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藏受傷了,這會兒是昏迷了過去。

叔叔手忙腳亂,把夏藏送回房間就不知道該做什麽了;反倒是母親鎮定些,翻找出藥箱又支使楊聲去打熱水。

等回到夏藏房間,楊聲才後知後覺感到手掌和手指尖疼,剛剛沾了水,疼得都有些發麻。

他自行找了酒精紗布,沒拿棉簽,畢竟兩隻手都傷著,還不如直接倒酒精清洗來得方便。

酒精比水更烈,倒上去的瞬間楊聲覺得自己眼淚快下來;但眼睛幹澀猶如枯井,他麵色如常。

草草地包紮過後,他便盯著夏藏,在叔叔不信任的眼光裏幫母親遞藥拿藥。

末了總算是把前額那塊的血止住,楊聲猜想夏藏身上會有別的什麽傷,但母親也不方便再給夏藏褪下衣服。

“我先去弄點兒吃的,上午包了餃子。”母親把藥箱留下,輕輕說了這麽一句,便離開了房間。

楊聲坐床沿輕輕扣著夏藏的手,目光從他仍舊泛紅的眼角一點點勾勒描摹到下頜流暢卻瘦削的輪廓。

仿佛這麽一會兒時間,夏藏整個人都小了一圈似的,如果可以楊聲想把他裝進口袋裏。

但現在楊聲要做的,是如何讓叔叔準許他探查夏藏衣服底下的傷勢。

倚在窗戶邊的叔叔不知從哪兒摸出來支煙,也許是為了照顧傷患,他沒有點燃,就叼著煙若有所思什麽。

“我覺得,我們應該好好談談。”叔叔開口道。

借著這個契機,楊聲沒立即答應,隻淡漠地移了眼過去:“我能不能先看看夏藏的傷勢?”

叔叔把那支沒點著的煙吐出來,折斷扔進垃圾箱裏。

門被負氣地關上,碰撞聲震得窗欞都嘩嘩作響。

夏藏沒醒過來,楊聲俯身輕輕地抱了他一會兒。

雖然手不大好使喚,但扒衣服還算輕車熟路。

隻不過紅毛衣是套頭的,楊聲頂多將他肩膀的衣料褪到胳膊旁。

青了一大塊,似乎被什麽重物砸到了。

楊聲吸吸鼻子,是要繼續拉扯那難纏的衣料,動作大了些,懷中人睫毛微顫,悠悠轉醒了過來。

“你……”夏藏眼裏還有些許迷茫,“低頭。”

楊聲依言照做,鼻頭一酸。

夏藏親了下他嘴唇,笑意便化了開來:“原來不是在做夢。”

你看你都那麽疼了,當然不是在做夢啊。楊聲想這麽說,他一貫是愛說笑愛調侃的。

但喉頭哽咽,便是眨眼功夫,眼淚就不聽話地跑出來,順著下頜線,滴落到夏藏唇邊。

“哭什麽啊?”夏藏蹙了眉,是嚐到眼淚的苦澀。

楊聲說不出來,隻顧咬牙無聲地落淚,像失去糖果的孩子,或是形影相吊無家可歸的旅人。

他想將夏藏摟緊些,仿佛這樣就不會失去他。

但夏藏身上有傷,他怕自己笨手笨腳再弄痛了他。

“乖乖哦。”夏藏軟聲喚道,觸到楊聲掌心忽然反應過來,“你手怎麽了?”

楊聲搖搖頭,抽噎著並不答話,還想著繼續扒夏藏衣服。

你看你都傷成這樣了,幹嘛還操心我啊。

“說話。”夏藏語氣重了重。

“我要……”楊聲說話,“去拿紅花油。”

看夏藏肩膀那樣子,好像是應該拿紅花油按一按,活血化瘀。

但話一出口,他才發覺自己嗓音啞得厲害,說話猶如破舊的老風箱。

最後紅花油仨字兒的讀音都沒發出來。

夏藏掙紮著要起身,但事與願違地把楊聲也勾著倒上了床。

這傻小子還怕壓著他,用手腕撐了床,但被他毫不客氣地抬手箍住腰往下一按。

總算,實打實地擁抱上了,腰酸背痛也值得。

“別怕,別怕啊,楊聲。”夏藏順著傻小子的背脊線往上撫,摸索到那塊傷疤的大致位置,輕輕揉著。

他感到脖頸處滾燙地潮濕了,楊聲將腦袋埋進他頸窩。

顫抖著,抽噎著,像隻可憐巴巴的小動物。

“我在呢,我會,保護你的。”夏藏說。

楊聲嗓子已經壞了,可他仍然堅持著,一個字一個字地咬:“我保護你。”

“哥,我要保護你。”

夏藏沒拗過楊聲,主要他也很少有拗得過楊聲的時候。

更何況楊聲這會兒爪子殘了,抽抽嗒嗒連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

在配合楊聲給他用紗布蘸著紅花油抹了遍上身後,夏藏腦子一昏沉,又睡了過去。

楊聲將裹了層藥油的紗布扔掉,就著方才打來現在早已冷卻的水清洗了下指尖。

房間外還沒傳來其他動靜,煮個餃子不需要那麽久。

那兩位是在商量什麽處理辦法吧,楊聲坐回床沿,給夏藏拉了拉被角。

他現在就像個等待秋後處斬的死刑犯,在崩潰大哭後,反而獲得了內心的寧靜。

反正早死晚死都得死,不過摟著男朋友哭成那傻逼樣兒,也真是夠丟臉的。

怕這是最後一次了嗎?哭也哭回了本兒。

但他答應過夏藏,不會再離開。

也舍不得再離開。

這命運啊,兜兜轉轉地將他們相聯係,楊聲不相信它會這般殘忍,又千方百計將他們分開。

他們還有好多好多事情沒一起做,要去遠方去同一所大學,要度過漫長到老的餘生。

要相愛。要一直相愛。

天荒地老都管不著他們。

可是那迷霧裏的怪獸終是向他們伸出猙獰的爪牙。

玫瑰馥鬱芬芳,但那尖刺依舊會讓人頭破血流。

他可以獨自吞下這帶血的螺釘,攬下妄自摘取禁果的罪責。

夏藏不該為此憂愁煩惱,他該輕輕巧巧地去往春天,不受束縛地遨遊於瀚海蒼穹。

群星為他閃爍,而楊聲呢,楊聲在那群星裏,散為宇宙的塵埃都不要緊。

母親來敲門了。

死刑犯該奔赴最後的斷頭台,所以請允許他擅自做場毫無誠意的告別。

想要告別的人還在沉睡,也許童話是真實的,用一個真摯的吻就能喚醒沉睡的美人。

但楊聲沒有吻上那還帶著他咬痕的唇瓣。

他早就知道,童話裏啊,都是騙小孩子的。

“他睡過去了,我剛給他擦了藥。”

說不出話,楊聲擎著圓珠筆,慢慢地寫。

手殘,字兒更難看了。

好在話是通俗易懂,叔叔掃了便簽兒一眼,就明白過來。

“我又沒打你罵你,你啷個也要死不活的嘍?”

楊聲有些反應不過來這是罵他嘲他還是怎麽,這會兒耳朵旁邊也嗡嗡響。

他想他大概有點靈魂半出竅,通俗一點講,大概是腦子壞了。

但他還是一筆一劃地寫:“隻是說不出話來而已。”

字兒醜得他都想哭。

而且煮了半天餃子,他也沒見著餃子的影子。

餓了。

當然叔叔要是一氣之下想把他餓死,他也能夠接受,至少這是種比較體麵的死法。

“那我說,你都聽到起。”叔叔拍了拍沙發扶手,母親探身拿走茶幾上的煙盒和打火機。

頗為體貼地給他點了支煙。

母親眼睛有點腫,再加上昨晚可能沒睡好,這會兒人顯得憔悴了許多。

楊聲自覺地在心裏又補了幾句對不起。

他當然知道對不起沒半點用,他也不是為母親對不起。

隻是為了自己。

為了自己熱血上頭而打人被退宿,為了自己住好一點兒和夏藏合租。

為了自己心裏那點兒齷齪心思和夏藏談戀愛。

為了自己不再欠任何人什麽,接受這個所謂的審判。

自私自利,果然全占。

也在嚐試著沒心沒肺,可是心那塊地方空了,反而疼得厲害。

“我本來想讓你直接休學,等明年噠再參加高考。主要我也曉得你和我兒子那點兒花花腸子,要我放你們兩個回去(qie)上課,肯定又得攪和到一起。”

“但你這個媽啊,啷個都不同意。真的是,早搞莫裏切噠?這會兒才來擔心高考,個(guo)人沒把兒子管好,怪得到哪個?”

“我這個人吧,也不是那種不講道理的,是,高考蠻重要,你要休學到明年,不曉得會有麽子變化。所以你放心,高考我還是得讓你考的,但是你不能去學校。”

“你成績不是蠻好咩?而且現在都是搞複習,也不需要哪個老師來上課咯,你都個人在屋頭搞複習。我呢,也不想在這兒看到你,心煩,你都去老房子那兒住幾個月。到時候你媽也過去,你安安分分點兒,高考完咯愛滾去哪兒滾去哪兒,我不留你,你也莫再禍害我兒子。”

“好歹你也喊了我這些年的叔叔,我也算仁至義盡了。我不求你回報我莫裏,我隻求你放過我兒子,也放過你個人。好好的一大小夥子,搞點兒正經事嘛,莫像那種流神痞子,有媽生沒媽養。”

香煙在叔叔的唾沫橫飛中燃燒殆盡,楊聲垂眼看著自己醜醜的字,終是又拿起筆。

手抖得厲害。

“我答應你,高考以後不會再和這個家有任何瓜葛。”

“但你也要答應我,不能幹涉夏藏任何決定、任何選擇。”

夏滿掃了一眼便簽紙,又從煙盒抽/出一根香煙,“你還沒得資格和老子討價還價。也莫想到高考以後,你們兩個還能再續前緣。”

“老子是他老漢兒,他命都是老子給的,他也沒得資格不聽老子的話。”

楊聲把之前那張商量的便簽紙撕碎,換了張全新的狂放地寫道:“我也不是在跟你討價還價,是你不答應的話,我就跟你同歸於盡。”

“當然你也可以拿命不當數,但你還有個女兒。”

“反正我有媽生沒媽養,而且還沒得親老漢,我莫裏都沒得,所以我也莫裏都不怕。”

你們把我唯一在乎的都收走,我也確實不需要再討價還價了。

母親攔住了夏滿,不知怎的,她現在是對這碼子事兒越來越熟練了。

楊聲不管他們,揣好他的便簽紙往夏藏房間走。

下意識他就閉上眼,回憶著年少時的夢遊。

“咚”,撞門框上了,不過好在是找對了地方。

楊聲睜眼,捂著額頭輕輕擰開門把。

也不知道那會兒是怎麽做到安然無恙地進入房間的,就算有大致方位的印象,夏藏要沒開門,那不是也沒轍?

他反手帶上門,夏藏仍在安靜地睡著。

額頭的紗布泛著一點血紅。

他要給夏藏寫一封信,不用太多字,格式也無需很規範。

寫什麽呢?

保重身體,照顧好自己?

還是好好複習,天天向上?

或者幹脆給他寫一滿張“我愛你”吧。

這好像都不是正常人能寫出來的東西,而且“我愛你”這句話啊,得說出來才動聽。

於是他想了想,寫道:“別忘了給那棵‘稗子’澆水,我怕他會枯萎。”

這個春天還是來得太提心吊膽。

作者有話要說:

容我準備一杯溫白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