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疾風中緊緊相擁。◎

浮雲卿曾見過暮靄下一叢再一叢的狗尾巴草,毛茸茸的卻不紮手,比糖葫蘆細些。她常把幾根狗尾巴草攥在手裏,編花籃,編蟈蟈。

它柔軟,堅韌,在日光會被曬得幹燥枯黃,但也會趁著晨曦微升,吸滿露水,變得濕漉漉的。

與她手下的物件毫無關聯,卻莫名的有幾分相似。

“呀!”

浮雲卿忽地回過神來,連連轉身後退。

可車廂方方正正,依舊湫窄,退無可退。她的脊背緊緊貼著車框,硌得生疼,可卻不敢朝前挪動半下。

“我……我不是……”

浮雲卿上下嘴唇一剪,莫名語塞。

她本想說,這番不是有意為之。可這話要真說出來,無異是把那尷尬事又在腦裏過了遍。

她不願回想,故而此刻支支吾吾地打著掩飾。一麵把衣衫整好,刻意躲在角落,與敬亭頤之間隔開一道天塹。

“不礙事。”

敬亭頤安慰道。

他不敢看身旁驚惶無措的少女,心裏斥罵著自己失了態。

怎麽被她一撫,就不自主地……

車外陰風陣陣,可敬亭頤總覺車內熱得要人發汗發昏,熱得要人坐立不安。

他的心空****的,不知哪裏是歸處。趁著浮雲卿垂眸靜思,忙把腹前的衣擺拽正,試圖把那處異樣給壓下去。

同時心裏也在乞求,千萬不要看見他這反常卑劣的樣子。

浮雲卿倒不知敬亭頤詭譎多變的心思,她尷尬地笑了聲,其實鬱悶得想哭,可想及敬亭頤方才經曆的事,忽覺自己沒有任何哭的立場。

這場失禮事裏,要論難堪,還是敬亭頤的感觸深些。

要哭,也是敬亭頤哭才對。

可她實在想象不出那矜貴溫潤的夫子,如同失了清白的黃花娘子般,伏倒在她身前,咿咿呀呀地訴委屈,求名分。

片刻,雨勢陡然加大。雨滴墜得愈來愈快,從齏點漲成黃豆大的珠點。漫天撒下一道寬大的雨簾,模糊了行人的雙眼,叫人再也看不真切。

這道雨簾劈在車夫身上,他此刻十分狼狽。但凡稍微張嘴,鹹腥的雨水便會竄到他喉管裏,灌一肚子醃臢東西。

車夫扭頭,艱難開口道:“公主,這雨下得太大嘍!車內豎著一把傘,您下車時記得撐上。”

即便車身與車頭離得機近,車夫還是在吼著說話。可他的話語仍舊被狂風暴雨無情吞沒。

比及傳到浮雲卿耳裏,隻剩下一個能聽清的字。

“傘。”浮雲卿眼睫輕顫,“原來捎了把傘。”

再飽覷一圈,那把竹青傘竟擺在敬亭頤身旁,被他垂落的衣袍擋了大半。

“可是隻有一把。瞧這傘量,並不是能乘兩人的大傘。”浮雲卿蔫巴著,不知如何是好。

這廂敬亭頤臉上的紅意已然褪了下去,隻是耳廓依舊紅得滴血。他清清嗓,沉聲道:“無妨。”

“這傘許是麥婆子備下的,她疼您,您也莫要辜負她的心意。”

浮雲卿卻不依。

“要乘一起乘,不然我也要嚐嚐被雨淋濕的滋味。”

敬亭頤不解,問她這樣做的緣由。

浮雲卿隻是搖搖頭,並不欲多說。

在慈元殿待著的那幾個時辰,她不僅被賢妃數落著,也被賢妃提了個醒。

“敬亭頤絕不簡單。你找個時機,試探試探他。”賢妃如是說道。

她懼賢妃,卻從不懷疑賢妃。

可她不確定自己找的時機準不準,隻能少說多引導,省得露出什麽餡來。

敬亭頤了解她的軸,她的倔,她莫名而來的興致,因而並未多想。隻是說著:“您與我們不同。您是君,我們是臣。”

聽及,浮雲卿反駁道:“有何不同?先前一同吃,一同睡,什麽君不君臣不臣的,不都是一樣是人麽?”

也許她自個兒並未意識到這話有多曖昧。

在公主府內,與公主同吃同睡的,隻能是駙馬。

敬亭頤心裏澀意翻騰,說不清是何滋味。

昨晚他端著桂花圓子進了浮雲卿住的那進院,她調皮地舀起一個圓滾的圓子,遞到他嘴邊。

“敬先生辛苦嚜,快來嚐嚐。”

他素來不愛甜食,卻在浮雲卿麵前,說不出半個“不”字。

玉蘭飄香,盈月當空,他與身旁的少女歇在同一片浩瀚蒼穹之下。

這也算是同吃同睡了罷。

可偌大的公主府內,不止他一人享受過這般待遇。

敬亭頤麵容闃然,然而他心裏那陣摧枯拉朽的颶風不迭卷起,漸漸卷成深不見底的漩渦,兀自踅摸著浮雲卿的身影,想把她也拉進漩渦裏。黑魆魆的天地裏,隻有他們二人。

這樣他的心才能平靜下來。

“您與我們不同。”敬亭頤喃喃道。

像是在說給自己聽。

浮雲卿並未回應他,隻是把頭欹在車框,挪了挪身子,離他更遠一些。

*

滑安巷。

公主府深門緊閉,可那道髹黑門後,一幫仆從卻比熱鍋上的螞蟻還焦急。

年輕的女使圍著麥、禪二位婆子走來走去,不時便要問句:“公主來了麽?”

麥婆子本在屋裏養著病,甫聽廊下女使吆喝著“下大雨了”,驟然自夢裏驚醒,忙找到禪婆子,問清情況。

府裏三位身份最尊貴的人,眼下都未回來。

禪婆子隻覺耳邊聒噪至極。

風聲,雨聲,驚慌聲,傘身擠在一起的碰撞聲。

“好了,不要再吵了!”

禪婆子叫兩位漢子拉開門。

“天都黑嘍,公主能不回來麽?”禪婆子扭著腰肢踅至門前,探頭張望著。

漸漸的,昏暗模糊的視線裏,出現一個移動的黑點。

禪婆子揉揉眼,細細望去,她期盼已久的人,終於來嘍!

隱隱約約有駿馬嘶鳴的聲音傳來,幾位女使跑到門邊,高低錯落地站著,手裏持著的傘不約而同地傾向一側,恍似連綿不絕的山巒。

女使竭力瞪大雙眸,試圖穿破風雨的桎梏,將那黑點揪到眼前。

隻是睞見金車那處,似乎起了什麽衝突。

那把青傘,被浮雲卿推到敬亭頤身前,又被敬亭頤反推了過來。

車夫牽著馬,伸手抹去臉上的雨水,瞧著無辜的青傘被推來推去,忙勸道:“公主,您有什麽事,到府裏再說好不好?這雨下得大,您已經下了車,就趕緊撐上傘罷。您要是有什麽好歹,叫我怎麽去給各位交代。”

暴雨打濕了浮雲卿的鬢發,也打濕了她輕薄的衣衫。原先服帖的衣衫今下死死沉沉地貼在身上,沉重得幾欲叫她邁不開步。

偏偏她在這時犯了軸,也不知圖什麽,硬是纏著敬亭頤與自己同乘一把傘。

敬亭頤握著傘柄,可他的手被浮雲卿緊緊按著。這點力氣算什麽,根本阻攔不了他。

可肌膚相觸那瞬,他總覺有股微弱的電流順著他的指尖,一直蔓延到小臂。酥酥麻麻的,叫他一下就散了力,不知如何是好。

明明他隻想要她好,結果到頭來,什麽好的光景都沒呈現。

“敬先生,你若是不肯,那我就跟你一同淋雨。”

浮雲卿仰著頭,眨巴著眼,費力地說道。

所有人都不理解,為何她要為了一件再小不過的事,鬧這麽大的陣仗。

公主府一幫仆從,有幾個想上去遞傘的,都被浮雲卿狠狠剜了眼,於是再不敢動。

敬亭頤這次沒再拒絕,他沉默不語,隻是認真看著試圖伸手給他擋雨的少女。

不起一點作用,可她踮著腳用手做傘的模樣,實在令人動容。

敬亭頤終於明白,浮雲卿一定是存著什麽話,要在此刻說出來。

遂撳住她的手腕,將她伸著的手按到身側。

旋即抬手,用自己的衣袖,給她遮雨。

盡管他的衣袖早被淋濕,但能遮一滴是一滴。

他能負重前行,浮雲卿卻不能。

下一瞬,卻見浮雲卿倏地撲到敬亭頤懷裏。

她緊緊扣著敬亭頤勁瘦的腰,踮腳湊到他耳邊,輕聲說著什麽。

那幫仆從皆驚得屏氣凝神。

“公主一定是在說什麽情話。”

一傳十,十傳眾。

旁觀者皆以為,浮雲卿在訴說著世間最美好的情話。

暴雨疾風中緊緊相擁,該是多麽動人的場麵。

就連敬亭頤自己也這般以為。

可他分明知道這不過是假象。

他們的衣襟又纏在一起,卻不是相擁。浮雲卿隻是向前走了幾小步,揪著他的衣袖,輕輕地擺了下。

雨簾厚重,足以給外人一個美好的錯覺。

她沒有抱住自己,也沒有在說情話。

“姐姐說,過幾日有個相看宴,諸多年青才俊會來,他們要給我選駙馬。我中意的人,就在那裏麵。”

那絕不是情話,而是一刀一刀割在他心口,要將他淩遲至死的酷刑。

作者有話說:

小浮雲可不是傻白甜~

下章老時間更,求求營養液和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