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箭,是誰射的?◎

啟和殿位置偏僻, 亙在北落門前頭,是離宣德門最遠的議事殿。所以除非有殿直報信,啟和殿內諸位根本聽不到宮門被叩響的聲音。

想來真是湊巧。殿直前腳報公主夜叩宮門, 浮雲卿後腳就衝了進來。

說是“衝”,其實一點都不為過。

殿內東西南北四方都有禁軍把守, 將數位文武朝官擁在中間。這晌殿門“砰”地被撞開,殿內霎時安靜下來,大家一齊朝殿門口望去。

這一望,差點沒嚇個半死。

來的路上, 浮雲卿悄摸將鶴氅解下, 扔在雪地裏。朔風一陣接一陣,刮得她發絲淩亂。所以踅進殿時, 她裹著一身縞素色的衣衫,披著長長的黑發,枯眉耷眼, 活似女鬼降臨。然而比她女鬼般的裝束更嚇人的是, 她竟提著劍進了殿!

殿門外,浮深與袁行也幾人瞠目結舌。

禁軍拔劍出鞘,擁在浮雲卿身前,劍身泛著寒光,毫不客氣地指著她。

滿殿岑寂,最先反應過來的是新上任的諫官丁伯鳴。他持著笏板出列,肅聲道:“官家,門禁是祖製, 不可不嚴。公主不僅叩了宮門, 還提劍上殿。此乃大不敬!連逆賊都不敢與您正麵交鋒, 公主此舉, 意欲何為?必須嚴懲!”

丁伯鳴是丁伯宏的兄弟。丁伯宏被查出與韓從朗有書信來往,半月前處以絞刑。丁伯鳴呢,繼承了他的官位,一並繼承了他的執拗與大膽。丁伯鳴恪盡職責,這會兒又趁亂參起浮雲卿的狀,“叛軍皆以伏誅,公主雖不知情,但畢竟與逆賊相處一年有餘。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臣奏請降公主罪,並同違逆門禁之製,持劍上殿,數罪並發,一道處決!”

他心知這話會戳中官家的逆鱗,故而說完話後,跪倒在地,重重地磕了個頭。

話音甫落,有幾個愛跟風的朝官附和說丁伯鳴的話在理,一並跪在他身旁,奏請官家降罪。

剩下那些朝官來回張望,站在殿裏一言不發。

今晚商議燕雲十六州的後續治理,事關重大,三位皇子穿著朝服,站在隊列最前,時而反駁朝官的奏請,時而獻出自己的想法。皇子嚜,向來隻會紙上談兵。真遇上什麽事,星點經驗全無。因此窺見今下的危急場麵,三位皇子都愣在原地。聽罷諫官的話,才遲遲回了神。

太子浮寧側身瞥浮雲卿一眼,見她怔忡憔悴,心裏愈發不是滋味。浮雲卿被逼成這副模樣,還不都是他們這幫人造成的。浮寧並未勸浮雲卿放下劍,反而厲聲回懟丁伯鳴。

浮路與浮俫緊隨其後,痛斥丁伯鳴武斷行事。

官家呢,窩在椅裏,不迭揉著眉心。他心知浮雲卿會來禁中見他,可萬萬沒想到這小姑娘竟是命也不要了,錯事一樁接一樁地做。

幾隻出頭鳥嘰嘰喳喳,笏板磕在地麵,砰砰作響。無憑無據,不能濫殺士大夫。所以這些諫官與學士,話語愈發猖狂,竟都討論起怎麽讓浮雲卿走得體麵了。

官家拍巴掌叫停,“我看諸位是在暖和地待久了,頭腦不清醒。現下殿外雪絮朔風不絕,諸位不如站在雪地裏清醒清醒。慣得諸位無法無天,要不要把朕的腦袋也砍下來,以泄諸位心中之憤呐?”

丁伯鳴叩首說臣不敢,“官家仁厚慈愛,然律法萬萬不可違。若不殺雞儆猴,那好,往後這宮門任人敲,禁中任人持劍,那才是無法無天。”

僵持之際,那頭隨行內侍撿起鶴氅,快步踅到浮深身旁,將鶴氅遞到他手裏。

浮深歎了口氣,“侄女,你這是……為了一個男郎,大逆不道的事你要做盡了!何必呢,好兒郎多的是。這樣好麽,叔翁明日就給你辦場相看宴,還定在橫橋。屆時把全城年青人都聚在橫橋,供你挑選,行麽?”

見浮雲卿巋然不動,浮深上前一步,“侄女,不要錯到底。你把劍給我,剩下的事,叔翁給你解決。他是駙馬,不是你的爹娘。人家磨刀霍霍向豬羊,你怎麽磨刀霍霍向自家人呢?快,把劍給我,別被情愛蒙了頭。”

說完飛快踱及浮雲卿身旁,拽住劍柄。浮深想,勸不動,那幹脆硬搶罷。拽住劍柄,不料遭浮雲卿猛地一推,浮深踅了個踉蹌,幸好被禁軍及時攙扶住。

長發飄飄,有時的確很礙事。譬如眼下,齊腰黑發擋住浮雲卿蒼白的臉,浮深根本沒看清她的神情。

這時候,浮深真想把浮雲卿的頭發撩開,可又怕嚇到浮雲卿。隻能屢敗屢戰,試了好幾次,都沒把劍奪過來。

帶劍上殿,與逆賊無異,國律當斬。浮深勸著勸著,心裏驀地竄起一股火,抬高話聲道:“他是給你下了降頭麽?侄女,你魔怔得不輕!”

一聲怒斥,終於把浮雲卿喊回了神。

她側過身,邁步朝浮深走去。可剛走半步,禁軍就圍緊了她,數柄長劍指著她的腦袋。

隻差半寸,鋒利的長劍就能把她的腦袋削下來。

官家再也坐不住,拍桌而起,“小六,把劍放下。殿裏諸位不是你的仇家,你的劍該指向逆賊。你帶劍進殿,是想針對誰?”

有官家開頭,諸位朝官算是打開了話匣,七嘴八舌地附和說是。

浮雲卿卻充耳不聞,劍指著地麵,繼續邁步朝浮深走去。

沒有官家的指令,禁軍並不敢傷她。她走一步,他們便圍緊一分。

浮深不可置信地眨眨眼,“侄女,你你……你怎麽變成這副油鹽不進的模樣了?”

浮雲卿僝僽地說道:“叔翁,你覺得,我叩宮門闖啟和殿,僅僅是為了小情小愛麽?”

浮深回當然,“不僅是我,你問問大家,他們難道不這樣想嗎?你是被那逆賊,被那妖孽下了蠱,被他迷得七魄丟了三魄。你從前多麽乖巧啊,看看他把你迷成了什麽魔怔樣了。”

不知是哪個字眼戳痛了浮雲卿的心,她勾起嘴角,慘然一笑。

“那就當我是為了他,為了一個妖孽逆賊。”浮雲卿睃了睃殿內眾人,他們幾乎全都幸災樂禍地乜著她。他們的眼裏滿是輕蔑與嘲諷,在他們眼裏,她是為逆賊喊冤的瘋子,她德不配位,活該受盡極刑。

偏見已定,無論她怎麽辯解,她已經是隻顧情愛不顧大局的形象了。

天大的冤屈摧毀了她的清醒,她瘦骨嶙峋的枯瘦身,該怎麽撐起比天高的偏見。

浮雲卿慘笑出聲,旋即撇起嘴角,在無數道目光中,慢慢抬起手腕,劍身直懟眾位朝官。

興許是被她孤注一擲的氣勢唬住,真到緊要關頭,禁軍的雙腿卻像灌滿了鉛,釘在地上,半步都走不動。

而浮雲卿恍若一縷鬼魂,輕飄飄地移過去。她指著站在隊列尾的朝官,“那一箭,是誰射的?”

話意不明,朝官又沒親眼看過,怎麽會理解她的話?嬌小的公主,比五大三粗的男人低上一頭,可對上她的眼,總覺自己是被獵食的海東青盯上了。朝官發怵,連連擺手,“不是我,不是我。”

浮雲卿冷笑出聲,每往前走一步,就會問一遍這句話。

“那一箭,是誰射的?”

沒人知道她在說什麽,在她走後,暗罵一聲“瘋子”。

有人發怵,也有人毫不懼怕。丁伯鳴趁亂爬了起來,等浮雲卿走到他麵前問話的時候,反諷回道:“是誰射的,重要嗎?逆賊敬亭頤萬箭穿心,早已伏誅,這難道不是人盡皆知的好事麽?射得好,就該將他射穿!”

恨意無端而生,通過夾槍帶棒的話語宣泄出來。丁伯鳴的話比毒箭更鋒利,直往浮雲卿心口紮。

她本就不甚清醒,而今心裏的魔障被丁伯鳴盡然激出。原本是顫著話聲質問,今下受了刺激,猛地揪著朝官的衣領大吼大叫。

“是誰,到底是誰?是誰射的那一箭,是誰這麽恨他?是誰……我要殺了他!”

那個被揪衣領的,恰好是浮俫。

他滿眼震驚,艱難地吞咽了下。

“小六,是我啊,是三哥。你能看清麽……有話好好說,冷靜,冷靜。”

浮雲卿麵目漸漸猙獰起來,她頭腦發懵,眼前模糊不清。指根到指節,顫抖得愈來愈凶。到最後渾身發顫,可身子卻像被一雙無形的手摁在原地,掙脫不出。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是生病了,還是正在經曆一場噩夢。

誰在勸她,誰在罵她,誰在笑話她。

耳裏闐雜著無數喧囂,她討厭這股揮散不去的喧囂。

全身的力氣都凝在掌心,她不自覺地握緊劍。

刺下去就好了,刺下去就好了。

“刺啦——”

電光火石之間,誰都沒料到浮雲卿會刺向浮俫的胸膛。

浮俫驚恐地連連朝後退去。萬幸刺得不深,隻是劃破了衣裳。

“小六,你瘋了!”官家怒斥道。

言訖,不顧朝官阻攔,三步並兩步地走下台階,一把奪去浮雲卿手裏的劍,扔到地上。

“你不是想知道是誰射的那一箭,是誰射穿了他的心麽。好,朕告訴你!”他說道,“是朕,是朕射的那一箭。你要殺了朕嗎?”

說不清是精彩還是驚恐,朝官一個個瞠目結舌,不知作何是好。

官家的臉比暴雨來臨前的天還陰,比盛開的牡丹花還紅,比泔水還臭。一張臉百種神情,額前青筋突突跳。吼聲在殿內回**,他甩袖扶額,“是朕執意要他死,你還不明白嗎?傷及心肺才會致命,他必須得死,這是朕和百姓共同的夙願。”

浮雲卿盯著他額前的青筋,跳一下,再一下……

這就是她想要的答案,心裏知道與聽他親口說出,是完全不同的感覺。

蓄謀已久。她與敬亭頤從相識相知到相愛,原本以為是天賜良緣,結果卻是官家布好的局。

她是傻樂嗬的傀儡,手腳被傀儡線穿過,以為自己享受著前所未有的寵愛與自由。甚至癡心妄想,哪怕她要捅破天,也有人給她起造天梯。但那些寵愛與自由不過是籌碼,溫水煮燉,直到被燒熟了才驀地發現,原來她一直戴著鐐銬跳舞。

而給她戴上鐐銬的,是養育嗬護她的爹爹。

浮雲卿腿腳一軟,跪在官家麵前,倔強地抬起頭,“那我呢?”

“我合該被您蒙在鼓裏,像個傻子一樣,聽您指揮,做出您想要的反應。我就應該親眼目睹在乎的人慘死,目睹無數將士不明不白地死去。我就應該承受大家的不解與謾罵,被他們說是情愛衝暈腦的傻子。”她顫聲說道,“您麵前觸手可及的真相,於我而言,卻遠在天邊。在公主府,萬福寨,在鞏州,鄧州的那些時日,於您而言,彈指一瞬。可您知道我經曆了什麽嗎?”

浮雲卿撩起衣袖,細蘆葦杆般的手臂遍布結痂的

疤痕。

有的粉,有的青,像道五顏六色的花環,裹著比麻雀還小的骨架。

她抬起手,淚眼朦朧,“無時無刻地受蒙騙,無時無刻地忍受煎熬。我被韓從朗卸掉手臂,關在籠裏。脖頸,手腕,腳腕處掛著鎖鏈。您知道他對我說過什麽話嗎?我出去放風或如廁,要跪在他麵前,學三聲狗叫,給他磕個頭。我不從,他用蛇鞭打我。打過後,又讓女使給我搽療傷藥膏。我想過要逃生,也想過,幹脆就死在這裏罷,這樣還能走得體麵些。”

原本想像個堅強的勇士,雲淡風輕地陳述過往。可真到說出那些憋在心裏的話的時候,反而像個脆弱的懦夫,哭得可憐巴巴。

“您知道,那時我有多盼望您能來救我嗎?”浮雲卿話音顫得不成樣子,淚流滿麵。

“若不是有敬先生贈的紅珠串護著,我就要被一籠被下了□□的野狼給玷汙了……”

她揪起官家的衣袍下擺,望著沉默的他。

“為什麽啊。”她問道,“為什麽要這樣對我。”

而後瘋得更緊,撈起長劍,架在脖頸上麵。

“我也去死好不好,是我錯了。我死了,您布的這盤棋就會大獲全勝,這一定是您想看到的罷。”

她沒有開玩笑。脖頸上原本有一道長而狹的疤痕,劍刃往動脈處抵,縫好的傷口重新裂開,大股大股地滲著血。

她嘟嘟囔囔地說了很多,卻好像什麽都沒說。

因為大家根本不在乎她說了什麽,他們隻相信固有的偏見。

被韓從朗反複折磨的這些事,在今晚之前,她沒跟任何人提過。

官家也是剛剛知道。他動了動嘴唇,想解釋什麽,但最終隻是奪去她的劍,讓禁軍把她押走。

現在大家的目光都停留在他身上,他焦灼不安,稍稍體會到了浮雲卿的心境。

然而他沒有安慰崩潰的女兒,也沒有向皇子與諸位朝官解釋。隻是強裝鎮定地轉過身,重新坐到椅裏。

他又拍了下桌子,“瘋子!”

他還是選擇將所有罪過與偏見都推到浮雲卿身上。

這個大哭大鬧,瘋言瘋語的瘋子。

作者有話說:

因為私事氣憤抓狂了兩天,請大家原諒我3號沒更新QAQ,正文完結前不會再不更啦,請大家監督我(拍胸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