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可以的話,陸老板,我想請您聯係下楊聲的班主任。”夏藏盡量掩飾情緒地大致說了事情的經過,楊聲說過,陸老板和他的班主任是老熟人。

“不用聯係了,我就在這兒。”一個爽朗帶沙的中年男聲插/入進來,“老宵,給我倒杯水去。”

“陸,陸老師好。”夏藏想了一想,這位老師也是姓陸。

“嗯,你好。”陸老師似乎拿到了水杯,抿了一口,“我剛剛聽了一耳朵,你說你家長要給楊聲辦休學或者退學。”

“理由呢?我記得他一天天活蹦亂跳的,沒道理請病假;然後他學習成績也不錯,應該不會被學習打倒;心理上也應該沒什麽問題,畢竟經常跟我插科打諢。”

“那麽,請你告訴我,你們父母要給他辦休學或者退學的真正理由。”

“我……”夏藏猶豫地咬咬嘴唇,楊聲說陸老板值得信任,而陸老師跟陸老板是一頭的……但陸老師是楊聲的老師啊,老師應該不會支持他們這樣的關係吧。

退一萬步講,這也是早戀來著。

夏藏咽下一口苦澀,頓了好一會兒,還是選擇了不隱瞞。

他求人辦事,沒道理遮掩吞吐。

“陸老師,是這樣的。”夏藏緩聲說道,他向後倚靠著床頭,合眼的瞬間仿佛將自己拋擲出去。

但他心裏已經沒有了恐懼,他猜想到自己的降落地點。

無非是嶙峋的岩石起伏亦或者是荒原連天。

再或者……

“我父母發現我和楊聲的戀愛關係,他們為了我們的‘前途’著想,打算人為地將我們分開。”

陸老師輕輕一歎氣:“那也不能鬧著休學啊。”

平穩著陸,仿佛踩在了柔軟的沙地裏,睜眼便是廣闊泛著波光的海。

“陸老師,我的意思是……”夏藏怕老師沒明白過來或者產生了歧義,不然他剛剛說他和楊聲談戀愛,老師怎麽一點反應都沒有。

“我知道。”陸老師打斷說道,“不就是談個戀愛嘛,多大點兒事。”

“你也不用擔心,一般沒有特殊情況,學校是不會輕易準許高三學生休學退學的,首先便要通過班主任這關。我到時候會問清楚情況,也許沒你想的那麽糟呢。”

夏藏有些沒反應過來,訥訥地說道:“謝謝老師。嗯,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陸老師笑笑,“對了,你是唐建軍班上的?”

“老師,我班主任姓譚……”

背景音裏,陸老板咳嗽得很大聲。

掛斷電話後,夏藏稍稍安下心來。

窗外的煙火和鞭炮聲已然遠去,淩晨一點,春晚都結束了。

還好陸老師是個爽快人,沒問夏藏其他什麽。

就比如說為什麽是楊聲休學而不是你休學。

如果他能代替楊聲,那確實再好不過。

但夏滿就算再刻薄於他,利益相關的問題上夏滿也會永遠站他。

楊聲不是夏滿的親兒子,夏滿不會為他的未來著想並負責。

所以說,有時候親情才最是淡漠最是刻薄。

而夏藏也不認為夏滿站他是因為父子情深什麽,他對夏滿沒什麽感情,也曾對夏滿進行過從外貌到內在的人身攻擊。

用他此生能想到的所有惡毒字眼,以及他並不利落的打架手法,施加在給他生命的那個人身上。

而夏滿對他也沒什麽感情,幼時把他都給母親一人照料,和母親離婚又把他丟給奶奶,奶奶去世再娶妻,就把他丟給阿姨。

夏滿從來隻會在他自己心情好的時候,才來象征性地問問夏藏的情況,有關學習生活的問題通通浮於表麵。

但他又會在夏藏拿到高分後,自詡是位成功的教育家,對著訪客炫耀,看看我兒子多像我多優秀。

偶爾也會把楊聲拎出去,向眾人證明他是個多麽心胸寬闊又善於傾聽的後爸。

一旦不如他意了,他可以把夏藏趕出家門兩年不聯係,最後反來倒打一耙說是夏藏拉黑了他。

他也可以隨手斷絕他繼子所有的夢想,才不管楊聲叫了他這麽多年的叔叔。

他永遠自詡寬厚,自詡慈愛,自詡民/主,自詡苦心孤詣。

他是惺惺作態,不戴王冠,但又自帶皇位的暴/君、剝/削/者。

他有個可笑的名字,叫“父親”。

楊聲不知道自己是怎麽睡著的,滿腦子ABCD風帶洋流夏商西周和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

嗯,今天該背一下語文了。

天光晃眼睛,這屋子裏竟也沒個窗簾。

楊聲適應了好一會兒,才感覺眼睛是自己的。

不知道時間,但也應該是大年初一了。

還是先洗漱,臉上身上幹巴巴的也難受。

不過這兩天洗不成澡,傷口還沒完全結疤。

翻身下床,到門前,卻發現門被從外邊鎖上了。

楊聲敲了敲,喊道:“媽,開門。”

喊了個寂寞,他嗓子沒聲兒。

隻能敲門了,他料想母親不會把他關多久,他好歹是要洗漱吃早飯的。

但確實沒人應答,母親要麽在睡要麽出去了。

楊聲自覺往門邊一蜷,打算著隔一陣再敲一陣的門。

他似乎對此很有經驗,不,去掉似乎。

“大清早的,催命啊。”門外總算由遠及近傳來回應,母親擰開門,但還是嚇了楊聲一跳。

拍拍灰塵站起身,楊聲下意識說了句“謝謝”。

而後與母親擦肩而過,往衛生間的方向去。

洗臉刷牙時對著鏡子做了個實驗,齜牙咧嘴地大吼大叫,啞的,依舊沒有聲音。

得,真殘廢了。

手上紗布也被打濕,楊聲歎氣,待會兒又得換一下,或者幹脆拆了,反正一點點皮外傷而已。

母親進廚房忙活了陣,聽見他的動靜便喊:“你別想著出門,我看著你呢。”

楊聲很有一囚犯的自覺,也沒有產生越獄的想法。

他這個鬼樣子,越獄不太像話。

等到早餐上桌,母親絮絮叨叨了會兒,說讓他把屋子收拾收拾,然後說回給他班主任打電話。

“給你請個長假,到高考再去。如果需要什麽資料,我跑一趟學校給你拿,反正現在你妹妹也不用我操心了,我就單單守著你。”

楊聲低頭咬著糖沁蛋,流心的蛋液燙得他舌尖疼。

許是他一直沉默不語,母親拍了拍桌子:“說話。”

楊聲搖搖頭,指了指喉嚨。

“好,你跟我使氣嘛!我讓你跟我使氣!”母親似乎忘記他確實嗓子壞了的事實,一把掀翻了他的麵碗。

湯汁和麵條撒了一桌子,還好剛剛把糖沁蛋吃了,減少了一定的浪費。

楊聲起身,去廚房拿了抹布,再把垃圾桶踢踏過來。

母親呆坐在椅子上,看他把麵條仔細掃進垃圾桶,不多時竟低聲啜泣著:“我這輩子是遭了什麽孽啊?”

楊聲說不出話,也無法回答她。

把碗送去廚房,想了想還是洗幹淨,放好。

再把打濕的紗布拆解,扔掉。

指甲留下的血痕凝結了淺淺的殼,他攏了攏手指,有點癢,有點疼。

今天隻能繼續背書了,反正內容夠多夠豐富,也不容易背得膩煩。

臨近中午,母親給老陸打去電話,他坐在一旁的小沙發上,裝作木頭人默默地聽。

“我也知道跟班複習要比自己複習好,但是老師,他身體真的也扛不住去學校。”

“對,突然就生病了,醫生說要靜養,他現在喉嚨還說不出話。”

“模擬考試……模擬考試我再跟他爸爸商量下吧,看能不能讓他過去學校。嗯嗯,模擬考很重要,我知道,知道。”

母親知道很多事情,說什麽都是知道知道。

但她向來看不清自己的處境,向來隻會堅持她所知道的“真理”。

楊聲勸服不了她,甚至勸說都成了一種罪惡。

因為他生來就對她不起,他沒有資格向她再要求什麽。

因為她是他母親。

“謝謝陸老師,這些年,楊聲也勞煩您費心了。”

電話被掛斷,楊聲等來對自己最後的判決。

“你看看你這樣子。”母親歎息道,“恨我呢,怨我呢,還是繼續看不起我呢?”

楊聲指了指嗓子,拒絕回答。

他不恨不怨,也沒有看不起。

他隻是不再想這樣的問題,內心荒蕪死寂。

那裏曾經開滿鮮花,不過鮮花是難以侍弄的精靈,一經風吹雨打,就凋謝得無影無蹤。

“楊聲他媽媽給他請了長假,說到高考了再讓他來學校,不過尚元也在爭取讓她答應楊聲去參加高考前的模擬考。”

“你別擔心,至少你父母沒那麽狠心。”

夏藏迅速地讀完陸老板的來訊,不自覺冷笑一下,想著夏滿沒叫楊聲退學,那他就得感恩戴德了?

照目前的情況看,夏滿應該把楊聲送去了某個地方關著。

夏滿在雲山縣的房產,除了他們住的這一處,那就隻有老房子了。

他應該不會腦子抽筋,把楊聲送去鄰縣或是主城。

山高路遠,沒有必要。

謝過陸老板的傳信,夏藏可算提起些精神,從**翻下來,擰開門出去。

夏滿和夏桐排排坐著看電視,茶幾上放著昨天買來的零食。

夏藏挑了兩個果醬麵包,坐到茶幾邊,撕開包裝袋一口一口地吃。

末了再給自己弄了杯溫水灌下去,飽了。

死不了。

“我今天回學校。”夏藏說。

“你們不是初七才開學嗎?”夏滿調低了電視的音量。

“你覺得我能在家裏活著到初七嗎?”夏藏反問他。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想出去找楊聲。”夏滿皺了眉。

“那你真是好聰明。”夏藏給他鼓了個掌,“竟然一眼就看穿我的居心不軌哦。”

“莫給老子陰陽怪氣的。”夏滿沉聲怒道,夏桐坐他旁邊眼睛亮亮地看電視,估計他也要為女兒收斂些。

“你要不放心,可以跟我一塊去。”夏藏說,撥了撥垂到眼睫的紗布線頭,“正好你也可以看看,我這兩年住的是什麽地方。”

夏滿哼哼了半天,沒給他個答複。

夏藏不著急這一時半會兒,反正夏滿總歸是要讓他回去上學的。

他現在提一提,不過是激將法罷了。

“至少要過完這個年。”夏滿開了口,“到初三了我再送你去學校。”

看吧,上鉤了。

夏藏麵上並不回應什麽,他隻是又探手拿了隻草莓餡兒的果醬麵包。

這會兒電視正在打廣告,他撕包裝的動靜惹來了夏桐滴溜溜的眼睛。

也是黑眼睛呢,和楊聲很像。

為此,夏藏對他這並不熟悉的妹妹露出點兒溫和的笑意。

夏桐指著他手裏的果醬麵包,脆聲喊道:“聲哥,要。”

哦,他這兩年都沒回來,小妹估計是把他認成了楊聲。

夏滿拍了拍夏桐的腦袋瓜子,稍微帶著點兒嗔怪地說道:“瓜娃娃,這是你藏哥。”

夏藏垂了眼,把麵包遞給了小妹,起身快步把自己關回房間。

他已經有一天多沒見楊聲了,有點想他。

抬手抹下來一臉的水,好吧,夏藏得承認,他是很想很想楊聲。

作者有話要說:

附小番外:關於譚建軍老師和老陸同誌的戰友情誼譚老師教語文,任教數十年,文理科都有教過。

但他一般都是教重點班。

老陸教地理,任教數十年,隻教過文科班,且隻教過普通班。

譚老師棄文從理後,曾推薦老陸當新一屆文科重點班的班主任,年級主任也覺得老陸可以。

但老陸死活不幹,說教普通班好玩兒,非要跟普通班死磕到底。

年級主任遂放棄。

後來呢,學校決定讓高三的文理科重點班每周六都進行一次測驗,或數學或文理綜。

但普通班是不被該政策覆蓋的,周六下午直接放假。

老陸當時教的是楊聲他們的上一屆,也是年級主任勸他教重點班他卻依舊死磕普通班的那一屆。

反正一聽到這政策,老陸是氣不打一處來,跑年級主任那兒跟他大吵一架,說憑什麽不給普通班組織測驗,不就多印幾份卷子多幾個老師改卷子的事兒嗎?

而當時的譚老師在跟年級主任喝茶下象棋,被老陸這一攪和,茶喝不成棋也下不成,但有熱鬧可以看。

好心的譚老師就幫老陸的忙,他倆一塊說服了年級主任,自此每屆高三每一個班都有了周測待遇。

老陸在批試卷的間隙感謝譚老師的仗義相助,譚老師說別客氣,反正語文不參加周測,我又不用出題改卷子。

沒錯,譚老師記仇,記陸某人一直喊他“唐老師”之仇,什麽推薦重點班、幫普通班爭取周測,那都是為了給陸某人找一點事情做,免得他一天悠哉遊哉不幹正事兒。

直到那天,譚老師遇見了夏藏的“家長”,他又回到了被“唐老師”支配的恐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