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的私事。◎

夜裏岑寂得瘮人。站在簷下, 隻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

敬亭頤在公主府內留了一批死士,臨走前取出一封信,交到死士手裏。他出聲提到一個日期, “等這日到了,把信交到公主手裏, 你們的使命就算完成了。”

這批死士是按照傀儡的標準培養起來的,屆時完成使命,會服毒而死,不會留下半點後患。

天氣漸冷, 馬蹄所踏之處, 到處都是堅硬的冰碴。酥雪層層堆疊,覆蓋在冰碴層下麵, 踩上去“咯吱咯吱”響。門禁前刻,新宋門內外兩撥人裏應外合,把敬亭頤送出了城。

從京城至鄧州, 快馬加鞭, 隻需走上半天。路滑難走,夜間行路不便,敬亭頤夾緊馬腹,一麵撫著馬鬃毛安慰,一麵觀察沿路動靜。次日清早,途經鄉野莊稼時,被寫門對的老漢攔住。

老漢白花花的胡須略顯寒磣,聲音卻無比熱絡, “年青人, 你是從京城出來的嚜……你我有緣, 我送你一副門對。年底再忙, 也不要往外麵跑囖,回家吃口熱乎飯,比做什麽都強。”

言訖便攥筆在紅門對上寫了幾個字,胡亂塞到敬亭頤懷裏後,拄著拐棍走遠。

敬亭頤扽開淩亂的門對,上聯“苦海無涯”,下聯“回頭是岸”。

所以老漢是要勸他回頭麽。敬亭頤順勢側身,身後茫茫無際。顧不上思考老漢的身份,敬亭頤利落上馬,直奔鄧州。

那廂虢州軍穿好了甲胄,列成方陣,聽著站在高台上的劉岑講話。

“諸位,我們韜光養晦數年,不就是在等複國這一日麽!現在辦大事的時候到了,一鼓作氣,攻進京城!”

鼓舞人心這方麵的事,劉岑早已做得得心應手。要讓將士們精氣神高漲,隻說些假大空的話可不行。台下人頭攢動,他在人前宣布了一件機密要事。

“北有燕雲十六州做腹地,南有江東諸州郡配合。如今富庶的江東諸路皆被我軍收入囊中,隻需攻下京城為首的中原八郡,這天下就又是我們的了!”

消息如平地一聲驚雷,霎時歡聲沸騰,勝利仿佛就在眼前。

江東的事,劉岑瞞得極好,甚至連官家派出的最聰明的探子也不知。

劉岑輕輕鬆鬆地說出結果,然而過程中的心酸,大概隻有他們幾位親曆人才懂。當年敬亭頤新舊傷一起複發,請來無數醫術精湛的大夫,都說這小子廢了。既然武功方麵廢了,那就好好讀書,憑靠一張嘴吃飯罷。不過紙上談兵要不得,劉岑備好幾本兵法,拴在馬背上,讓敬亭頤遊曆山川。

第一次上路時,敬亭頤還是十五歲的少年郎。騎著北落馬,一邊讀兵法,一邊結實各種能人。一人一馬闖南走北,再折回虢州莊,已是七年後。久別重逢,少年愈發出落,長成文武雙全的年青郎,還給劉岑帶來個好消息:江東諸州已表投奔心意。

那七年被敬亭頤一筆帶過,他帶回大半江山,也落得無數傷痛。敬亭頤在劉岑的看護下長大,原本生得活潑好動的脾性,病痛摧殘一次,人就內斂一分。現如今,敬亭頤心思深沉,他在想什麽,誰都猜不透,哪怕是生父劉岑。

空曠冷冽的山野間,劉岑帶著將士靜靜等了很久。大半晌後,終於睞見一道人影飛快奔來。

待看清來人後,方陣外圍的將士高高舉起軍旗,揮得一下比一下用力。

西北風刮得軍旗獵獵飛揚,紅色的軍旗麵落著一個燙金大字——敬。

不出意外的話,他日國姓會改為“敬”。曆朝尚紅金色,關於紅金軍旗,有一句俗語:“旗紅金,戰常勝。”

敬亭頤下了馬,幾位將領偎在他身旁,親自給他穿好明光甲胄,並將金銀鈿大刀奉上。甲胄妥帖,原本他騎馬而來的像是個文臣,如今甲胄傍身,活脫脫是個戰無不勝的年青將軍。

劉岑將敬亭頤迎進軍帳,挪動著沙盤,給他講解局勢。

“今下江東各路廂軍十五萬,虢州軍八萬,燕雲十六州置軍六萬,攏共二十九萬。不用理會八萬隴西軍,楊思邈的心全栓在楊太妃與清河縣主身上,無心戀戰。成璟也不會下場淌這趟渾水。他新婦剛出月子,家裏亂成一團,哪有空操心鄧州的事。隴西軍未得官家懿旨,不得擅自出兵營救,這是太.祖定下的規矩。隴西緊鄰西夏,若擅自調兵,黨項人定會趁機而入。黨項人有異動,遼國那邊也會跟著動。我們的計劃是速戰速決,年前打贏勝仗,讓將士們過個好年,所以還是不要驚動西夏與遼比較好。”

言訖,掇來條杌子示意敬亭頤坐下。

劉岑並未察覺出敬亭頤的心不在焉,繼續自顧自地說道:“鄧州是塊窮鄉僻壤,隻有一座陡峭狹窄的清濛山打掩護。山野無草無馬,不要緊,糧食與馬匹軍械,我們自己備好。唯一的利處是地勢易守難攻,屆時想盡一切辦法,要把禁軍引到這座清濛山。清濛山入口窄,他們進不去太多人。於他們而言,這幾日是逆風,不利作戰。他們的劣勢是我們的優勢,光腳的不怕穿鞋的,萬事俱備,隻待我軍一招重擊。”

敬亭頤澹然地噢了聲,“所以,要怎麽把禁軍引到清濛山裏呢?我們知道的事,他們也知道。我軍竭力把禁軍引到清濛山,禁軍也會竭力把我軍引到青平關。青平關那處的地勢對禁軍有利,對我軍不利。所以我猜,他們會在青平關設下重重埋伏,將我軍引至青平關後,甕中捉鱉。”

劉岑皺著眉,“禁軍十五萬,聽官家差遣。而我軍八萬,數量上敵不過人家,所以要從戰略入手。再說,虢州軍日夜操練,耍得了長槍,騎得了駿馬。禁軍呢,一個比一個白胖,臃腫無能。他們是養在溫室裏的花朵,我們才是見識過大場麵的,作戰經驗比他們豐富。所以就算一方人多,一方人少,也不必懼怕。”

兩軍作戰,光靠莽勁,隻會傷亡慘重。戰略為重,其餘次之。事到如今,隻能借鑒先人的智慧了。

劉岑焦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這頭敬亭頤仍舊雲淡風輕,甚至還有閑情雅致淪茶。

他慢悠悠地刮著茶沫子,“哼哧哼哧”的聲音聽得劉岑緊皺眉頭,“看樣子,你是心裏有計了?”

敬亭頤應聲說是,“父親,我給您講個故事。”話落,旋即說起北魏孝文帝遷都這件事。

“當年孝文帝拓跋宏不顧朝臣阻攔,極力推行漢化。從遷都洛陽開始,一步步擴大改革範圍,到最後完全漢化,甚至把鮮卑都改革沒了。孝文帝深知遷都不易,所以想出奇招對付頑固的文武大臣。他領百萬大軍與文武大臣南下,鮮卑人嚜,不適應南方諸境,苦於南下征途。那時大家正好走到洛陽城,孝文帝體諒軍隊與朝臣,允許大家在洛陽休整幾日。不過幾日後要重新出發,繼續南下漢化。停過腳,嚐過休整的甜頭,大家哪裏願意繼續南下,繼續接受更多的漢化改革。所以該出發時,大家極力阻攔。”

“孝文帝給出兩個選擇:要麽遷都洛陽,要麽繼續南下。實際上,大家想要的是第三種選擇:取消漢化改革。擺在眼前的兩種選擇都非大家所願,但天子之意不可違,大家隻能選遷都洛陽。局勢不利,但可以使計,迂回地達到目的。”

劉岑深覺有理,“所以你的意思是……”

“折中。”敬亭頤說道,“既然禁軍不願入清濛山,我軍不能去青平關,不如使計折中。清濛山與青平關中間,隔著一道川口江。川口江的江水較別處暖,深冬不結冰。我們先派精兵猛攻,將禁軍殺得連連後退。這時給出兩個選擇:要麽江上對戰,要麽眼睜睜看著我軍踏破青平關。渡江戰役我軍經驗豐富,加之風向有利,屆時再使點陰招,定能將禁軍打得落花流水。”

聽及此番話,劉岑兀突突的心才落了下來。先前他總怕敬亭頤耽於情愛,為一個公主拋棄家國。如今看他分析得頭頭是道,想是胸有成竹罷。

接著敬亭頤又獻出幾出陰招,更是叫劉岑聽得眼眸一亮。

這個兒子沒白養。

劉岑假意咳幾聲,開口感慨道:“萬萬沒想到,你竟肯在兩軍對戰上麵使陰招。我還以為,哪怕交戰,你也會固執地堅持文人那一套。”

敬亭頤回道:“這是父親的偏見。”

劉岑意味深長地噢了聲,繼而問出那個隱秘又尖銳的話頭。

“事成後,你打算怎麽對待公主?”

敬亭頤當然知道劉岑在試探他,毫不猶豫地說道:“這是我的私事。”

無論是將浮雲卿當作收獲來的俘虜,還是放她自由,又或是讓她做皇後,他怎麽對待浮雲卿,從始至終都是他的私事。言外之意,是嫌劉岑的手伸得太長。

話音甫落,劉岑剛落下的心,此刻又懸在半空中,不上不下的,鬧得他心裏難受。

後來敬亭頤挪動著沙盤裏的地標,繼續講著他的看法。怔愣出神,心不在焉的,換成了劉岑。

劉岑的目光停在沙盤裏,思緒卻不知跑到了哪裏去。

眼前不斷重演著那段久遠又鮮活的記憶。

某年某日,他帶著敬亭頤到京城辦事。那次正好遇上浮雲卿,她坐在一塊石頭上,專心致誌地啃著炊餅。

他要獨自赴約見人,於是將敬亭頤一人撇下。回來後,他躲在假山後麵,看見浮雲卿遞給敬亭頤一張炊餅。

那是他第一次見敬亭頤笑得這麽開心。或許從那時起,這段孽緣就結下了。

如今,他隻盼望敬亭頤愛她不要多於愛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