所有人,包括您。”

刀刃割著冰麵,一道又一道。

謊話一旦說多,哪怕說得再違心,聽起來也像掏心掏肺的真話。

說這麽多,浮雲卿應該會恨他罷。

敬亭頤居高臨下地睃著神情崩潰的浮雲卿。

她畏縮著身,隻管往後退步。淚水斷了線地往外流,她真想放聲臭罵一通,偏偏泣不成聲。

她恨眼前這個徹頭徹尾的騙子,更恨對他動春心的自己。

哀慟鬱悶,最後竟眼前一黑,直愣愣地倒了下去。

敬亭頤攬過她的身,隻有昏倒時,他才能趁機抱抱她。

如今她比柳絮還輕,抱在懷裏,毫無重量。

敬亭頤的腳步,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沉重。每走一步,他都會在心裏念一句抱歉。

黑夜落幕,他們的故事也即將落幕。

*

昏昏沉沉地趕路,踏上京城的土地,又過去了半月。

十二月初五,城郊渡口一艘大船靠岸停泊。

船剛靠近渡口,公主府派來的金車就等候在此。

車夫搓著凍成蘿卜條的手指頭,不迭拱手往手心嗬氣。在雪地裏站了半晌,終於瞥見了人影。

久別重逢,就算他隻是個車夫,也激動得原地蹦三蹦。

車夫蝦腰踅近,接過行囊,領公主駙馬上車。

公主消瘦,駙馬憔悴,倆人誰也不搭理誰,尷尬的氣息撲麵而來。

鞏州兵變,公主遇險的消息,在京城裏都傳瘋囖。京城消息靈通,時候再長些,國朝上下都會傳遍這道消息。

車夫並不知道其中細節,僅僅是在想,平安就好。

天大的事,抵不過好好活著。

車夫做事利落,接來人,旋即揮鞭駕車而去。

外麵天寒地凍,凍得人連連哆嗦。車廂內比外麵更冷,人冷,心也冷。

打那日在商湖聽見敬亭頤一連串氣人話,哭過一場後,浮雲卿變得異常冷靜。此後不哭不鬧不說話,與敬亭頤鬧冷戰。

坐船十幾日,他剛給她披好氅衣,她立馬把氅衣拽掉,關緊門,任他說什麽都不出來。

彼此折磨至今,浮雲卿本想能順利進公主府,結果剛拐到滑安巷,就聽見巷裏喧嘩聒噪。

踩著腳蹬下車,甫一落地,眼裏就塞進無數陌生的麵孔。

這些人擠擠搡搡地圍著她,拿著姓名簿,直往她手裏塞。

七嘴八舌,這廝話還沒說完,那廝就插上了話。浮雲卿豎起耳朵細聽,原來是知道她的兩位好姐妹都被關進詔獄,連忙趕來向她介紹自己。

這些人呢,都想跟公主攀上關係。從前見她與施素妝榮緩緩仨人情誼堅不可摧,找不到時機下手。今下老天開眼,公主沒玩伴了,他們得趕緊補上去。

世間每種情,都講究天時地利人和。看對眼,就算一句話不說,也能走得長遠。比起自薦,浮雲卿更願意自選。

正想開口嗬斥眾人,就見禪婆子氣衝衝地走來,“諸位都回去罷!年前公主府謝門閉客,諸位各回各家過大年去罷!”

口頭嗬斥並不能勸退眾人,最後還是護衛軍挑著長槍踅近,諸位才不情不願地散開。

麥婆子心裏不是滋味,揩幹淚眼,握著浮雲卿的手,“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他們也是後來才知道,敬亭頤跑到鞏州接應浮雲卿去囖。三人同行,如今卻隻回來兩人,缺了一位先生。

他們心裏都清楚,缺席的這位先生,再也回不來了。於是默契地避開此事不談,給浮雲卿接風洗塵。

“想吃什麽?奴家讓周廚去做。要是想吃外麵酒樓的飯菜,奴家也能讓閑漢給您捎來。”麥婆子親昵地摟著浮雲卿瘦削的肩膀,喋喋不休。

浮雲卿歎聲氣,“我不餓。”

她哪裏都沒有去,也沒有心思管任何事,直奔群頭春臥寢,“砰”地合上門,把麥婆子與側犯尾犯隔在門外。

側犯尾犯一臉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都沒猜出浮雲卿想幹什麽。

麥婆子拍拍兩位女使的肩,“讓她自個兒待著罷。”

女使不依,反倒把耳朵貼在冰涼的門扉,仔細聽著裏麵的動靜。

窸窸窣窣,聽不出到底在做什麽。

聽得認真,身子直往門上貼。

不曾想門扉驟然一開,倆人差點栽進浮雲卿的懷裏。

浮雲卿倒頗為鎮定,手裏撳著一張洇著墨水的宣紙,冷聲問道:“駙馬呢?”

“駙馬……駙馬剛才不是跟著您進府的麽。”麥婆子絞著帕子回道,“奴家這就去把駙馬叫來。”

然而剛旋腳走兩步,就見女使慌忙來報,“駙馬托奴家給公主說一聲,他出去處理一些私事,晚間回。”

私事,事到如今,他還能有什麽私事。

浮雲卿心不在焉地噢了聲,“那等他回來再說罷。”

接著又“砰”一聲合上門,“我乏得緊,睡一晌。禁中若傳信讓我過去,就推辭說改日再去。”

言訖,潦草摘下發髻上插著的篦子,將頭發扯散,撈開被褥,蛄蛹竄進暖和的被窩。

來不及想什麽事,人就已進入夢鄉。

門外,側犯尾犯無助地望向麥婆子,“公主狀態不好,她與駙馬是吵架了嗎?”

麥婆子“噓”了聲,扯著兩位女使走出院,踱將回廊。

回廊不保暖,側犯冷得打哆嗦,一麵問:“你們說,公主手裏撳的那張紙上,到底寫了什麽?”

尾犯說不知,“公主傳喚駙馬,所以那張紙是要贈給駙馬的。看起來,倆人像是鬧了場小矛盾。所以我猜,紙上或許寫著,她想跟駙馬和好罷。”

人都有好奇心與窺探欲,年青人捱不住求知的心情,可麥婆子卻能沉得住氣,敲了下側犯尾犯的頭,“瞎胡亂猜。主子之間的事,咱們做小底的不要多想。與其想那些不切實際的,不如想想,接下來該怎麽寬慰公主罷。”

外人掌握的消息,無非是韓從朗起兵造反,後來被隴西軍平定。而韓從朗盤踞在萬福寨那半月,浮雲卿作為人質,受了不少委屈。內情約莫隻有當事人清楚,可府裏一幫仆從,怎麽忍心向浮雲卿打聽內情。

他們心疼彌補都來不及,打探內情,那不是往浮雲卿心口撒鹽麽。

這件事扯出京內許多小人,幾家歡喜幾家愁,不過那都不是公主府該關心的事。

今下公主府頗有種風雨飄搖的意味。卓暘犧牲,浮雲卿與敬亭頤離心,主家死得死,散得散,仆從像被遺棄的小孩,驚慌失措。

大半日人心惶惶,仆從不敢鬆懈半分,勸退上門拜訪的數家貴胄。

深門緊閉,戌末,門簷下的燈籠被點亮,發著暖黃的光。

護衛軍剛換過班,簡單交接過事務,旋即兢兢業業地守著門。

不知過了多久,冷清孤寂的巷子裏,傳來沉悶的馬蹄聲。

護衛軍凝眸,原來是敬亭頤騎馬而來。

護衛軍掖手道:“下晌公主派人尋您,碰巧您出門辦事。辛苦您往群頭春跑一趟。”

敬亭頤說好,他沒有把北落牽進府,畢竟公主府內並沒有設馬棚。北落溫順聽話,但不願被困囿於四方院牆內。敬亭頤撫著馬鬃毛,指了個方向,下刻北落就跑沒了影。

及至群頭春,見麥婆子滿臉為難,猶豫道:“駙馬,您來得不巧。下晌打您走後,公主就一直睡著,現在還沒醒過來。要不您先到別處歇會兒,等公主醒了,奴家再給您說一聲。”

敬亭頤說無妨,“我在這裏等她。”

後來又用他那三寸不爛之舌,將群頭春的仆從都勸離此地。

敬亭頤站在雪地裏,抬眸望著麵前黑魆魆的臥寢。

雪光月色交纏,一半灑在屋頂,一半灑在那道頎長勁瘦的身影。

初雪稱作寒酥,而今晚的雪,像條光滑平整的縞素,自漆黑的天空泄下,輕飄飄地落在敬亭頤身上。

後來越積攢越沉重,幾欲要把他埋葬在此。

良久,有片枯黃的光在黑魆魆的臥寢裏亮起。緊接著,緊閉的門扉斜開一條狹窄的縫。

“吱呀——”

開門聲在寂寥的院裏**出回響。

浮雲卿沒有挽發,墨發盡數散落,服帖地偎著她的身。她穿著單薄的荼白衫子,從前衣裳合身,如今穿上身,卻顯得有些空。

衫子下擺墜在雪地裏,倘若忽視她手裏的長劍,約莫會以為,她是從月宮裏跑出來的仙子。

浮雲卿眼神落寞無神,踱到敬亭頤身前,扽開一張紙。

宣紙第一行,落著三個大字——“和離書”。

“我已經寫好了自己的名字,食指往印泥裏滾了圈,畫押在此。你回去後,寫名畫押即可。”

直到此刻,敬亭頤才讀懂她的異常冷靜。

不抱希望,才不會失望,不會傷心。這一路來,她不哭不鬧,僅僅是不理他。

不理他並不要緊,她還是他的。

他從沒想過,浮雲卿會狠心至此,把和離書擺在他眼前。

是不是那日說的話太難聽了,他沒把握好度,竟把她刺激得生了要與他和離的念頭。

在他與浮雲卿這段關係裏,他以為,他才是始終運籌帷幄的那個人。他可以跪在浮雲卿腳邊,虔誠地仰望她。他可以接受她所有放肆的舉動,偽裝成她喜愛的任何模樣。

僅僅是因勝券在握,他知道無論過程如何,她都隻能是他的。

他知道他的一舉一動,會引來浮雲卿作何反應。他的直覺從沒出過錯,所以哪怕浮雲卿一步步地逼近真相,他依舊鎮定自若。

僅僅堅信,也許她會恨他,但多少還是愛他的。

但今晚雪花飛揚,他再也無法從浮雲卿的眼裏窺出愛意,哪怕是半點。

恨他怨他,與他漸生嫌隙,他都不在意。

可她不愛他了……

她怎麽可以不愛他。

敬亭頤扮起可憐,眼尾泛起紅意,眸裏藏著無盡僝僽。

“您要同我和離嗎?”他低聲問。

又來了,他又開始耍起扮豬吃老虎這一套。

“不和離,繼續經營這樁失敗的婚事嗎?”浮雲卿手指一鬆,和離書就被冷風旋起,飄到不知名的角落。

敬亭頤暗自鬆了口氣。

浮雲卿冷眼睇他,“什麽都是假的,那你的愛是假的嗎?”

當然不是。敬亭頤在心裏回道。

原本可以把這句話當麵說給浮雲卿聽,可話語滾到喉管,無論如何也開不了口。

沉默噤聲的模樣,落在浮雲卿眼裏,全當是無聲的承認。

既然無愛,不如快刀斬亂麻,把這段孽緣斬得稀碎。

浮雲卿握緊劍柄,利落地提起長劍,鋒利的劍尖直懟敬亭頤的胸口。

再往前湊近些,劍尖就能刺穿他虛偽的心。

人呢,真到寒心的時候,連半句廢話都不肯說。

浮雲卿失望地問道:“你有真心地愛過我麽,哪怕隻有一刻?”

好像世間男女反複成仇時,總要問句愛不愛我。

答案自然是肯定的。

虛偽的愛,坦誠的愛,都是愛。情意捋不清,也許騙子編織過無數虛假的情話,到最後把自己也騙進去了。

敬亭頤認真望著這個決絕的小姑娘。

他明明知道,她期待著肯定的答案。他明明知道,她在給他解釋彌補的機會。可事已至此,他已在絕路上走了很久很久,再也回不了頭。唯一慶幸的是,她還能回頭。

“我不能愛你。”敬亭頤沉聲回。

出聲回話那一瞬,他握緊劍尖,哪怕掌心被劍尖劃出血,仍舊不肯放手。

血珠淌得比湍流還快,啪嗒啪嗒地滴在劍身,繼而滑落雪地。

睞及浮雲卿神情猶豫,他驟然將長劍往身處拽,直到劍尖捅進他的血肉。

霎時,胸口處綻開一朵妖冶的血花,不斷朝外擴散。

提劍不僅能裝樣子,更能防身進攻。

卓暘隻教過浮雲卿提劍,卻沒教過她怎樣能一擊致命。

所以今晚,敬亭頤既當先生,又當靶子。他想,今晚過後,她會永遠記得殺戮的滋味。

她不愛他,但他愛她就夠了。隻是他的愛意不能讓任何人知道,有時甚至要給自己一遍遍地洗腦,他們立場不同,他不能愛她。

然而愛與不愛,從來不是能與不能的事。

一遍遍地說不能愛,實則愛得深入骨髓,甚至為了能光明正大地愛,願意賠

上一切。

他是最高明的騙子,每次都能騙過浮雲卿,這次也不例外。

浮雲卿覺得他的回答敷衍至極。

他總是這樣,顧左右而言他,回得驢頭不對馬嘴。明明一句話就能說清,偏偏吊著她的胃口,反複摧殘折磨她。

今下見他不要命地任她捅,心裏的火倏地燃燒起來。

浮雲卿抽回劍,氣得渾身發顫。

“你想一死了之是麽,我偏不讓你如意。”

她把沾血的長劍隨意扔到雪地裏,說道:“我恨你。”

恨意滔天的背後,往往伴隨著一重又一重的報複。明知結果會如此,可真到這刻,敬亭頤的心底還是泛起細細密密的痛。

血肉的疼痛尚能忍受,可心裏的疼痛發作起來,能要人的命。

敬亭頤往前挪了半步,本能地想安慰浮雲卿。可他剛一動,浮雲卿就嫌惡地往後退。

“您當真恨我嗎?”他問。

浮雲卿不帶猶豫地說是,“我有那麽恨你。”

聽到此番話,敬亭頤反倒輕笑出聲。

結果又遭浮雲卿斥了句“瘋子”。

“恨好啊,恨我,我就不用有所顧忌了。”敬亭頤淡聲道,“您的駙馬是亂臣賊子,難道您不想去禁中告發我嗎?還待在這裏做什麽,您就不怕,今晚過後,叛軍逼城,屠殺百姓?”

“瘋子,瘋子……”浮雲卿愈發看不懂他,“你到底想做什麽?”

他卻隻是催促她趕緊進宮,向官家揭發他的惡行。

浮雲卿躲在屋簷下,與他遙遙相望。

斜開一條門縫時,她借著月色,偷偷乜他。他那雙深情眼望著臥寢,恍似情絲纏身的清冷謫仙,隻把溫柔繾綣饋贈給她。

可當門扉全開,他的深情盡數退散。他冷淡,耍心機,白長一張嘴,什麽都不肯說。她窮盡辦法,也無法問出他的難言之隱。

而今,他像從地獄裏爬出來的鬼麵閻羅,明明身上被劍戳出個窟窿,月白袍快被洇成紅袍,可他卻笑得慘淡瘮人。

她討厭這種處處被他拿捏的感覺,偏偏總是想按照他說的去做。

國律亥末門禁,外人不得入禁中,否則處以杖刑。眼下不過亥初,縱使來去一趟,也能趕在門禁前折回府邸。

浮雲卿想,越到這種時刻,越不能急。

她想,為甚敬亭頤話裏話外,都在引導她去禁中,向官家說明情況呢?亂臣賊子,難道不該遮遮掩掩,祈盼任何人都不知道自己的意圖嗎?偏偏敬亭頤行事坦**,他大方地承認自己的身份,承認他非良善,甚至逼她向官家陳情……

他是不是根本就不想造反,是不是這一切的一切,另有隱情?

於是她大膽猜想,“爹爹是不是早就知道你要造反的事了?”

隻有這樣,後來的事才能說通。敬亭頤之所以不畏懼,是因為官家早就知道他的意圖,甚至與他進行著什麽交易。

隨口胡謅的話,竟叫敬亭頤怔愣片刻。

恍惚間,有種念想盤踞在浮雲卿心頭。那一瞬,她好像明白了所有。

她踅到敬亭頤身旁,扯著他的袖往外走。

敬亭頤被她扯得踉蹌,聽她說:“我是要去禁中告發你,但你也得跟著我一起去。我要問爹爹,你倆之間,到底都有什麽事瞞著我。是不是都把我當傻子,耍來耍去?”

她很想對所有人說,她是遲鈍,不是傻。

她待人真誠,不代表能忍受所有欺騙與隱瞞。

不曾想,這時敬亭頤又不願邁腳朝外走了。

他將浮雲卿拽回來,“我不能去。”

浮雲卿滿頭霧水,“剛才不是挺囂張的嚜,我還非得讓你去。”

隻是僅憑她那些微不足道的力氣,根本無法拽走敬亭頤。反倒是他,在拉扯間,臉色愈發蒼白。到最後,竟脫力般地跪在了雪地裏,枯攏著眉心,可憐巴巴,像條無家可歸的流浪狗。

罷了,夜已深,明日再說罷。

絕不是動了惻隱之心,浮雲卿心想。。

雪天路不好走,萬一耽誤片刻,她就得擔個夜扣宮門忤逆門禁的罪名。何況看看她麵前這個快要昏厥的人罷,這副模樣,哪還有力氣造反。

最後一次,下不為例。

浮雲卿深籲一口氣,她彎下腰,“今晚你跟我睡。我會讓麥婆子熬些助眠藥,親眼看著你喝完。我倒要看看,你還能不能起來,做大逆不道的事。”

言訖轉身欲走,卻被敬亭頤拽住裙擺。

側眸睞他,他泛白的唇瓣張張合合,小聲說著什麽話。

浮雲卿勉強當了回好心腸的菩薩,蹲下身,湊近他身旁,豎起耳朵想聽聽他在嘀咕著什麽。

不料甫一湊近,就被他猛地拽進懷裏。

他抬起幹淨的左手,輕輕捧起她的臉。

距離如此近,甚至隻要她稍稍抬頭,就能吻上他的嘴唇。

她終於聽清了敬亭頤的話。

“我想看看你的臉。”

他的眸裏藏著許多深意,每一種浮雲卿都看不破。

她想不僅是她瘋了,敬亭頤更是瘋得徹底。

明明上一刻他們還在針鋒相對,這一刻,他們好像又重新恩愛起來。

她抬起手,覆上敬亭頤冰涼的手。甚至把臉朝他掌心裏歪了歪,不解地看著他。

她說:“你已經看到了。”

敬亭頤卻說:“還不夠。”

他的指腹擦過她的嘴唇,繼而重重地吻了上去。

氣息交纏那刻,她忽然想起,他在瓊林苑獵場裏,笑著對她說:“贏了,獎你不限量的親吻。”

後來發生了許多事,他們的心越來越遠。不要提親吻,就是和和氣氣地待在一起說話,都很少做到。

愣神時,又聽敬亭頤呢喃幾句。

“您為什麽不捅穿我的身呢。這樣,我再也不用忍受煎熬,不用一遍遍地告訴自己,我不能……”

話語未盡,就栽倒在浮雲卿懷裏。

她抵著他的額頭,探了探他額前的溫度。

熱得能把她燒熟。

原來他是生病了。

為什麽難受也不告訴她呢,為什麽作為亂臣賊子,提起造反,神情比她還抗拒呢。

浮雲卿摟緊敬亭頤的身,扯著嗓子喚來婆子女使。

洇著血的雪地裏,落著一張和離書與一把沾血的長劍,而她無助地癱坐在雪地裏,摟緊昏迷的敬亭頤,不肯放手。

麥婆子與側犯尾犯瞠目結舌,可她再無心開口解釋。

岑寂的公主府驀地熱鬧起來。大夫提著藥箱快步往群頭春趕,小廚房熬著藥湯與安神湯,而群頭春的每盞燈都被點亮,仆從進進出出,不敢在此停留。

熱鬧來得快,去得也快。

浮雲卿叫婆子女使守在臥寢外,屋內隻有她與敬亭頤倆人待著。

大夫說,寒氣入身,老病根犯了。加之劍傷差點傷及心髒,這次得認真把身子養好。

差點傷及心髒……

她使出全身力氣,才把劍尖稍稍往旁邊偏移半點。

若真任由敬亭頤將劍尖引至他想要的那個方向,怕是他早已咽了氣罷。

浮雲卿坐在床邊守著他。彎腰湊近看,他竟長了根白發。

拔,還是不拔。

想了想,手指勾起那根白發,輕輕一拽,白發就纏在她指間。

她將白發放在香囊裏,繼而轉眸望他。

小敬先生,你其實不用活得那麽辛苦。

隻是,為什麽不肯跟我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