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知道他倆就應該拎著倆塑料袋的零食轉頭就跑。

但身上就隻一兩張紙幣,外加一除了打電話發短信外沒別的功能的磚塊機。

夏滿怕摔著懷抱裏的夏桐,沒立刻與他們倆翻臉,隻冷了嗓音說:“回去,別在這兒丟人現眼。”

沒有想象中的手足無措,心裏反而是一片死寂的冷靜。

仿佛早就在腦海裏演練過無數次這樣的場景。

從和楊聲確定關係後開始。

夏藏太了解夏滿,他曾花過大量精力去做這件事情。

畢竟無法改變自己的相貌,就隻能在性格方麵完完全全脫離夏滿的影響。

但哪怕這樣,都會有熟識的誰誰誰說,你和你老漢真是一個模子倒出來的。

而努力到如今,他和夏滿除相貌外僅存的相似點,恐怕隻有在一些觸及到原則底線方麵的事情上,絕對認準死理,咬碎牙吞肚子裏都不會讓步。

所以夏滿把他推進書房,甩給他響亮的一巴掌後,他第一反應竟然不是生氣,而是輕輕咧嘴笑了出來。

“你手勁兒變小了。”夏藏撐著身後的書架子,勉強站穩了身形。

及肩的長發遮掩住那通紅發紫的半張臉,當爹的卻還嫌不夠,將書桌後的實木戒尺拎出來,向夏藏的肩膀和腰背各劈了一下。

有外套擋著,倒也不算很痛,隻是看著那尺子嗡嗡地震動著,一如夏滿此時不暢的呼吸和起伏的心情。

“老子怎麽就生出你這麽個牲口!”

“那可能因為你自己就是個牲口吧。”夏藏說,閉上了眼,“我一沒偷,二沒搶,行的正坐的直……”

那尺子又落下來,這次劃到了他眼角。

發熱過後開始刺痛,應該是劃破了皮。

“他是你弟弟!”夏滿聲如雷震,霎時又如驟雨般破碎,“你們兩個男娃苟在一起,不齷齪不惡心嗎?”

問句落到最後一個音,夏滿顫抖得厲害,竟是哭腔都變了調。

夏藏按著自己發熱又發痛的右眼眼角,模模糊糊看到這糙漢子咬牙切齒,渾身卻抖如篩糠。

他看到那雙與自己有八/九分相似的眼睛,被歲月渾濁後的死氣沉沉在此刻都轉化為暴怒、不解與憎惡。

“我喜歡他。”夏藏慢慢把手放下來,眼睛還是有些睜不開,但沒瞎就好,“很喜歡很喜歡。”

“喜歡有什麽齷齪,有什麽惡心的?”

夏滿一尺子扔了過來,緊接著就是書桌上石頭的、瓷器的、木頭的擺件。

真是夠敗家的。

夏藏聽著“劈啪”的破碎聲,眼看著滿地分辨不出顏色材質的碎片。

無動於衷。

年三十,真是熱鬧啊。

他絲毫不擔心夏滿是否會在盛怒之下將他打死,他隻是想著自己就這麽死了,楊聲會難過。

有時候楊聲還是蠻佩服母上的,為她萬分能沉住氣的性子。

複盤一下昨夜今日之事,楊聲不難推斷出,母上早就知道些許他和夏藏的關係,隻是不夠確定……書房的動靜隔了幾道門都沒被阻擋住,楊聲感到手心發熱刺痛著。

攤開雙手看時,原來手心被指甲刺出了些月牙般的印記。

被血液塗上了鮮豔的顏色。

隻是沒想到,是被叔叔抓了個正著,現在連周旋的機會都沒有了。

怪他,太得意忘形……

難得沒有反鎖的房門被人從外推開,母上哄睡了小妹,終於來看一看他這個並不成器的兒子。

楊聲眼看著母親反手帶上門,但他依舊蜷在書架旁的牆角。

這個位置能大致聽到些幾道牆外的動靜,不過就是太考驗耳力了。

“牆角有灰,起來。”母親說,聲音很輕但帶著不容反駁的堅定。

但楊聲抱著膝蓋,搖了頭:“弄髒了衣服,我會自己洗的。”

他不想起,為了知曉到一點點夏藏那邊的消息;他也不能起,剛剛從樓下回來的那幾步路就抽幹了他身上所有力氣。

他眼睜睜看著他緊扣住的夏藏一點點鬆開他的手,被他們共同的“父親”粗蠻地關進籠子裏。

那個幾年前,夏藏本就逃離了的籠子。

都是他的錯,都是他帶夏藏回來,卻得意忘形,克製不住一己之私,才叫他們陷入如今的境地。

他絲毫不擔心叔叔會怎麽責罰於他,隻是擔心夏藏會受傷。

書房的動靜,不得不令人揪心。

“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幹什麽啊,楊聲?”母親坐到書桌旁的椅子上,居高臨下地為他再次憂愁地蹙了眉。

“我……”楊聲聽到一聲更激烈的破碎,不由得緊吸一口氣,堵在喉頭怎麽都發不出聲音。

“說話啊,平時不是很能說會道的嗎?”母親拍著桌子,難得揚起了尖銳的語調。

楊聲垂眸看著手心的血痕,下意識將指尖再次按上去,指甲嵌入肉裏的疼痛讓他清醒了片刻。

“我在喜歡一個人。”楊聲說,“但我不知道該怎麽喜歡他才好。”

所以我搞砸了,害他受傷,害他被關了起來。

“喜歡?你一個小孩子知道什麽是喜歡?”母親尖聲質問道。

“媽,我不小了,都十八歲了。”楊聲回答道,但不知怎麽,說著說著倒笑了起來。

他抬了眼,看著他萬分熟悉的那張雖被歲月磨難過但依舊清麗的臉。

哦,這會兒算不得清麗,她沒化妝,她還苦巴巴地皺著眉。

明明可以一直漂亮下去,她有這樣的資本。

可惜遇人不淑了兩回,親兒子還在大年三十這天跟她出了個櫃。

我這命途多舛的母親啊。但這時候楊聲還在沒心沒肺想著這樣反諷意味極強的感歎。

嘴上呢,也不饒人:“我又什麽時候年紀小過呢?”

“六歲,我就已經是個大孩子了,不能跟爹頂嘴吵架,要無條件地聽媽媽的話。”

“九歲的時候,得學回做飯掃地照顧人,不然媽媽可能一個沒看住就從樓頂跳下去。”

“十一,十一歲開始適應新的家,適應新的爸爸。”

還沒數完,便被一個耳光打斷了。

力道不是很重,於是又被扇了一個。

“我就知道,這些年你是不是一直在心裏看不起我?”母親半跪在他身前,雙手揪著他的領口,憤怒已經將她所有的清麗優雅風暴般卷盡,“覺得我沒用沒給你更好的生活,覺得我隻會靠男人?”

眼淚如雨在風暴中悄然而大張旗鼓地落下,纖細的素手瞬間化作猙獰的藤條,將楊聲死死扼住。

於是楊聲在窒息的空檔想起幼時被親爹掐著脖頸拎起來,而後跟丟垃圾一樣將他摔打到牆角。

還好他已經找好了牆角,還好母親的手勁也不大。

可是為什麽,他還是那個小孩子,不能哭鬧不能呼喊,不能說我真的好疼啊。

“可是你有想過我嗎?想過我的人生都是被你毀掉的嗎?”

“我本來在好好地讀書上學,本來可以考大學,甚至考個大專都好!但都是因為你,你忽然來了,我打不掉,隻能輟學,隻能和你那人渣爹同居!”

“隻能到二十歲後,連張婚紗照都沒有,就匆匆領個結婚證明……那天殺的打我,你還一直隻會哭,我要怎麽辦?你告訴我啊,楊聲,我該怎麽辦?”

領口的桎梏忽然一鬆,母親如同發條用盡的木偶形容枯槁地癱坐在地。

楊聲嘴唇動了動,說:“對不起。”

對不起,給你添了那麽多麻煩。

對不起,不能為你分擔些什麽。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現在我以為日子終於好起來,我以為那些天殺的糟心事不會再追上我了……”

“你呢,你又把一切變回了原樣!”

“你應該不笨的啊,楊聲,你知道你叔叔不會把你當親兒子看,那你也應該知道他親兒子對他很重要!”

“你喜歡誰不好,喜歡你哥喜歡夏藏。夏藏是夏滿的命,你知不知道?夏滿完全可以為了他兒子的前途,舍下你,甚至拋下我拋下他親生的女兒!”

“你以為喜歡什麽人,是你自己的事情麽?好吧,我早該知道你沒心沒肺、自私自利,你從來都沒有想過我,想過你妹妹!”

母親聲音嘶啞,是氣若遊絲,但又歇斯底裏。

“是,我沒心沒肺,自私自利……”楊聲一字一頓地跟著重複,再次攤開手。

手中空無一物,隻有鮮血淋漓。

“早知道那時候你就該把我扔在冷水桶裏淹死,省得現在受累又受氣。”

母親失神的眸子瞬間聚了焦,“你……”

“你那時候打算把我淹死,我知道。但我假裝你是想用冷水治療我背後的燙傷,隻不過把我泡得太久了。”

書房那邊似乎沒動靜了,楊聲把胳膊重新擱回膝蓋上,埋了頭不再說話。

他嚐到唇齒間殘存的奶油雪糕的味道,甜到有些發苦。

“夏藏,你告訴我,我到底是哪裏沒做好,你要這麽氣我,要這麽恨我?”

終於,夏滿把他所有寶貝擺件都禍禍完了,單手撐在書桌邊沿,餘怒未消地喘著粗氣。

夏藏有點抬不起胳膊,不然他得摸一摸前額,好像是流血了。

“是你恨我啊,夏滿。”夏藏背倚書架子,強撐著不叫自己倒下,“恨我沒幫你挽回妻子,恨我跟你吵架離家出走,恨我……喜歡上楊聲。”

“你做得好啊,你啷個做得不好?給我一條命,還給錢讓我活下去,你多好,多稱職。”

“我感激你還來不及……”

嘶,這次好像又是塊石頭,拳頭那麽大的石烏龜。

不知道夏滿上哪兒淘的,砸過來還挺疼,希望骨頭沒事。

“夏藏,老子不管你啷個看老子,反正老子活著一天,老子都是你一天的老漢兒!”

“老子不得允許你啷個下作!你丟得起這個人,老子丟不起這個人!”

“你必須得給我跟楊聲斷咯!不然,不然……”桌上空無一物,書本也放得遠,夏滿找不著趁手的武器,這會兒一拳砸在實木桌子上,咬牙切齒,“我曉得不管我啷個收拾你,你是不得聽的。”

“你不是喜歡楊聲麽,那給我看一哈,你到底有好喜歡他。”

夏滿語氣平複下來,他甚至為此露出了個笑容,扭曲而自得。

“你想幹什麽?”夏藏下意識抓了本書,不算厚,但一書背砸夏滿腦門,應該能夠開花。

夏滿卻不怕他這些小動作,反而踩著一地的碎片不徐不疾地走到他跟前。

“來啊!”夏滿指著自己太陽穴,“往這兒打!你不是很能幹咩?來啊,有本事把你老漢兒打死啊!”

“你想對楊聲做什麽?”夏藏別開臉,捏緊了書本,一動不動。

“莫搞得像你老漢兒是個壞人嘛。”夏滿冷笑道,“我剛剛隻是想到,楊聲讀書一直都是我供起的,他媽都是個賠錢貨,又不賺錢。”

“果然成績再好也不頂用哦,人品壞了這人都完了。反正讀書都教不會他啷個做人,還不如不讀噠,出門打工還補貼家用……操!”

夏藏把書砸上夏滿腦門,揮拳再次打歪他的下巴。

但這還不夠,夏藏抓過夏滿肩膀,毫不客氣地把他甩到靠牆的書架子,嘩啦啦,有書本飛出如脫籠的白鴿。

“小畜生!”夏滿唾沫橫飛地罵。

“你要敢動他,我不介意把你砍了,再去自首蹲局子!”夏藏揚起了拳頭,他肩膀依舊沉重悶疼,但並不妨礙他一拳又一拳將這個從來在他生命裏就驕傲自負、目空一切的老東西打倒。

如果真能打倒就好了,夏藏感到眼前模糊發黑,他抬了另一隻手去揉。

夏滿在喊他,估計在求饒吧,聲音怪淒厲的。

一片紅,原來是真的流血了。

“跟我出切,我給你找藥!”夏滿拽過他胳膊。

夏藏捂著前額微微搖頭,“夏滿,我死在你麵前都可以。”

“隻要,你不動楊聲。”

母親被叔叔怪叫著喊了出去,楊聲迷迷糊糊地從那遙遠的聲音裏,聽到了熟悉的名字。

他一骨碌爬起來,要跟母親一塊出去。

“你給我待在這兒!”母親吼道,但楊聲卻如離弦之箭般上前扣住那快關閉的門縫。

母親咬一咬牙,要強行帶上房門。

楊聲仿佛感覺不到痛一樣,寸土不讓,隻不停地重複著:“我要去見他,我要去見夏藏……”

“你讓我去見他!”

許是看他手也狼藉一片,母親鬆開了門把。

方才止住的眼淚又滴滴答答,如雨落下。

“我該拿你怎麽辦才好啊,楊聲?”

作者有話要說:

容我準備一瓶胃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