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突來訪,耽誤你上課啦。”女士,哦,應該還是要稱作阿姨,頷首輕聲道。

“不耽誤,反正也是自習課。”楊聲撓撓後腦勺,笑容仍是局促,旁邊老陸涼涼地掃他一眼,他又趕緊補充道,“自習課也很重要。”

“行了行了,陪你……家長去樓下走走吧,教學樓大家都還在上課,你們在這兒聊天,也不大像話。”老陸擺擺手,“反正複習方麵,你自己心裏有數就行。哦,家長同誌,你也不用擔心你家孩子的學習,他是真拔尖兒的那一批。”

家長同誌是什麽鬼啊,不過也確實,老陸不知道阿姨和楊聲是什麽關係。

當然楊聲自己也不太能掰扯清楚。

“還是勞您費心了。”阿姨客客氣氣回應老陸,倒真有點家長範兒。

初春的上午,楊聲迎著暖風出了一腦門子冷汗,這情景還是在上次找陸老板充當他家親戚那會兒出現過。

那叫什麽,做賊心虛?可阿姨這家長還真不是他找來冒充的。

唔,緊張、心虛,果然還是因為自己拐跑了阿姨親兒子吧。

“小藏剛考上雲中的時候,帶我在學校裏逛過兩圈,我記得廣場那邊有個荷花池。”許是看出了楊聲渾身不自在,阿姨徐徐起了話題,“我們就去那邊走走吧。”

“嗯嗯,好。”楊聲忙不迭應和。

下樓便經過夏藏的教室,白瓷牆光影閃爍,映著教學樓外草木婆娑。

楊聲給阿姨指了指方向,說:“我哥在這裏上課。”

說完又覺得自己多此一舉了,阿姨怎麽會不知道夏藏在哪兒上課。

“嗯,之前我記得是在那邊的樓。”阿姨卻很給他麵子,“文理分科後,我就沒怎麽來過學校了,這兩年的家長會都沒來給他開過。”

阿姨語氣卻越說越低落,楊聲原本想說“我哥知道您工作忙”,但腦內過了一兩遍這話,總覺得有些陰陽怪氣,他找不到合適的語氣來安慰阿姨。

隻得訥訥道:“現在知道也不晚呀。”

阿姨注視著他,微微地笑。

“呐,小聲,想知道我為什麽直接來找你麽?”

楊聲深吸一口氣:“那我直說?”

“直說。”阿姨抬手示意道。

“您可能是來興師問罪的,或者是來替我哥考察我。”楊聲又慫又耿直道。

“說對了一半。”阿姨狡黠道,轉身往教學樓外走去,“要不猜猜是哪一半?”

“替我哥考察我?”楊聲追上去,大著膽子問。

“你這孩子聰明是聰明。”阿姨說,“但莫名覺得有時候又傻得可愛。”

楊聲拿不準這是好話還是壞話,隻得訕笑應付一下。

神啊,您派個誰來救救我吧!我情願為此一周不說話!

沿著教學樓外的小徑一直走,水泥碎石的地麵仿佛延伸到天邊那樣漫長,楊聲沒話找話地跟阿姨介紹右手邊那一棟棟外牆相似的教學樓,外加花圃裏謝了芳華蔥蔥鬱鬱的臘梅。

左手邊伸展入雲霄的泡桐樹還要一個多月才開花,花是淺紫色的,味道也很香。沿途法國梧桐開始抽出新芽,他們斑駁的淺色樹幹上會有調皮又不失浪漫的學生刻寫下的情話。

阿姨還特意湊近了看,說這都多少年了,學生時代的示愛方法還是那麽質樸又野莽。

“我和小藏爸爸也是學生時代認識的,高一……高二吧。”阿姨麵露回憶的神采,“我家是主城那邊的,然後他是從雲山縣裏考到主城的,我倆都選擇了學理,高二分班就分到了一起。”

“那時候想得很簡單啊,就是好好學習,考上同一所大學,以為這樣就能在一塊地久天長。”

“當然我們也確實堅持了很久,到大學畢業一塊創業,打算領證結婚,結果我家裏人嫌他家不在市區,死活不同意我跟他在一塊。你也知道雲山縣是市裏比較偏遠的地區,到現在從縣裏坐大巴到市裏,都還要六個鍾頭。那時候坐船啊,走水路,快一點都要一天一夜。我父母舍不得我嫁那麽遠,而且他爸爸那時候也沒有能力在市區裏置業。他又是家裏的獨苗,他母親就指著他活,所以他大學畢業就沒打算再遠離故土。”

“我那時年輕,覺得隻要兩個人在一塊,就沒有什麽能難倒我們的。然後我偷了家裏的戶口本,跟他去領了結婚證,來了雲山縣。”

“結婚頭兩年我們確實什麽都沒有,但快樂是真的快樂,膩歪得喲,一塊月餅能掰成兩塊吃。後來我父母看不過去,給我倆支援了一筆資金,我倆的生意才算有了點起色。大概結婚第三年的時候,我們有了夏藏,他喜歡女孩嘛,沒事就在我和他媽媽麵前念叨,一定要是個妹妹。但小藏出生,他還是高興的,我坐月子那段時間,都沒讓我動手照顧過孩子。”

“也不知道後來是怎麽了,可能是他賺了大錢,心飄了;也可能是我忙著兼顧事業和家庭,忽略了夫妻關係。小藏一天天長大,我和他呢也一天天生疏;其實他出軌什麽的,我都預料到了,當時也不是很生氣,隻是想著累了,就到這裏吧。”

“接下來的事情,你大概也聽過一些,我就不多講了。現在想想,我和他這場婚姻,最大的受害者還是小藏,那孩子倔,輕易不叫苦。我再婚有第二個兒子後,他來主城玩兒,我都能看出他的不自在,但他什麽都不說,就忍著受著,然後找借口再也不來主城了。”

“他這兩年都一直一個人,我在主城有事業也有家庭,根本抽不出身來多關心他,隻得自我安慰地給他打生活費,他需要也給,不要也給。但我怎麽會不知道,他想要的根本不是這些。他想要的,我已經給不起他了。”

他們終於走到荷塘邊,是繞了一大個圈子。

沒到季節,荷塘隻殘留著上一年的枯葉。

大概到六月份,這裏便是荷蓋亭亭,花朵點綴如明星。

他們停在橫跨荷塘的小拱橋上,清風徐來,水波不興。

楊聲給阿姨抽了張紙巾遞過去,阿姨沒拒絕,她說著說著,眼裏有淚光。

“所以,我的確應該向你說聲感謝,感謝你能喜歡他。”

楊聲一時喉頭哽咽,心下慌亂如揣了一窩驚兔。

他沒想到,阿姨會跟他說起這個。

誠摯地,將一顆做母親的心全全剖開,向他這個外人。

向他這個奪走她兒子的外人。

“您言重了,阿姨。”楊聲懇切道,一字一句,“是我應該感謝我哥、感謝您。”

感謝我哥能夠喜歡我,感謝您願意包容我。

阿姨笑了,停了好一陣子。

她說:“今天來見你,囉囉嗦嗦說了一大堆,也不是想借此說教你什麽,我沒道理向你、向小藏說教,你們有你們自己的將來。”

“將來你們去往哪裏,會不會還在一起,都不是我能考慮的範圍,我能做的就隻有祝福。原本是打算著將這話告訴小藏,讓他轉達給你,但思來想去這些天,果然還是來見你一麵比較好。”

“之前小藏也有跟我說過你在哪個班級,我就從小藏以前的教學樓上去,過了個天橋,就看到你們教室了。然後你們班主任人不錯,跟我說了些你的情況,不過他好像誤會我是你媽媽的姐妹了,讓我跟你媽媽說,不要為些雜事耽誤你的高考。”

“嗯……陸老師他知道我和我哥的事情。”聞言,楊聲猶猶豫豫道,也不敢隱瞞。

“你倆還挺磊落的。”阿姨說笑道。

“主要是沒辦法。”楊聲老實說,“事兒鬧太大了。”

阿姨聽出他言外之意,寬慰道:“小藏他爸是那性子,你別跟他計較。”

“嗯。”楊聲不可置否地點點頭,按捺下自己眼底流轉的神思。

他確實不會跟夏滿計較什麽,他隻是想著還完相欠的東西,此生都不要再與那人有所瓜葛。

為了他自己,也是為了夏藏。

他會和夏藏遠遠地離開這傷心之地,夏藏本就應該像很久以前像小時候那樣,永遠快樂並柔軟著。

和阿姨一道繞回4號樓,下課鈴聲響起,楊聲想了一想,這是到了中午放學的時候。

也懶得再上樓拿書包,楊聲就領著阿姨守三十四班的教室門外,見夏藏單肩挎個包從門裏出來,楊聲很有眼色地往旁邊一退,“將將,驚喜!”

阿姨歪頭輕笑:“兒砸。”

夏藏一個趔趄,差點兒沒把自己絆倒在地。

“想不到變成驚嚇了。”阿姨扶額無奈道。

楊聲已然將男朋友攙扶穩,回眸衝阿姨解釋說:“我哥是見著您太高興了。”

夏藏:“所以你倆啥時候關係變這麽好了?”

我就隻是上了個課,怎麽出來感覺很多人生難題的步驟都被解決了?

母親說:“就在此時。”

男朋友說:“就在此刻。”

夏藏:“……”

啊這?

到底是陪母親去吃了頓午飯。

坐飯店的四方桌前,母親硬要夏藏和楊聲坐同一麵,她自己坐對麵,眯著眼將他倆左右打量,末了掏出手機,“哢擦”了張照片。

“媽,您這是幹什麽啊?”夏藏疑惑且無奈地問。

“拍照留念。”母親理所應當道,“剛聽老板說我倆兒子都長得帥氣,當然得拍下來好好看看嘛。”

雖說是老板的奉承話,而且明顯老板誤會了……夏藏默默吐槽著,卻也不戳穿母親什麽。

畢竟看到兒子的男朋友,心情總歸是有些激動的。

楊聲不知怎的又開始緊張起來,搓著大腿的手一直沒停過。

夏藏怕他又把手傷著,就悄悄抓過他放大腿上的手。

“別緊張。”夏藏說。

“我隻是手癢,物理意義上的。”楊聲嘟嘟囔囔說,“剛在荷塘旁邊逛了圈,好像被什麽蟲子咬了。”

“是哦,剛我手背上也被什麽叮了下。”母親自自然然接茬道。

“明明都還沒到夏天。”楊聲歎氣。

“到夏天你們就多準備點兒花露水和青草膏。”母親說。

“阿姨,我覺著花露水沒什麽用吧,都不怎麽驅蚊。”楊聲說。

“你要買那種藍色瓶子的驅蚊水嘛,味道要比綠瓶子的衝些。”母親說。

夏藏:忽然感覺是我格格不入了。

於是悄咪/咪地把手縮回去,左耳進右耳出地聽母親和男朋友滔滔不絕地聊天。

總而言之,這與夏藏的預想稍稍有些偏差,哪怕他知道母親和楊聲都是頂溫柔的人,肯定不會出現像他倆遇見夏滿那種狗血劇情。

但這相處得過於友好,讓夏藏總覺得似乎應證了某句俗語,所謂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歡喜。

不過他自己把自己泥塑了一遍可還行。

本想邀母親到他們合租的出租屋裏坐坐,都到樓下了,母親卻停了步子。

“小聲,你先上樓休息吧,我有話要單獨囑咐小藏。”

楊聲猶豫地看了看夏藏,而後在夏藏正想開口說“沒事,你上去吧”前,果斷扭頭上了樓。

“阿姨,你們聊!”

好歹對你男朋友表示一下擔心啊喂!

現在的夏藏愈發好奇母親到底跟楊聲說了什麽。

“來得太匆忙,要帶的東西很多都落在主城了。”母親沒管他各種欲言又止,垂眸翻找著隨身的小包,“還好最重要的東西沒忘記。”

夏藏莫名生出股不祥的預感:“您不會又給我弄張卡來吧?”

他以為剛剛搶著買單,就已經跟母親表明清楚他的意思了啊。

“不是給你的。”母親總算把物件摸索出來。

“給楊聲他也不要啊。”夏藏看也沒看,張口就來時,母親把物件遞過來,是一個藍色絨麵的扁盒子。

“你就說是我給的,他肯定得要。”母親言之鑿鑿道。

夏藏接過盒子顛了顛,不是銀行卡,好像是什麽首飾。

忙打開看了,是一隻嵌了銀絲的白玉手鐲。

“這是你外婆傳給我的嫁妝,款式還算素雅,平時也能戴出去。”母親輕輕解釋說,“當然小聲不願意戴,也可以收起來,這隻是我的一點心意。”

“按照傳統確實該我親手給他,但我覺得現在不是最好的時機,又怕等到好時機我自己先給忘了,所以還是由你給他。”

“選一個你認為合適的機會。”

夏藏本來是想送母親到半山腰的車站,母親來得匆忙,是坐的大巴。

但母親拍著他肩膀,將他按在了原地。

“行了,你回出租屋吧,別叫小聲等太久。”母親說,“我過段時間再來,到時候給你們帶好吃的~”

夏藏拗不過她,隻得退讓一步說:“那我送您到小區門口。”

母親愣了愣神,笑道:“好吧。”

快到第九個年頭了,對,他今年就滿十八歲。

與母親並肩走著,是高出了母親一個頭。

時間在種種細節上提醒夏藏一些無法逆轉的改變,哪怕它真的可能善待某一部分人,但它也是真的冷漠而無情。

母子二人在午後明媚的陽光和陰影的邊界線上告別。

夏藏眼見著母親又從小包裏摸摸索索,拎出折疊好的太陽傘,他頓在原地默默不語,而她耐心地抖開傘麵,說著:“就送到這兒吧。”

肩上的背包有些負累,但夏藏還是伸長了胳膊。

九歲之後,他再也沒向她討要過擁抱。

所以這一次,也不是討要。

這個擁抱,是給予。

你是我永遠驕傲的母親,但你也會為了我放棄你所驕傲的一些事情。

我無法給你什麽,更談不上報答。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盡我所能地照顧我自己,盡我所能地不給你添麻煩。

盡我所能地……讓你為我驕傲。

“其實我是想等一切都安定下來,再讓你和楊聲見麵的。”夏藏輕輕攬過母親的肩膀,如孩童時代那般同她喃喃耳語,“我想更正式一些,想有底氣地跟你說,我和楊聲生活得很好,你不用擔心。”

“我想做好多好多事情,為你,為楊聲;可是我卻很少能夠為你們做到。”

“對不起啊,媽,我果然還是太沒用了……”

但母親隻是抬手揉了揉他後腦勺,仍然是桔梗香水的味道,一如母親的聲音柔和而溫暖。

“傻孩子,你已經做得很好啦。”

楊聲將那小小的盆栽捧進屋內,借著窗外從衣料間透過的陽光,看那株“稗子”肆意綻開的姿態。

一高一矮,開了一對金燦燦的小花,猶如將陽光裁剪而下。

不多時,虛掩的防盜門從外推開,夏藏進門來,眼眶微微紅著,麵上卻是明朗的笑意。

楊聲將手上的盆栽遞過去,輕鬆且歡愉地說:“哥,你看,開花了。”

作者有話要說:

應該快要結束啦~

伸懶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