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期第一天,夏藏起身穿衣服,肩膀便搭過一條胳膊。

楊聲迷迷瞪瞪地打著哈欠,說:“哥,我大概下午兩點左右回來。”

似乎已經習慣向他告知行程。

“不多睡會兒?”夏藏偏過臉問。

忽然發現離得很近,呼吸都在咫尺。

而楊聲卻沒發覺,半閉著眼往前湊著,貼上他額頭。

“不多睡了。”

明明都還在迷糊著。

夏藏失笑:“早飯要吃什麽?”

“包子。”貓兒似的呼嚕呼嚕地吐出兩個字。

而後夏藏額前一涼,眼前人頓時坐直了身子,連同胳膊都收回了,“不好意思,哥,我睡迷糊了!”

“沒事兒。”夏藏還是笑,隻是臉上不自覺染了點兒紅,“想吃包子是吧?”

唔,所以他到底幹了些什麽……

楊聲迷迷糊糊地解開睡衣,探身去床沿抓過來外衣,還沒等他捋明白自己方才的所作所為,就又對上夏藏幽幽的眼光。

剛剛夏藏是掃了一眼他露出來的背脊。

哦吼,又攤上事兒了。

楊聲暗罵自己不長腦子,怎麽一起來竟做出些迷惑行為?

“你那胎記,麵積還挺大的。”夏藏垂眼說道。

“嗯……沒辦法,天生的嘛。”楊聲慌手慌腳地把衣服套上,含含糊糊地解釋道。

好在夏藏也沒多問什麽。

洗臉、刷牙、出門,夏藏說,他們一塊去吃早餐,然後楊聲回家他回出租屋。

樓道裏還是有些暗,哪怕走習慣了也忍不住多留一個心眼兒。

看路,看著看著就又不說話,到樓下的早點攤前都沉默地各點了各的。

尷尬……就是尷尬。

楊聲便不禁想到,要自己能神經大條點兒,也不至於此刻空氣靜止。

哥,你能不能出個聲兒?

楊聲弱弱地抬頭,而夏藏埋頭吃包子,不動如山。

好吧,隻要冷靜吃包子,就不會有人發現我很尷尬。

楊聲領悟到了,立馬執行。

末了吃完,夏藏放下筷子,伸手抽紙巾,“那我就不送你了。”

語氣平靜,神態平常,楊聲點頭如搗蒜,“好好好,哥,你去忙你的吧。”

今天的天氣不錯,適合把被套拆吧拆吧,清洗晾曬。

而且也確實蓋了一個多月。

將被套枕套一股腦塞進洗衣機,關上蓋子按下開關,然後搖著胳膊鑽出浴室。

瞅瞅床鋪上的一片淩亂,夏藏自覺地坐到床邊的矮凳,拿了手邊桌上的線圈本翻看。

等到晚上被套晾幹了再收拾床吧,那時候正好楊聲也在。

線圈本隻是普通的線圈本,沒公式沒筆記,每一頁都是夏藏這兩年去書店摘抄下來的零碎詩句。

他也有買裝訂好的詩集,但翻了幾頁覺得沒意思,就還是自己閑暇時去縣城各大書店或者圖書館走走看看,哪怕有時在圖書館待一整天,隻抄一兩段句子也行。

“青草、山巒、河流和天空

紛紛走進我的血液

此刻,我正等待著它們

藥性發作

由於青草,

我覺得全身開始蔥蘢

由於山巒

我的心充滿了深淵和霧靄

由於河流,

我的雙足磨圓了

路上的每一顆石子

依然在打聽大海的下落

我感到

自己仿佛變得蔚藍,變得無邊無際

眼睛和指尖上

棲息著無數星辰。”

是馬林·索雷斯庫所寫,但夏藏抄寫的時候沒注意,漏掉了這位作者的國籍。

不過這首詩他很喜歡,翻看時會不自覺地多默讀幾遍,隻是可能沒定下心去記,所以至今背不完全。

這首詩的名字也很有意思,《毒藥》。

讀畢,倒真有點兒中毒了的意思。

洗衣機的轉動停歇了,夏藏放下線圈本,起身認命地挽起了袖子。

撈被套咯。

今天天氣不錯,適合看會兒電視。

雖然不知道這個時間段有什麽好看的節目。

楊聲手握遙控器,前後翻翻找找,隻得定格在一個動畫頻道。

往他這邊爬的妹妹果然停止沒動了,嘬著手指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屏幕。

楊聲下意識地往沙發邊緣坐了坐。

這都已經內化成一種潛意識行為,分明他也不是那種討厭人類幼崽的人。

陽光透過落地窗灑了滿室,楊聲撈過手邊的枕頭抱懷裏,就盯著窗外鐵欄杆上跳躍的一對小麻雀。

沒人去幹擾,這對小生靈自顧自嬉鬧了許久,才撲撲棱棱地飛遠去。

楊聲按一按被陽光晃得發痛的眉心,母上正端了切好的哈密瓜過來。

“你倒還真成客人了。”母上放下盤子,坐在沙發的另一頭,將專心看電視的妹妹摟進了懷裏。

“沒辦法嘛,複習要緊。”楊聲漫不經心道,“下午就回學校。”

“生活費夠嗎?”母上探手拈了塊哈密瓜,喂到妹妹嘴邊。

但妹妹隻咬了一兩口中間的瓤,母上把剩下的吃掉了。

楊聲別過臉去,繼續期盼著窗外又來個什麽,他說:“叔叔給了我近一學期的費用,都在卡裏呢。”

“哦,那小藏好相處嗎?”母上又問。

“我哥當然好相處啦。”楊聲將“我哥”二字咬重音,嘴角是不由得勾起。

提到夏藏,他還是會由心底洋溢出欣喜。

“但又不是親哥,你還是注意點兒。”母上說。

楊聲扭頭過來時,母上正給妹妹拿第二塊哈密瓜。

妹妹不也不算是親的麽?他想這麽說來著,但他勉強算是個聽話的兒子,所以他隻是“哦”了聲,沒說其他的話。

“最近考試了嗎?考得怎麽樣?”母上問。

這些問題似乎是有準備過台本,但母親念出來,倒沒什麽語氣的波動。

畢竟母上並不算是演技很好的演員,勉強騙騙叔叔而已。

但叔叔……也並不難騙,稍稍服個軟低個頭,奉承兩句,就不知東南西北了。

“昨天才考完,成績估計要等一陣吧。”楊聲往沙發後一靠,“我感覺這次考得不錯。”

“你就是,過分的自信。”母上可算看向他了,眉頭微蹙,“戒驕戒躁,我從小都這麽教你。”

“嗯,忍辱負重,也是您教我的。”楊聲笑笑,後槽牙根有點酸,“我去倒水喝。”

楊聲其實有些懼怕飲水機,哪怕他知道飲水機加熱的水不過幾十度,遠達不到滾水的溫度。

但一想到那滾熱的水如雨般落上脊背,連此刻背後的衣料都開始微微發熱發燙,甚至粘黏皮肉撕都撕不下來。

深吸一口氣,楊聲扒拉下飲水機涼水的龍頭,倒了一滿杯水,喝下去。

背後粘黏的滾燙消失了,楊聲知道,傷疤還在。

隻是不疼不難受了而已。

在夏藏那兒住著,他倆就長期拚大份的瓶裝水;都是男孩,也不養生,一天到晚咕咕咚咚地喝冷水都沒事兒。

不過幸好洗澡的時候沒這樣奇怪的心理反應,嗯,估計是因為果然洗澡洗熱水要舒服些。

而楊聲自知,自己為了能享受這個舒服,克服練習過上百次。

所以有時候也會想,憑什麽那男人就那麽輕易地死掉了呢?

“楊聲,別這樣。”陸老板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楊聲回過了神,動畫片的背景音嘈雜得很。

我知道不能這樣,但我又能怎麽樣呢?

連見多識廣的陸老板,都無法給出他一個合理的答案。

於是楊聲將自己破碎成千萬片,痛苦被不均等地分為千萬份,壓力也同樣。

至少不用累積到一處,成為一個巨大的隱患。

像是為了證明這種法子的有效,楊聲逼著自己倒了半杯熱水。

抿了一口,有點燙,立馬又倒了半杯冷水。

溫的,不好喝。

“叔叔中午不回來麽?”楊聲平複了心情,回到沙發。

“嗯,他中午有飯局。”母上答道,妹妹吃夠了哈密瓜,掙開她的懷抱,跌跌撞撞地往楊聲這邊爬。

“哥哥。”邊撲向他邊奶聲奶氣地喊。

下意識地,楊聲仍想躲開,卻抬眼對上母親的視線。

又來了,那種憂愁又滿含期望的視線。

於是楊聲沒能躲開,被小奶團子撲了個滿懷。

小小一團,並不重,楊聲很輕易地就將她提溜著扶起來。

奶團子“咯咯”地笑了,似乎很滿意這樣的遊戲。

母上悠悠地說:“兄妹倆還是親近點兒好。”

楊聲沒有回答她,心說還好自己不算很討厭小孩子。

不然反手給她扔垃圾桶裏。

“楊聲!”

好的,好的,我知道了,陸老板。

別吵,別喊,您還真當您是我爸呢。

楊聲回來得挺早,夏藏迷迷糊糊地摸出手機,才一點,他定的鬧鈴都沒響。

為睡個好覺,夏藏特意把窗簾拉上,擋住午後刺眼的陽光。

於是楊聲帶上門進來時,他隻能看清一個迷迷晃晃的影兒。

然後這影兒輕飄飄地落到床邊,夏藏撐坐起來,啞聲道:“回來啦?”

楊聲似乎點了點頭,夏藏揉著眼,沒看清。

隻知道他向前傾了身子,做出一個想要擁抱的姿態。

但卻隻停滯在那樣一個姿態上。

離得很近,哪怕光線不大好,夏藏也能看見楊聲黑葡萄般濕漉漉的眼,和滑過他下頜線的汗珠。

仿佛外麵不是晴空萬裏,他平白淋了一場雨。

夏藏輕聲問:“怎麽了?”

問出口的瞬間,這隻濕漉漉的小狐狸卻轉過頭,“沒,沒怎麽,我去洗把臉。”

但夏藏攥住了他手腕,重複問了遍:“怎麽了?”

楊聲的喉結動了動,別過臉來,嘴角微微向上咧開,說:“哥,抱一下。”

尾音都染上些委屈的哭腔。

夏藏輕易將他向前一拉,便摟了他滿懷。

許是從外邊回來太熱了,背後的衣料都是濕的。

“是家裏發生了什麽嗎?”夏藏問,潤濕單薄的衣料讓他間接觸到了那片大麵積的胎記,是在皮膚之上隆起的猙獰腫塊。

他明顯感到,在他手掌撫過去時,楊聲抖了一下。

但到底是窩進了他懷裏,沒掙紮。

“沒。”楊聲似乎習慣性做出這樣的否定,夏藏皺眉。

卻聽見他又自嘲著補充:“是我自己矯情。”

“楊聲。”夏藏喊道。

“嗯?”楊聲仰起半張臉,眼裏有了些神采。

夏藏笑笑:“沒事了。”

“沒事了。”楊聲也笑,語調活潑起來。

“不過,哥,被套呢?”

“在外邊晾著呢,晚上收回來,你負責套。”

“誒誒?我不會的!”

“我也不會啊。”

“那,那好吧,我來我來。”

楊聲磨磨蹭蹭地鬆開和夏藏的這個擁抱,說:“我先去洗把臉。”

所以這半天下來,他到底在幹什麽!

和夏藏貼貼,和夏藏挨挨,和夏藏蹭蹭。

還好他哥沒嫌他這麽煩人。

啊呼,是青春期到了嗎?不對,他都快滿十八了,哪裏來的青春期!

作者有話要說:

不知為何,腦海裏浮現出兩個糯米團子互相貼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