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寧沒有回宿舍, 他在離宿舍樓不遠的一處自行車停車棚旁邊坐了一夜。
直到天邊泛起魚肚白,談寧才驚覺膝蓋手肘都冰涼僵硬,他打了個噴嚏, 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往宿舍樓的方向走。
六點多宿舍樓十分安靜, 談寧上了樓,拿出鑰匙,小聲地打開宿舍門,脫了外套就爬上床。平日裏因為他身形纖瘦, 所以動作輕盈, 爬上鋪的時候都沒什麽聲音。這次他全身都是僵硬酸痛的,所以稍微發出了一點吱呀聲。
幸好其他三個人都在睡夢中。
何清睿睡得四仰八叉,被子都踢在一邊。
談寧有時候會羨慕他們沒太多煩惱, 每天關注吃吃喝喝玩玩的事情,他也會羨慕鄭鈺, 討厭誰就付諸於行動。他們好像沒什麽顧慮,也許是因為他們都有父母給他們兜底。
談寧躺上床的時候,蓋上被子,心髒才開始緩慢複蘇。
他把陶瓷小貓從冷宮裏接回來,放在胸口, 壓著心髒。
一覺睡到中午。
下午有一節刑訴課, 刑訴法教授教學水平很高, 但非常嚴格, 隔三差五就要點名,談寧強打著精神起床。
何清睿幫談寧帶了份飯, 他給談寧發消息:【快下床吃飯吧, 瞧你累的, 咦咦咦~】
然後附了一個壞笑的表情包。
談寧慢吞吞地下了床。
因為鄭鈺在旁邊,何清睿不好說話,隻能給談寧發消息:【昨晚林頌安是不是氣壞了,你有好好解釋嗎?不過看你的樣子,應該是解釋清楚了嘿嘿嘿嘿】
談寧懶得理他,隻回複:【謝謝你給我帶飯。】
【小事小事,我們是朋友嘛!】
談寧感覺自己有點發燒,用手探不出溫度,好不容易撐過兩節刑訴課,下了課,又想起來,今天晚上有法商案例課。
又要撞見林頌安。
但他轉念又想,林頌安也可能不來,畢竟這個課程和林頌安所麵臨的實務相比過於簡單,他過來上課大概率是閑得發慌。
昨天被他氣成那樣,今天應該不會想看見他吧。
談寧感覺頭很暈,眼眶很痛,吃不下東西,於是空著肚子去了商學院,還坐在他的老位置,他這次連電腦都懶得打開,隻拿了筆記本,準備直接用筆記錄。
片刻之後,林頌安走了進來。
談寧筆尖停了停。
林頌安徑直走向後排,談寧沒有動,也沒有抬頭看他。
下課的十分鍾休息時間裏,林頌安出去了一趟,經過談寧時他的腳步也沒有停。
談寧低頭看書。
直到下課,他也沒有收到林頌安的消息。
談寧整個人都是暈暈的,他想,昨天晚上在外麵坐了一夜,真的感冒了。
隨著人流下樓的時候,談寧腳步虛浮,一層台階踩空,差點摔倒,林頌安扶了他一下,然後又鬆開手,談寧轉頭看到是他。
視線下移時陡然停住。
林頌安沒有戴那隻藍色手表,他沒有戴。
他說了會一直戴著,但他食言了。
這是不是意味著,他對談寧徹底失望了?
那是最後一根稻草,一瞬間強烈的不適湧上來,湧到嗓子眼,談寧的四肢百骸都跟著發疼,身體到了無法負荷的地步。談寧低下頭,不讓林頌安看見他發白的臉色,他連忙加快了腳步,匯進人群之中。
林頌安看著他的背影,無奈地歎了口氣。
這時手機突然振動,林頌安拿出來接聽,是他那個外派在煊城工作的朋友,對方說:“抱歉林少,最近公司事情太多,現在才回複您。”
“沒事,本來就是我麻煩你,你說。”
“我們公司有個人的父母住的地方和那個男孩的外公家距離不遠,我讓他去打聽了一下,這個男孩的確是從小和外公一起生活,是八歲時候搬過來的,因為他的父親——”
“他父親怎麽了?”
“他父親出車禍了,說起來挺戲劇化的,”對方好像有些難以啟齒,猶豫了幾秒才繼續說:“他父親在他八歲的時候出軌了,住在對方家裏,他母親氣不過,帶著他去女方家裏捉奸,一開始沒找到,他爸藏在衣櫃裏,那個男孩當時還小,可能是不知道發生什麽事,也不知道嚴重性,還幫著他媽媽找,聽到衣櫃有動靜,就,就把衣櫃拉開了。”
林頌安倏然皺眉。
“他爸被孩子發現了,可能是實在沒臉了,就衝了出去,鞋子也沒穿,瘋了一樣的往小區外麵跑,男孩媽媽在後麵追,兩個人都急紅了眼,沒了理智,他爸爸衝到馬路上,正好有輛車開過來,就撞死了。”
“當場就死了,男孩和他媽媽都在。”
林頌安一時隻覺得呼吸不暢,胸口劇烈地起伏著。
衣櫃,車禍……
那天葉聆來的時候,談寧躲進衣櫃,出來就衝他發脾氣。還有那天在高速上,聽到前麵有車禍,就求他不要再往前開了。
都是有原因的。
那年談寧才八歲,八歲前他一定不是現在這個性格。
“林少,林少,您在聽嗎?”
林頌安回過神:“在。”
“事情大概就是這樣,男孩母親可能是承受不住這個意外,沒多久就搬走了,孩子送去了外公家,他母親現在重新組建了家庭,也有孩子了,回孩子外公家的次數不算多,聽鄰裏街坊講,這孩子其實挺懂事的,吃飯穿衣服都不要好,別人家的舊衣服給他他也穿,高中一畢業就出去做家教賺錢,貼補家用。”
對方頓了頓,說:“但可能是被他父親的死嚇著了,性格特別古怪,沒有朋友也不和人說話,周圍人都說他看起來像自閉症。”
林頌安閉上眼睛。
他怎麽能責怪談寧交新朋友呢?談寧明明那麽需要朋友。
他應該替談寧高興,他難道希望談寧永遠孤零零一個人嗎?他怎麽能那樣自私?
“其他就沒什麽了。”
林頌安聲音艱澀,“我知道了,多謝。”
掛了電話之後,林頌安立即下樓,但人群裏已經不見談寧。林頌安快步去追,往談寧宿舍的方向。,終於在道路盡頭,他看到了那個瘦弱的身影。
談寧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很疲憊的樣子。
林頌安剛想追上去,可談寧卻突然停了下來,他沒有回宿舍,而是轉而往校門口的方向走,為了追上他,林頌安快步去停車場取車。
談寧從藥店出來,藥師給他測了溫度,三十八度九,所以他買了點退燒藥。
一出來就撞上正在四處尋找他的林頌安。
談寧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
他害怕看到林頌安。
林頌安會不會是來跟他說分手的?
可是林頌安走上來將他抱進懷裏,熟悉的味道撲麵而來,林頌安抬頭看了眼藥房,“生病了嗎?哪裏不舒服?”
談寧呆呆的,完全沒有反應過來。
直到林頌安看到談寧手裏的藥,然後二話沒說,把他帶回了家。
談寧迷迷瞪瞪地坐在沙發上,看著林頌安在廚房燒水,給他衝藥,攪拌吹涼之後端到他麵前。
“乖,先把這個喝了。”
林頌安聲音很溫柔,談寧眼眶發酸。
“林頌安,你為什麽要這樣?”
林頌安像是沒聽見,又攪拌了兩下藥碗,然後把藥遞到談寧嘴邊,哄著他喝。
談寧不肯喝。
林頌安笑著看他,“那你要我怎麽樣?”
談寧低著頭,手藏在袖子裏,攥緊了拳頭,“你明明就聽見了。”
林頌安剛剛端著藥碗的手,掌心溫熱,他鑽進談寧的袖擺裏,抓住了談寧的手,帶著安撫的意味,用指腹揉了揉談寧的虎口。
小貓爪倏然鬆開。
露出軟軟的肉墊,林頌安捏了捏。
“我聽見了,也確實有點受傷,昨天晚上失眠了半夜。”
談寧低垂目光。
“可是今天看到你,我又想,”林頌安笑了笑,微微俯身,在談寧的臉頰上印了一個吻,“算了,跟小貓計較什麽呢?”
談寧捧著碗喝了藥。
熱氣熏得他眼淚差點就要掉下來。
“昨天那個男生是寧寧的新朋友嗎?在哪裏認識的?”
“室友,轉專業過來的。”
“原來是這樣,我說呢,好像從來沒見過。我應該道歉,寧寧有了新朋友,我應該替你開心,昨天是我態度不好。”
談寧愣住。
“我隻是吃醋了。”
“他是beta。”
“那我就更容易吃醋了。”
“為什麽?”
“因為你和beta在一起的可能性,比和我在一起的可能性大的多,如果我沒有出現的話。”
談寧好像聽不懂一樣,他心想:在你出現之前,我從來沒想過要和誰在一起,我一直覺得自己該孤獨終老。
“可是寧寧需要朋友,需要和我之外的人接觸,我以後會注意的,爭取不吃醋。”
“還有易感期的事情,我知道每次你都很難受,我在易感期裏失去理智,受罪的都是你,對不起寧寧,再給我一點時間好不好?我父親已經在投資研發藥物了,我也在跟蹤進展,會有藥的,會有的,一切都會有轉機的。”
談寧有些坐立難安。
林頌安說太多了,他們之間從沒有交流,到隻交流上床的事,變成現在這樣。
談寧不適應林頌安對他剖心。
交了心就要有更深的牽絆。
林頌安去拉他的手,被他猛地甩開。
兩個人都僵住。
談寧知道自己又做錯了。
林頌安已經摘了手表,下一步要做什麽呢?摔碎那隻陶瓷小貓?
失望累積到最高點,就會變成不在乎,他體會過的,十幾年前他坐在外公家門口,日日期盼著越瑩來接他,但等到太陽下山,也看不到越瑩的身影。那幾年失望越積越多,後來聽聞越瑩再婚生子,談寧的心裏都毫無波瀾。
越瑩對他如此,他報複在林頌安身上。
怎麽會有他這麽壞的人?
可是林頌安把他摟進懷裏了,懷抱很溫暖,他的臉頰貼在林頌安的肩膀上,林頌安一隻手緊緊圈著談寧的腰,另一隻手摩挲著談寧的後背。
一個談寧很需要的擁抱。
談寧越掙紮,林頌安摟得越緊。
最後談寧沒了力氣,被林頌安打橫抱起來,送進了臥室。
談寧在beta裏算是個子很高的,可此刻卻被林頌安輕鬆包裹住,林頌安從後麵抱著他,談寧累到極點,竟然睡著了。
林頌安半夜想幫談寧量體溫,看看他有沒有退燒。
剛鬆開緊抱談寧的胳膊,談寧就開始亂動,他在睡夢中無助地尋找著林頌安身體的溫暖,林頌安立即躺了回去,不敢起身,隻好用自己的額頭貼著談寧的額頭,簡單地測了一下,溫度低了不少,沒晚上那麽燙了。
談寧在半夢半醒中哭了出來。
他睜開眼,可是眼神是渙散的,他抓著林頌安的胳膊就咬,咬他的手腕。
林頌安湊近了才聽清談寧的嘟囔。
“為什麽不戴手表,我送你那一隻,不可以不戴,不戴就不許戴了,再也不許戴了……”
林頌安失笑,從床頭櫃上拿了那隻今早忘記戴的藍表盤手表,當著談寧的麵戴上。
“這樣可以嗎?”
談寧目光怔怔,然後點了點頭。
“以後再也不會忘了,寧寧放心。”
林頌安拍著他的後背哄他睡覺,過了一會兒,談寧完全清醒過來,先是迷糊了半分鍾,呆呆地看林頌安。
林頌安低頭親他,咬他的臉頰肉,他還是呆呆的。
林頌安看出來談寧想道歉,但別扭小貓不知道該怎麽開口。
他拿了電子體溫計量了一下談寧的體溫,發現退燒之後他鬆了口氣,然後就忍著笑,倚坐在床頭,看著談寧。
他很好奇談寧會怎麽做。
談寧糾結了一個世紀那麽長的時間。
許久之後,他終於動了,他先是挪了挪位置,靠近林頌安,見林頌安沒有主動抱他,於是又挪了挪,然後抬起半個身子,避著林頌安灼灼的目光,板著一張冷冰冰的小臉,咣當一下,直挺挺地倒在林頌安懷裏。
他主動抱住林頌安的腰,學著林頌安的樣子,用臉頰蹭了蹭林頌安的頸窩。
林頌安心都要化了,忍著笑,問他:“談小貓,這就是你道歉的方式嗎?太不誠心了吧,一句話都沒有嗎?”
談寧第一次做這樣的事情,好像受到了莫大的屈辱,語氣硬邦邦的,“不是道歉。”
“哦?那是什麽?”
“把病毒傳染給你。”
林頌安愣了兩秒,然後笑出聲來。
他拉起被子裹住談寧,晃了晃他,在他耳邊逗趣:“好惡毒的小貓啊,怎麽會有這麽惡毒的小貓?得好好懲罰一下。”
談寧抬起頭,林頌安就低頭含住了他的嘴唇,然後咬了一下他的舌尖。
又過了很久,困意襲來,林頌安準備關了床頭燈,轉身時他聽到談寧在他懷裏很小聲地說了句:“林頌安,我給你時間,你再給我一點耐心,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