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南路不僅以烤魚店林立出名,還以擁有全縣最豪華的夜總會而聞名。
但後者並不是縣裏所有人都知道,例如夏藏。
他隻單純認為這是雲山縣的烤魚一條街。
楊聲走在他旁邊,有點欣慰又有點心驚膽顫。
但當夏藏目光定格到那座“金碧輝煌”的建築時,楊聲條件反射地將他一擋,揚起嘴角笑道:“哥,那烤魚店在哪兒啊?我都忘記具體位置了。”
“在前麵,應該拐個彎兒就到了。”夏藏說,也沒有在意他滿臉別扭的不對勁。
好容易離開那建築外觀燈光的輻射,楊聲踩在正常的路燈光底下,微微鬆了口氣。
要拿到幾年前,他也不知道這裝修得高端大氣上檔次的建築是幹什麽用的,直到初二那年,他來山南路這邊打了回暑假工。
往事不堪回首,跟在哥哥旁邊裝乖孩子才是要緊之事。
沿路的地磚都換成了大理石,楊聲心說他也就半年沒來這兒,怎麽就把原先紅灰相間的吸水地磚給換了。
這大理石地磚,下雨天滑得要死,又不滲水。
下午地理城市內澇那道材料題仍然曆曆在目,楊聲下意識地扭了扭微酸的手腕。
一整張文綜卷子下來,他總感覺自己應該是狂寫了幾千字,地理在其中,還算最輕的那一檔。
果然當時就應該選理科……至少不用寫那麽多字兒。
胡思亂想一通,街邊的小店外擺出的塑料桌椅也都陸陸續續坐滿了人。
炭火,鐵板燒,冰啤酒,再加上最近微涼不冷的天氣,露天真是再美不過的事情。
楊聲吸了吸鼻子,空氣中洋溢的麻辣與炭火的焦香特別容易讓人心理上滿足。
以及生理上饑餓。
還有多遠才到啊?
在他身前兩步的夏藏停住了腳,於是楊聲看見眼前泛著熒光的大紅招牌:“龍門烤魚店”。
但這相距有點遠啊,還得緊走幾步才到,哥幹嘛停下來了?
楊聲借著各路燈光,往那紅藍塑料布遮擋下的一方小天地看。
圍坐在臨街圓桌前是一對中年夫妻,女人懷裏抱著隻軟軟的小女孩。
是繼父、母親和妹妹。
楊聲和夏藏都不算近視,這一點距離,自然都能認清。
哦,對,這家烤魚店是叔叔喜歡並強烈推薦過的,所以他領著妻女再來,也是情理之中。
而妹妹快滿五歲,也能吃一點米飯和硬菜了。
“換一家吧,可以嗎?”夏藏回過頭來,不知是不是燈光的問題,這個角度的夏藏看起來更白了一些。
從鼻尖到鎖骨,勾出一段脆弱的線條。
“嗯,好啊。”楊聲說,“我還知道一家烤得不錯的。”
去到馬路對麵,沿著大理石的地磚往下坡的方向走。
漸漸行道樹由茂密變為稀疏,地磚由大理石變回了紅灰色的吸水磚,隻不過鋪得有些歪歪扭扭,順著下坡拐彎的幅度擰成了螺旋的樣式。
路燈變亮了,是遠離了那些花花綠綠自帶光汙染的招牌和景觀燈。
楊聲輕車熟路地領著夏藏拐過一道又一道彎,停在了一棟臨江的二層小樓前。
招牌散發著瑩白色的光,用隸書的筆畫不鹹不淡地勾著:“一支雲”。
若不是那迎麵而來的嗆鼻麻辣味,夏藏都要以為這是茶館或者別的什麽素雅小店了。
楊聲介紹說:“這是我之前寒暑假打工的地方。以前還勉強像家烤魚店,後來老板不知哪根筋抽了,硬要走古典山水素雅風,改成現在這種外觀。”
“但裏麵還是家烤魚店啦。”
楊聲語氣熟絡,說起老板更像是在調侃自己某個朋友。
夏藏想起這小倉鼠是會利用假期時間打工,為此父親還說讓夏藏向他學習。
不過夏藏的寒暑假,要麽是去了主城,要麽就幹脆在學校附近窩著,怎麽都和打工二字沾不上邊。
說到底,他是比較怕麻煩,比較懶。
另外就是,不缺錢花。
隨著楊聲登上兩級台階,掀開布製的門簾,便進入店內。
左手邊棕色的吧台後邊,穿黑紅製服的小姐姐正奮筆疾書著什麽。
而其他地方便有序擺放這四方木桌、長條凳,木桌中心被挖空,可放置鐵板和炭爐。
眼前大約有二十來桌的體量,隻不過隻零散坐滿了兩三桌。
所以黑紅製服的服務員們很悠閑地來往於廚房前廳,或者幹脆找了角落自行發呆。
吧台的小姐姐可算抬了頭,“兩位嗎?”
楊聲點點頭,“我們想去樓上。”
而後小姐姐不輕不重向那邊發呆的服務員喊了聲:“兩位,樓上!”
那發呆的小哥哥如同勉強充了點兒電的機器人,公事公辦地將他倆引去拐角的樓梯口,一步步踏著木質的階梯,上了二層的露天台。
有人比他們先到一步,占據了臨江那邊的位置,正窩在塑料的椅子上懶散抽著煙。
桌上除了必要的鐵板外,就放了一罐啤酒,連道小菜都沒有。
而服務員小哥哥竟也默許他這種隻占座不點菜的行為,對楊聲和夏藏說:“你們隨便坐,我下去拿菜單。”
好家夥,就不能上點心嗎?
夏藏忍住不吐槽,而楊聲卻抬手說道:“我們就要一條烤鱸魚,中辣吧,外加一盤時令炒菜和一盆米飯。飲料不用,紙巾也不用,上茶就行。”
服務員在原地安靜了幾秒,慢吞吞地說:“我記住了。”
以非常令人擔憂的姿態,慢吞吞地轉身下樓。
“他真的記住了嗎?”夏藏忍不住疑惑道。
“放心,陸老板從不招無用的服務員。”楊聲笑道,卻拽過夏藏胳膊,大步流星地往臨江的那邊走,到啤酒罐子的對麵站定。
江風徐徐,楊聲說:“可以拚個桌嗎,老板?”
“我能拒絕嗎?”老板拿了啤酒罐,戲謔地反問道。
“不能。”楊聲幹脆地給予否定答案,拉著夏藏坐到了陸老板對麵,“江邊空氣好。”
“但我抽煙。”老板慢悠悠地往啤酒罐裏彈了彈煙灰。
“那你別抽了唄。”楊聲一點都不把自己當外人。
當然這是老板不當外人在先,欺負他年紀小不懂事,騙他來這烤魚店做廉價勞動力。
老板姓陸,名家宵,江湖人稱“宵哥”是也,據說在各條道上都有人。
但楊聲總是很老實地稱呼他為老板,隻是對他各條道上都有人這點深信不疑。
要真沒點兒人脈,這家位置偏僻裝修奇葩味道勉強過得去的烤魚店,早就倒閉在淒涼的西北風裏。
可如今仍然苟延殘喘……哦不,是生龍活虎著。
雖說這個點兒沒什麽人,但過八點才是這家店正式營業的時候。
所以老板才得以在樓上露台悠哉吹風,絲毫不在意他的員工們渾水摸魚。
“你不是一心向學,不打算招惹窗外事的嗎?”老板把煙蒂丟進易拉罐口,“怎麽,逃課了?”
楊聲不跟老男人計較,好脾氣地回複道:“今天是周六,晚上沒課。”
“哦,周六,我想起來了。你是今天晚上沒課,明天下午也沒課。”老板把易拉罐擱到桌底,總算睜大了他高貴的眯眯眼,“高三學生,真辛苦啊。”
“那看在我這麽辛苦的份兒上,今天的烤魚您給我打五折?”楊聲趁機順坡下,他占便宜從來等不到明天。
“我給你打骨折。”老板笑道,並不友好地拒絕了他,目光微移,落到了楊聲身旁安靜吹風的夏藏身上,“這位是?”
楊聲這才發覺自己是把夏藏冷落了,忙把人胳膊一拽,向老板介紹道:“這是我哥,夏藏。”
“哦,親哥?”老板挑一挑眉,楊聲確定他聽清了夏藏的姓名,反問一句實屬找茬。
於是楊聲不慌不忙地扣住夏藏手腕,微笑地回複一句:“嗯,親哥。”
而老板也沒刨根問底,隻是說:“有個照應,挺好。”
菜上齊時,陸老板便找了個借口下樓去了。
對麵的位置空了出來,但楊聲和夏藏還是坐在同一邊。
不能說不熟,也不能說是不好。
畢竟楊聲剛還說,他是親哥來著。
可中間還是隔了層什麽,一時半會兒撤不開打不碎。
因為父親,因為繼母,因為妹妹。
因為他到底不是楊聲的親哥哥。
“你是怎麽跟陸老板認識的啊?”
魚被包在錫紙裏,底下炭火吱吱地烤熱油滋滋地冒,但暫時不能動筷,得等個十到二十分鍾。
夏藏便夾了一筷菜葉墊肚子,不經意地問楊聲。
“初二吧。”楊聲想了想,說,“我那會兒上學,路過他以前開的奶茶攤子。”
楊聲的初中校址確實是在山南路附近。
夏藏點點頭,又嗦了口菜葉子,“那還挺有緣分的。”
“嗯。”楊聲表情黯了黯,隨即笑道,“後來他攢了些錢,低價買下這棟小樓,改成了烤魚店。正好我暑假沒事做,就來他這兒半幫忙半打工。”
“再後來,習慣寒暑假給自己找事做,以及老板開的工資也多,就長期在這邊打工了。我還跟他說,等高考完了,再給他打最後一暑假的工。”
“我以後啊,可能就不回來了。”
最後一句,楊聲喃喃猶如自語。
夏藏聽清了,又似乎沒有,隻自顧自地夾了一筷子的青菜過去。
“你吃點兒吧,別被我一個人掃完了。”
江邊的燈火沒有城區那麽晃眼睛,他們在無遮蔽的小樓露台上,能看見江麵零星的漁火。
再抬頭,便是眼前群山綴著的幾點瞭望塔的白光。
像閃爍的星星,不,再往上,蒼藍的天穹不隻有一輪吃胖了的月亮。
“這地方,看星星不錯。”楊聲說。
嗯,沒有過度的光汙染。
烤魚的香味出來了,夏藏聞到,鐵板熱騰騰地冒著煙氣。
身後有腳步聲,和緩而愜意。
少年們回過頭,中年的老板抱著一壺酒上樓來。
“楊梅酒,適合小孩子喝。”老板把幽青色的酒壺放在桌子邊,又拿了事先準備好的剪刀,利落地幫少年們剪開了烤魚上的錫紙。
紅椒圈白蒜末綠蔥粒遮掩下的整魚露出,底下有濃鬱的湯汁和著花椒汩汩冒泡。
而魚肉成焦黃色,湯汁順著縫隙絲絲浸入,光是看著都讓人不禁食指大動。
反正夏藏是饞了,而楊聲還在一邊跟老板打嘴炮:“那酒是送我們的?”
老板放下剪刀,特意逗他說:“半價。”
“哎喲。”楊聲立馬愁眉苦臉上了,“未成年人不能喝酒。”
老板不上他套,把酒壺拎起,“好吧,那我收回去。”
“收收收。”楊聲擺擺手,一臉無所謂。
“嘖。”老板把酒壺放回桌麵,揚手敲了敲楊聲腦門,“免費,總行了吧?”
“行行行。”楊聲揉著腦門,點頭如搗蒜,“老板就是大氣。”
“需要什麽衝樓梯口喊一聲就行。這會兒客人有點兒多,就不招呼你倆了。”老板擺擺手,說。
“勞您費心了。”夏藏頷首道。
老板勾了點兒笑,轉身緩步走向樓梯口。
夏藏目送他下樓,才把身子轉過來。
楊聲開了酒壺,寬口的瓶子,傾倒出玫紅色的酒液和一兩粒魚丸大小的楊梅。
“這酒度數不高,以前在這兒打工的時候,我經常偷著當飲料喝,然後被老板發現威脅著扣工錢。”楊聲把倒好的第一杯遞給夏藏,“但最後是沒扣成啦,他給的錢本來就不多,再扣就沒有了。”
“可以先吃口楊梅,這玩意兒浸了酒,口感很獨特。”
“我可以先吃口烤魚麽?”夏藏歎氣說,他是真的餓了。
楊聲愣一愣神,繼而笑道:“可以可以,哥,你隨意。”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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