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你回學校啦。那按照事先說好的,你到學校的小廣場來吧,我和陸老師在這邊打羽毛球。”

掛斷和陸老板的電話,夏藏下意識看了看時間,才七點過十分。

他給那株野草澆了水,借著出租屋的小夜燈看,這草生命力強,幾天沒澆水都還泛著綠意。

容易養活是件好事。夏藏用心記下草葉的樣子,想著到時候楊聲回來,他可以說他有好好地照料他們的“稗子”。

又呆坐了一會兒,他心裏還是有點疙瘩,將額前的紗布去了總算舒服了些。

怕這不保險,翻箱倒櫃出一片創可貼粘上,再用細碎的額前發遮擋得嚴實。

不過答應好兩位長輩的事情不能夠怠慢,夏藏把外套攏了攏,拎上手機和鑰匙,關燈關門出去了。

“唰”地一下,羽毛球貼著他頭發飛過,夏藏下意識摸摸發頂,便聽見不遠處熟悉的笑語:“夏藏,幫忙撿一下球!”

語速慢慢悠悠,是陸老板,他正麵對著夏藏,揮動球拍衝他打招呼。

而原本背對著夏藏的那一位則扭身過來,銀邊鏡片下一雙鷹眼銳利,再定格到夏藏身上的時候化開笑意。

“麻煩你啦。”他說。

這是陸老師,夏藏有見過。

夏藏點點頭,四下找了會兒,彎腰矮身拾起那隻羽毛稍有殘缺的球。

小廣場上除了他們這對打羽毛球的,還有耍陀螺舞劍跳廣場舞的,廣場中央一盞高塔大燈明晃晃地亮,暖色光暈配上人們臉上的笑意融融,顯得夜風都不算冷。

學校這點很有意思,即假期內對外開放部分區域,讓周遭的住戶都能過來聚聚會擺擺龍門陣。

夏藏把羽毛球遞給鄰近的陸老師,而他們兩位開始了中場休息,招呼他一塊坐到廣場邊林蔭路旁的長椅。

兩位長輩坐一條椅子,夏藏自覺坐到他們對麵。

陸老板擰開事先準備的溫水壺,遞到陸老師手邊,動作頗為熟練,而陸老師也習以為常。

夏藏感到眼皮一跳,是覺察到不同尋常的地方,兩位長輩也沒避著他的意思,可謂坦坦****。

“關於楊聲能否來學校繼續複習這事兒,你不用太擔心,我作為他班主任肯定盡我的力量去幫他。畢竟他這麽好一苗子,可不能因為這事兒被耽誤了。”

“當然還有你,譚建軍班上的都不會差。”

喝了口水,陸老師把杯子遞回去,徐徐向夏藏開門見了山。

“今天約你來呢,一是要確定你回校後的安全,還是怕你亂跑嘛,見諒見諒。這二嘛,就是要具體問問你倆戀愛這事兒,你也知道我們做老師的……”陸老師一本正經地說了會兒,到關鍵部分卻賣起關子來,眼看著樹影裏夏藏瞬間繃直了身體,扭眼和陸老板相視一笑。

“你別嚇著人孩子。”陸老板說。

“我哪兒嚇他,我是跟他說正經的呢。”陸老師說,語調跟著放了鬆,“喏,夏藏,關於你跟楊聲的戀情,你做好可能一輩子都不會被人認可接納的準備了嗎?”

“不被接納就不被接納唄,我們談我們的戀愛,也不在乎別人什麽眼光。”夏藏理所當然道,畢竟他連他爸那封/建/暴/君都不帶怕的。

“聽聽。”陸老師扭頭衝陸老板一挑眉,“人小年輕兒就是有魄力。”

“等會兒吧你,問那麽草率。”陸老板卻把人往懷裏一攬,強行打斷道,“夏藏,這裏的不被認可和接納,有很多各方麵,不止是非議和眼光。”

“你們在一起後,國內沒有任何一條法律能夠明麵上承認你們的關係,也就是說你們不能給彼此以婚姻。無法擁有共同的財產,房產證上都不一定能夠寫上兩個人的名字,還有患病以後甚至無法作為家屬給對方將要進行的手術簽字……這些都是實際的問題,不是說忽略掉它就不存在。”

陸老板言辭和緩懇切,卻字字如劍如刀,劃開夏藏眼前莽撞的懵懂。

是啊,他隻考慮著眼前的人言可畏和家庭矛盾,以為擺脫了就有一個光明的未來。

可他不知道那個未來是什麽樣子的,當然楊聲也不會知道。

偏偏無知者無畏,認為隻要能夠在一起,這天底下的山啊海啊都無法將他們分離。

“除卻社會的大環境,還有你們二人的小環境。是,你們暫且能通過高考,考去同一所學校,我也相信你們有那個能力。那考到同一所學校以後呢,你們一文一理,專業總不會是同一個了吧,社交圈子也不大可能完全重合。在學校裏都還算好的,哪怕你們的小環境裏會出現別的人,但大體大家都是直率且保有善意的存在。等到畢業進入社會,工作又不一樣,社交圈子的重合度也會一降再降,而那時你們各自認識的人接觸的事也都不會像學生時代那麽簡單而純粹了。更別說還有經濟的問題……”

夏藏有點愣,他覺得陸老板確實說得句句在理,可他偏偏又覺得句句聽不進去,這時候輪到陸老師出言打斷了。

陸老師說:“你可別說了,娃娃都聽悶了。”

“抱歉,一不小心說上頭了,反正道理是這麽個道理。”陸老板笑笑,是有些不好意思。

夏藏不知所措道:“沒,陸老板說得很對,我確實沒和楊聲考慮過那些問題。”

“那你打算怎麽辦?從現在開始考慮?”陸老師追問,似笑非笑。

陸老板不知想起什麽,悻悻地收回胳膊,把擱一邊的保溫杯拿來,慢吞吞地倒水喝。

“我對那些事情沒有具體的概念,從現在考慮也相當於白考慮啊。”夏藏苦笑道,隨即大腦靈光一現,“不過,我們會走一步看一步的,因為人都無法保證未來是什麽樣子,不如先走了再說。”

“欸,這才是年輕人嘛,瞻前顧後算怎麽回事!”陸老師輕輕地一合掌,欣慰笑道。

而陸老板應該喝水被嗆著了,這會兒咳嗽不止。

陸老師轉身過去給他拍背,調侃道:“你這身體也是一天不如一天。”

“勉強能跟你過兩盤羽毛球。”陸老板邊咳邊笑,語氣卻落寞著,“你還是怪我?”

“我從來不做那種沒意義的事情。”陸老師說,“可能我倆命中就要來這麽一遭,但他們倆小孩不一定啊。”

“他們有他們自己的路,你我的經驗說一說就夠了,沒必要強求別人認同。”

聽不太清楚兩位長輩在耳語什麽,不過夏藏大致猜到這兩位的關係。

而且不然怎麽會那麽巧,大年初一的零點他們倆都在一塊。

能一塊過春節的關係能是普通朋友嗎?

想問一問,但又感覺會冒犯人家。

夏藏咬了咬嘴唇,躊躇不定。

“這又是咋的了,小夏?”陸老師看出他麵上的不對勁,緩聲詢問道。

陸老板也跟著看了過來。

兩位長輩都是溫柔的人,應該不會怪罪於他的莽撞與好奇。

深吸了口冷空氣,夏藏問道:“老師,您和老板的關係是?”

長輩們又是相視一笑,陸老師回答說:“現在算是在搭夥過日子。”

夏藏頓時瞪大了眼睛,哼哧了好半天都問不出一句:“那,那我和楊聲……”

我和楊聲能不能有機會像你們這樣呢?

“你和楊聲會有更好的未來。”陸老師似乎看穿他的心思,微微笑道,“那今兒就擺(說)到這兒,會打羽毛球不,小夥子?”

“會撿羽毛球。”夏藏嚴謹道。

兩位長輩又是一頓笑,陸老板說:“撿羽毛球也行,好歹起來活動活動。”

事實上不會打羽毛球也是件好事,他光看著這二人虎虎生風的球法,就覺著額前碎發掩映的傷口,在微微發涼。

“唰唰唰唰”,每一拍都自帶內力,仿佛兩位大俠在遙遙比試過招,你來又我往,互不相讓。

而那羽毛球漸漸從先前茂盛的頭發變為了蕭瑟的禿頂,夏藏邊撿便歎道,真是恐怖如斯也。

初四的一大早,夏滿便甩門離開了。

楊聲沒碰見,甩門那一陣他被鎖在屋子裏,出不去。

每天跟給囚犯放風一樣,出來個幾十分鍾,解決吃喝拉撒的問題。

楊聲沒精打采地挑著湯麵,母親抱著夏桐離他老遠。

從起床到現在,母親都沒開口跟他說過一句話。

希望她能保持,畢竟楊聲這嗓子還沒算好全,要再跟誰叨叨講什麽大道理,著(zhao)不住。

仔細想想,他就該趁著機會跑出去,反正夏藏已經到安全的地方了,他隻要出去跟他匯合就是。

但問題在於,他的證件他的錢全在母親手裏,就這麽跑了……跑了也沒關係啊,銀行卡他可以掛失,證件什麽的都可以補辦。

他是真傻了,正好這會兒夏滿不在,又有夏桐吸引了母親的注意力。

絕對的,好時機啊。

楊聲努力地一口一口嗦完麵條,和往常一般把碗送到廚房清洗。

飯廳離門口很近,母親坐的那個位置離玄關不足五米。

但她正低頭給夏桐喂麵條吃,楊聲稍稍抱了點兒僥幸心理,回到了房間。

把那個比巴掌大一點兒的厚本子揣進外套內兜裏,楊聲溜出房門,踱步到飲水機旁,倒了兩杯溫水。

他瞥見母親桌前沒有放置水杯,今早的麵條鹹了一些。

楊聲把多的那杯水放到母親手邊,再自顧自喝著自己那份。

母親抬頭望了他一眼,又迅速低下去照顧夏桐。

玄關旁的八寶架就在楊聲手邊了,他倒退著猶如一賭徒。

輕輕把瓷杯子往八寶架上一放,楊聲轉過身去,抬手就能擰開防盜門的鎖。

母親淡淡地開了口:“你要敢走,我就敢死。”

“吱呀”一聲,門開了,楊聲頭也不回道:“沒關係,你有夏桐呢。”

門合上,楊聲踢踏著拖鞋下了樓,“咚咚”的腳步卻輕盈如鹿。

不過老房子是在縣城山腰的位置,要去往學校的山頂,有好一段距離。

他身無分文,連雙像樣的鞋都沒有,就這麽奔跑在老小區狹窄的巷道裏,一直到外邊的柏油馬路邊才堪堪停下。

抬眼,清晨朦朦的冷霧裏,是起伏向上的山坡和其間鱗次櫛比的房屋,再往上便是灰蒙蒙向著邊緣處漸變的天空。

他能看到房屋外牆偏暖的淺色,以及順著天空的弧度,那對麵山間一線晨光的瑰麗。

該起程,上山崗。

上山崗,趁天色還早,無車水馬龍的喧囂;趁春季懶散冒頭,耳邊冷風也不聒不噪。

楊聲什麽都沒響,腦內空空如灌進無邊際的風;他不能在風聲裏停下腳步,心髒是催著趕著他的引擎,而懷裏那本厚重的歲月呢,則是令他一往無前的燃料。

沒辦法,他一無所有,隻能靠雙足奔跑,靠心跳去燃燒。

不多時紅日噴薄而出,冷霧四散褪卻,周遭灰蒙的景象也瞬間煥然一新,楊聲平複了心跳,發現綠化帶裏一枝明黃色的早開的迎春。

車子發動,吆喝響起,年初四的山城並不甘於平靜。

楊聲與行人擦肩而過,感受到一兩縷落到他身上探尋的眼光。

他知曉自己此時的狼狽,頭發被風吹得亂糟糟,臉紅到脖子還冒著汗,衣服扣子都沒扣對,歪歪扭扭排成曲線,而鞋子呢,好在足夠幸運,沒被甩飛,但也髒兮兮得麵目全非。

估計他們都在想,這是哪家逃難出來的孩子。

而本就是“越獄”出來的楊聲,自然沐著這久違的陽光和清冽中帶著一絲灰塵的空氣,長久而滿足地放鬆下身體。

他按著貼近心口的厚本子,低喘著笑了出來。

這四周是他萬分熟悉的景致,常青的榕樹於街道兩側,樓房錯落隱秘著小巷與階梯,他就順著眼前的緩坡往上走,再拐一兩個彎,就能到達他心上人的所在。

他的歸處。

天剛蒙蒙亮,夏藏被自己的生物鍾喚醒;亦或者是被許久未造訪過的噩夢打攪。

不知怎的沒蓋好被子,肩膀冷颼颼的。

他一麵拉扯被褥,一麵習慣性地摸索著磚塊機。

昨天跟兩位長輩打完球後回住處,就直接洗了澡蒙頭大睡。

夢裏光怪陸離,一會兒是夏滿猙獰著臉往他身上扔東西,一會兒是阿姨摟著幼小的夏桐哀聲哭泣,再一會兒就又看見兩位陸姓長輩虎虎生風地對打羽毛球。

他站在球場中央,是那麵弱不禁風的網。

陸老板在眼前發高球,衝他喊著:“夏藏,你真的有想好和楊聲的未來嗎?”

背後的陸老師則不服氣地扣殺:“個小年輕的,想那麽多幹嘛?”

招招式式,各有各的肅殺,各有各的淩厲。

夏藏眼看著那隻光禿到沒毛的白球砸上他額角,那塊凝結的舊傷處。

有血滑落,又糊了他滿眼。

於是夏藏醒過來後,摸一摸自己額頭,創可貼貼得很緊,但昨天揭下紗布的動作過猛,掀開了一部分痂,導致這會兒的創可貼表麵滲出層發粘的膿液。

唔,別是感染了。

但他沒心力再管這些,他已經打開了他的磚塊機,上麵顯示了時間外,還有一條嶄新的來信。

署名“男朋友”。

夏藏下意識撐坐起來,點開看時,那條信息隻有三個字:“分手吧。”

作者有話要說:

仔細想想,夏桐小朋友在不知不覺中幫助倆哥哥順利逃跑,全場MVP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