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溺水是什麽感覺嗎?”

“那種感覺其實很奇妙,又奇妙又痛苦。一開始你會不斷地掙紮,想要呼吸,想要求助,想要抓住什麽東西,但那些都是徒勞,海水會慢慢湧上來一點一點把你淹沒,從你的腳,你的腿,你的軀體,你的脖子再到你的頭。在那一刻時間會變得很慢很慢,你可以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是怎麽樣一點一點變得冰冷的,就好像整個世界都冷了下來。

然後海水會湧入你的咽喉,眼睛,耳朵和鼻腔,擠壓你的肺髒,侵占你的大腦,你的意識會開始隨著海浪起伏,再也抓不住任何東西,隻有冰冷的海水圍繞著你,所有的感官都在這一刻失靈,那些早就被遺忘的東西會回到你的腦海裏,但你已經無所謂了。你已經不會覺得痛苦了,滿腦子隻有一個感覺。”

“什麽?”

“你的靈魂變輕了,它被一種難以言喻的溫軟綿柔裹住了,不斷地向下墜落,又或者是向上升起。”

周清晏記不清這是阿玲第幾次出現在他的夢裏,他隻知道自己已經很久沒有夢到過她了,而現在她又出現了。

她穿著一條白色的紗裙,站在一片沒有邊際的海邊衝著周清晏笑,海風將她的裙擺揚起,像是盛開在風中的白色鳶尾花。

她的聲音很空靈,輕飄飄地叫人聽不太真切。周清晏知道這是在做夢,他站在遠處靜靜注視著阿玲,一種難以言說的情緒湧上心頭,他說不出來那是什麽,是悲傷,是痛苦還是其他的什麽?

“清晏,沒有人能拯救我們,沒有人能拯救我們……”

阿玲突然笑著朝周清晏重複,眼淚順著她的臉頰往下落,滴入金色的沙灘,變成一朵一朵的向日葵。

“你說什麽?”周清晏問道。

她沒有回答,轉身走向那翻湧的海浪,讓淡藍的海水把自己淹沒,沒有呼救也沒有掙紮。

周清晏站在遠處平靜地看著她消失在海浪裏,這樣的場景在似乎在他的夢裏的重複了無數次,夢裏的海風並沒有味道,海浪也沒有聲音,朦朧中他想起自己好像壓根沒有見過海。

那關於海的所有記憶都來自阿玲,來自一個盛開著向日葵的盛夏,在整日整日的暴雨和蟬鳴中,他的根須開始腐爛,世界也變得靜默無聲……

鬧鈴響了好幾次都沒能把周清晏從朦朧的睡意裏叫醒,當他艱難地睜開眼時,早讀都已經結束了。

眩暈感伴隨著強烈的嘔吐感向他襲來,咽喉也像被火灼傷了一般痛。他下意識摸了一下自己的額頭,有點燙手。

周清晏強忍著不適給吳秋心打電話請了個病假,沒給對方關懷安慰的時間就把電話給掛了。他去廚房裏燒了一壺開水,從之前準備好的醫藥箱裏翻出退燒藥,空腹喝了一袋就躺回了**。

他一發燒就喜歡胡思亂想,哪怕是閉上眼睛也停不下來,腦子裏嗡嗡地響,翻來覆去怎麽都睡不著。

今天是個陰沉的雨天,窗外灰蒙蒙一片,雨點劈裏啪啦地打在玻璃上,停留片刻後又很快滑落。幾隻麻雀在窗簷下跳來跳去,小小幾團的黑影叫人看不太真切。

周清晏睡不著,迷迷糊糊地看向窗外,他聽不清雨聲,隻是看看便覺得冷,忍不住把自己往被子裏又縮了縮。

他小的時候身體很差,一吹風一淋雨就感冒發燒,但徐燕他們很忙,顧不上他。每一次生病都是家裏的阿姨照顧他,給他吃藥,實在太嚴重了才會送他去醫院。

每到這個時候,周清晏就會無比的羨慕其他的小孩,他們和他不一樣,他們生病了會有父母陪在身邊,什麽都不需要做,他們的爸爸媽媽就會很愛他們。如果偶然考了一次好成績,還能得到額外的褒獎。

而他不管做得多好,都換不來一個鼓勵的眼神,不管有多乖也沒有糖吃,他所做的一切都隻是為了讓自己不被拋棄。

想到這周清晏的心情難免低落下來,他把壓在枕頭底下的手機翻出來,點開一首歌,盡量放空自己,然後墜入無休止的夢境之中……

雨是在黃昏的時候停的,江檀站在昏暗的樓梯口將那把買醬油送的大紅傘收起來,他先回了一趟家把自己的東西放好,這才提著藥和蘋果敲響了周清晏的家門。

他一連敲了三四次都沒有人應門,但他並沒有走,他翻出一部有些舊的智能手機,按照吳秋心給的號碼,撥了過去,鈴聲響了第二遍才接通。

“喂……”周清晏沙啞的聲音從手機裏傳來。

江檀說,“我在你家門口,能給我開門嗎?”

對麵頓了一下,然後問他,“你是?”

“江檀。”

“不開。”

周清晏話音一落,電話被掛斷的聲音就傳了出來。江檀看了一眼時間,第五次敲響了周清晏的家門。

一隻避雨的野貓邁著輕快的步子從單元樓的門口路過,它好奇地朝裏麵探了一眼,很快便躥進了前麵的草堆,在水泥地麵上留下一串梅花樣的濕腳印。

十分鍾過去了,周清晏終於給江檀開了門,他臉上帶著怒意,用沙啞的嗓子朝江檀低吼道,“你是不是有病,故意過來折磨我?”

江檀抬起頭看向他,平靜地說,“班主任說你家裏沒其他人,讓我過來照顧你一下。”

“我不需要人照顧,你滾吧。”

周清晏說這話的語氣與他平日裏和人打交道時的語氣大不相同,有點盛氣淩人的凶狠。他一邊說,一邊關門。

但門剛關上,敲門聲就又響了起來。周清晏用盡平生所有的教養才忍住沒有罵娘,他意識到他要是不放江檀進來,這家夥估計會在他家門口敲到半夜。

他一把拉開那扇可憐的門,惡狠狠瞪著江檀,“沒完沒了?”

“你生病了,需要人照顧。”

“我都說了我不需要。”

“……我不會打擾到你的。”

兩人大眼瞪小眼看了幾分鍾,最後還是周清晏妥協了,他把江檀放了進來,然後一個人回了房間。

周清晏家有些冷清,除了一些必要的家具什麽都沒有,客廳裏放著幾個沒打開的大紙箱,冰箱頂上落滿灰塵,屋頂的角落還結著蜘蛛網,雖然現在是秋天,但他家室內的溫度卻讓人忍不住發抖。

江檀拉開燈,看到有些雜亂的房間,忍不住皺起眉。他把藥和蘋果放到桌麵上,十分嫻熟地從冰箱裏翻出了江雪那天留給周清晏的餛飩,然後又回自己家裏拿了兩個雞蛋過來。

除了鍋碗,廚房裏的其他東西都沒怎麽使用過,江檀簡單收拾了一下,把水燒開,將混沌煮好又打了兩個雞蛋進去。

香味在很快便從廚房飄到了臥室,周清晏一整天都沒吃東西,一聞到這香味,肚子忍不住叫了起來,他在心裏狠狠把江檀罵了一頓,一抬頭卻看到江檀端著碗走了進來。

見周清晏偏頭不看自己,江檀把剛剛出鍋的餛飩放在他的床頭櫃上,兩個近乎完美的荷包蛋散發著誘人的香味。

見江檀出去了,周清晏沒抵擋住**,端起碗舀起一個餛飩放在嘴裏,剛剛出鍋的餛飩有些燙嘴,但他幾乎感覺不到燙,含糊地吞了下去。

暖意一點一點從胃部湧上來,將寒冷驅逐,碗裏的熱氣像是迷糊了他的眼睛,讓他的眼眶變得濕潤起來。

窗外的雨不知道什麽時候徹底停了下來,一聲一聲蟬鳴從窗外傳來,周清晏的視線落在房間角落的那把吉他上,那吉他有些舊了,但卻被養護得極好,琴弦在白熾燈光下顯露出一種別樣的鋒芒。

不知不覺間一碗餛飩見了底,周清晏剛把空碗放在床頭櫃上,江檀就像是算好時間一樣拿著藥推門走了進來。

他把裝有衝劑的碗和抱著藥片的白紙放在一邊,看了周清晏一眼,平靜地說,“把藥吃了好得快一點。”

周清晏沒搭理他,他也不生氣,將空碗收走,又放了什麽東西在桌上。等他出去關上門,周清晏才看清,那是一顆水果糖,粉紅色的包裝紙在燈下閃著亮亮的光……

雨後的清晨總是很清明,淡藍色的天空一片純淨,就連那耀眼奪目的太陽似乎都變得清麗起來。幾隻喜鵲在電線杆上飛來飛去,白色的小貓發現了一隻老鼠,追了大半個小區都沒抓到,有些喪氣地拐進居民樓的深處。

周清晏醒來的時候燒已經退了,他打了個哈欠,推開臥室的門,剛走到客廳他就發現自己家似乎和昨天不一樣了。那些堆在客廳裏的雜物都被清理了,家具頂上落的灰也沒有了,黑色的大理石茶幾上放著一張便利貼。

他走過去拿起來看了看,上麵的字清麗而工整。

“藥在一邊的袋子裏,不要空腹吃。廚房裏有粥和包子,熱了再吃。幫你和班主任又請了一天假,病好了再去上課。”

沒有落款,但是誰留下的不言而喻。

周清晏的心情有些複雜,他低聲罵了一句,轉身去了廚房,煮得恰到好處的小米粥還沒有完全冷掉,絲絲的熱氣從鍋裏升起,顯得朦朧而夢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