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壽宮裏,瑞腦金獸,娟製的屏風將屋內的格局阻斷,屏風內的人隻有影子投射出來,不見真容。餘嬤嬤隔著屏風匯報著剛剛在內藏庫的事情,裏麵的人久久未出聲,不知喜怒。

“她不肯麽。”

於嬤嬤額邊浸汗,小心回道:“就如驚弓之鳥,無法安撫。”

“她想如何?”

“惡疾纏身,不必照拂。”

屏風內的人聞言,嗤笑一聲:“她倒硬氣,那便隨了她吧。”

當夜子時,合宮寂靜,內藏庫東邊的掌事寢屋卻算不上安靜。隻穿著褻衣的紀瑤被幾位宮人提住肩臂,從**拉了下來。紀瑤本就淺眠,屋外稍有動靜時,她便醒了。隻是這幫人心急難耐,速度如此之快,竟不容她披件衣服就已經拿住了她。對方見紀瑤並無掙紮之意,倒在手腳氣力上鬆泛了些。

“紀掌事倒是氣定神閑,既如此那便上路吧。”

雖幹的是見不得人的勾當,但對方還是點了一盞燈引路,從明明滅滅的燭火中,紀瑤認出牽頭的宮人便是白日裏來的那位嬤嬤。不覺心中明了大限將至,她也終於不用再苦苦等這一天了,心下瞬時舒了口氣,仰起頭朝對方說:“恭候多時。”

對方也沒和她多繞口舌,直接示意小宮人們將她帶走。

這一路走的真的很長,仿佛路過了大內所有的黑巷。冬日的凜風也不肯讓她的黃泉路稍稍安穩些,還在死命的往她的褻衣裏鑽,手腳不覺都有些麻木了。這些年紀瑤也不是沒見過殺人滅口的事,也知道辦這樣的事是要挑個沒人的時辰,拉到遠遠地地方了結。可眼下她倒希望這些人不必那麽規矩辦事,就隨便哪裏給她一個痛快就好,也省的她死前還受累。

大約走了得有兩柱香的時間,押著紀瑤的宮人們終於肯停下了。為首的老嬤嬤從腰間掏出一塊腰牌,走向牆邊的小門,敲開門將牌子遞了進去。不一會兒門開了,幾人帶著紀瑤進去,因著夜太黑,紀瑤也看不清這裏是哪裏,不過她也懶得看清,將死之人什麽也無所謂了。隻是幾人把紀瑤領進來後,並未直接動手,而是進了偏院的一間小屋。屋內幹淨整潔,連被床祿都是新換的。進了屋子後幾人也將掣肘紀瑤的手放開了,她的筋骨瞬間活泛開了。

“掌事往後便安心住在這裏,好好珍重身體吧。”

說完老嬤嬤並幾位宮人便離開了。

紀瑤不知所然,更理不清其中何意?這是將自己軟禁在此,自生自滅的意思嗎?

不管如何,隻要她還活著,圍繞著她的噩夢就永遠不會結束。她看著門口那個柱子,突然有想一頭碰死的衝動,可就在她打算這麽做的時候,肚子突然抽痛了一下。紀瑤低下頭看了眼肚子,它已經有一些隆起了。

“怎麽,你不想死麽?”

這是紀瑤第一次正視自己肚子,也是第一次把裏麵的那位當個人了。思及,她便斷了用這樣悲壯的方式死去的念頭。她這樣的人,死也想著體麵些才是。正好大半夜走了那麽久的路她也累了,不管自己身在何處,反正有床她就睡著吧。

紀瑤被帶走的第二日,內藏庫變了天,即使是在白日也幾乎聽不到一點聲音,突然被扶正的副掌事孫靜更是談不上高興。整個內藏庫上下因為紀瑤的突然消失人人自危,深怕下一個倒黴的就是自己,恨不得根本不認識紀瑤這個人。但自此之後,內藏庫眾人也確實把人走茶涼演繹的很好,權當紀瑤從沒在內藏庫呆過一般,對於她的事閉口不提,甚至她在這裏生活七年的痕跡也被抹的一幹二淨。

倒是紀瑤這邊,昨夜經曆了那樣的事還能睡的安穩,竟到了晌午才起。門外早有人送來早飯,隻是等到她去拿回屋裏都結冰渣了。她倒是不挑食,也不擔心飯菜有毒,將就著也吃了不少。等吃過飯,她才回過神,想弄清楚自己身在何處。

她昨夜睡覺的屋子外是一個空院子,院子收拾的很好,還頗有幾分江南園林的韻味,此外還有一間廚房與書房。雖然地方不大,比起她在內藏庫住的屋子卻要好多了。可再往院子外邊走,就不似院中那般美好了。附近的屋子大多緊閉,偶有淒厲聲傳出。少數開著門的屋子,往裏瞥去,也都是些形容枯槁之人居住。紀瑤突然明白自己身在何處了,這裏就是宮中給重病不愈的宮人太監等死的安樂堂。她那日不願去見貴妃,便和貴妃身邊的嬤嬤說自己重疾纏身,沒想到對方竟想到了安樂堂。她不禁在心中讚歎,當真是好手段,她若是在這裏死了,才叫滴水不漏呢。

安樂堂內皆是纏綿病榻命不久矣之人,所到之處四處哀鳴,藥渣滿路毫無生氣。一個健康的大活人住在這裏真的需要一個強大的心,否則日日見人間慘劇,終有挨不住的一日。像紀瑤這樣帶著身子的人,情緒更為敏感,長久呆在安樂堂,想生出一個健康的孩子怕是癡夢了。想來對方也是抱著這樣的心思,才把她帶到這裏,都不需沾血,就能得到想要的結果。可千算萬算,她們因該沒想到紀瑤就是這樣一個擁有強大內心的人,她從不為外界之事亂心,她心中有丘壑,萬物歸心寧。

院中花草被紀瑤侍弄的很好,無趣時便從書房了拿出紙墨,對著院中的景致畫上一番,再不濟還能看看天上的雲、牆頭的鳥。晦氣的安樂堂居然被紀瑤過出了桃花源的境界來了。想來老天也是偏愛紀瑤一頭的,她雖幼時失了父母庇護,但叔父將她視如己出,疼愛更勝過兩位堂弟。稍長選秀入宮,雖不通人情,卻也過了幾年安穩生活。再有不幸被成憲帝看中,但好在隻一夕便拋諸腦後。後麵種種,雖福禍不知,但大內之人想要一路順暢那是絕對做不到的。如今,她在安樂堂呆著也快半月,這也算是入宮以來過得最舒服的一段時日了,無案牘勞形,無閑雜人等聒耳。櫃子裏有過冬的衣物被絮,飯菜每日有人按時送來。這樣的日子她還有什麽好想的,若是這般愜意的死去,也不算難熬。

說來冬日快過了一半,院子裏的臘梅早幾日就打了花苞了。今晨冷的厲害,幾朵爭先的骨朵已經被北風吹綻了。紀瑤蜷在被窩裏貪戀溫暖,不時便有暗香尋著門窗的縫隙鑽了進來。她有些心癢,想去看看這些隻為自己盛開臘梅是個什麽樣子。如此,她也不顧天寒,披了件冬裘就去了院中。好在寒風中傲放的星點沒讓她失望,滿樹的臘梅開了大半,香氣一點也不妖媚,隻有絲絲點點淡雅的氣味若有似無,好不高潔。花蕊上都還沾著昨夜遺留的寒霜,結成冰蕊的形狀點綴在花芯中,冰清玉潔。雖然臘梅優雅,但是北平的冬天還是冷的不像話,紀瑤隻賞了一會,腿腳就已經不聽使喚了,她隻好作罷回屋。

回屋之前,她像往常一樣去院門口拿早飯,誰知今日確隻餘空**。她並未多想,估摸著是送飯的宮人忙過頭,忘記給她送了。可是到了晚上紀瑤依舊沒見到送來吃食時,她大約猜到是什麽意思了。也許對把自己帶到安樂堂的人來說,時候到了,該要一個結果了。既如此,紀瑤也就不給那人添麻煩了。哪怕她身上穿戴的首飾還能去和安樂堂的人換些食物。

紀瑤待人冷漠這是整個內藏庫都知道的事,但是誰又知道她對自己亦是毫無溫度。對於一個將死之人來說,最本能的便是求生。但是紀瑤沒有,她太睿智太沉著太冷靜,以至於她什麽都看得透透的。她知道這世上最不可挑戰的是皇權,而貴妃就是皇權的庇護者。她已然在撼動貴妃的利益,即便是貴妃放過她,貴妃背後的那些人也不允許貴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如果說之前的日子是貴妃有意無意放過自己,那麽放下便是有人開始著急了。倒不是她有意在成全那些人握權的野心,隻是在放過自己。

紀瑤從來都知道,她在這裏毫無根基也不削於有,所以她與那些爭權奪利的最好不要碰上,當真碰上了,她也不會與人沆瀣一氣髒了周身。既如此她便得過且過,不得過也就算了。

幸運都是一時的,不幸才是奴婢們該有的。紀瑤已經在**躺了三日了,屋內的食物與水也斷了三日了。若是單單辟穀三日也還能撐住,但是沒有水真的不行。雖然紀瑤在心裏早有準備,但是真切經曆過程過程依舊不好受。起初的饑餓感並不可怕,稍稍忍耐也就過去了。但是隨著空腹的時間久了,胃已經開始灼痛。更難的是缺水之後,身體的虛無感,讓紀瑤開始陷入昏迷,她已經分不清自己是死了還是活著。

幾日沒沾水,紀瑤的嘴唇上全是翹起的死皮,喉嚨幹的發癢。她想努力的咳兩聲,好讓嗓子舒服點,可是費勁周身力氣她也攢不出咳嗽的勁。明明快進三九天了,她卻已經感覺不到寒冷了,甚至覺得身上的被子實在厚重,壓的她喘不過氣。

屋子裏麵幾日未開過門窗,空氣早就渾濁不堪。緊閉的門窗也讓人分不出黑夜與白天,燭台還是燃到一半的形狀,主人已經不需要它了。

今日紀瑤的頭格外沉,但是已經感覺不到饑餓與口渴了。她覺得大概就是今日了一切都要結束了。唯一有點遺憾的是,自己昏昏沉沉已經記混了時間,連自己死在哪一天都沒弄清楚。但是也沒關係了,一輩子都是最清醒的那個人挺無趣的,臨死就做個糊塗人也罷。想到這裏,紀瑤的思緒便斷了,安安靜靜的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