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趕緊輕輕拍了拍驚醒的孩子,對方才慢慢沒有真的哭起來。紀瑤沒意識的歎了口氣。她已經在君君的房間裏坐了很久了,什麽也不做,就看著孩子睡覺。外麵的照顧太子的嬤嬤不敢打擾,但是快到給太子喂奶的時間了,奶媽就要來了。好容易聽到裏麵出了一點動靜,終於等到了開口的機會。
“淑妃娘娘,可發生了什麽事?一會就要到太子殿下喂奶的時間了,該把殿下叫醒了。”
紀瑤摸了摸君君的小臉,比從前在安樂堂裏的他圓潤多了。
“你進來吧,我去吳夫人那裏坐會。”
這些老嬤嬤們很會養育孩子,也不敢不盡心,紀瑤不想留在這礙手礙腳,更不想給別人增加無形的壓力。
吳氏在自己的房間裏看書,午後有些食困,沒看一會就五欲俱消,打起了盹。不過她睡得不深,門外來了人也就清醒過來了。這會子,她身邊侍候的幾個女使都不在,門外就一個小宮女看著茶爐也在打盹,所以也沒有能去通報。不過也用不著人說,能這樣直接來她屋裏找她的除了紀瑤也沒誰了。
吳氏放下看了一半的書,像紀瑤行禮。紀瑤趕緊上前把她扶起來。
“連你也要來時時提醒我的窘迫嗎。”
淑妃是淑妃,紀瑤是紀瑤,這兩者不可混談。淑妃是太子的母親,是大明的皇妃,但是紀瑤不是。她知道這輩子很多事是撇不清了,但是至少在一些人麵前,她還隻想當從前的自己。
“我怎麽會,隻是久在樊籠裏,忘記該怎麽自由了。”
吳氏行禮隻是她從小的教養與多年的生存經驗給與她的當下反應,她又何嚐不知道紀瑤對淑妃這個頭銜的厭惡呢。
“我去看君君了,他長大了好多,我都有些不認得了。”
這個年紀的小孩子,本就是幾天不見都能重不少的,紀瑤少說也有半個月沒來東宮了,自然覺得他變化不少。
“那你就常來瞧,別總是這麽久才來一次,君君都快不認識你了。”
永壽宮裏都是貴妃的人,她初來乍到的,估計也沒人可以說話,又不似從前在安樂堂那樣一個人住著,還能有幾分自在。這樣的情況,她也有幾分憂心紀瑤能不能適應。勸她多來東宮坐坐,一來也能排解排解,二來也是在告訴那些不長眼的人,她是太子生母,不可怠慢。
紀瑤知道吳氏是好意,但是她平日裏連房門都懶得出去,更不要說滿宮裏到處跑的。
“一出門就要驚動好多人,回去後貴妃還要問話,一想到這些我就是有出門的心也都打消了。”
即便她和萬貴妃是各住各的,可是滿宮裏哪有封到妃位的人還要和別的人擠在一個宮殿的。成憲帝這麽做,無非是讓萬貴妃監視她罷了。這種寄人籬下的日子,她也抬不起來頭的。
“你若是總嫌麻煩,那日子久了,人悶壞了不說,永壽宮的人都知道你是軟柿子了,還不拿捏你。”
紀瑤低頭不語,她不是不知道,隻是她沒辦法一下子就適應這樣的生活,再給她一點時間吧。
吳氏見她不語,隻當她不肯想開,心裏不免又多替她擔憂。
“夫人,有些話我不知道該怎麽去解釋,但是有一點我想該和你說。”
也許紀瑤的狀態在別人的眼裏是消沉的,可是紀瑤並沒有真的悲慘到那個份。她知道吳氏是真的關心她,所以她不能不明不白的讓關心自己的人去承擔不該承擔的擔憂。
吳氏不知紀瑤想說什麽,但是她一直悶悶的,能多說點話總是好的。
“我這一輩子是經曆了一些事,也曾為這些波折而痛不欲生過。可是我的人生裏不是隻有痛苦的,我有自己彌足珍貴的人與事,我活在這世上並不是孤獨的。即便是現在,我也不覺得生活昏暗不堪,即便是一輩子這樣活下去,我也不悲哀。這個世上誰又真的好過,若是這點小小的變動就讓我一蹶不振,那麽這皇城裏就沒幾個人能活得下去了。和您當初的遭遇相比,我這些又算得了什麽。退一萬步說,即便我與懷恩失去了相守的機會,可我也給父母了一個交代。如今我雖然有了束縛,卻在某種層麵上給了家族一定的榮耀。我不是隻在失去,我也有在得到,所以我該承受的,我也承受的了。”
吳氏喝了口茶,壓了壓欲動的喉。悅動的眉角已經把她內心的變化搬到了臉上。還好隻是她多慮了,紀瑤能這樣想,她就心裏好受多了。
“你能想到這樣的程度,那我就有數了。不過有些話我該說的還是得說。你也知道我的身份在後宮是一個尷尬的存在,雖然在照顧太子的起居,卻沒有身份和實權,對君君以後的日子其實沒有一點助益,甚至可能成為他的軟肋。但是你不同,你是名順言正的淑妃,僅此與皇後與貴妃的存在。再加上你叔父在雲南的勢力,一般的後妃是無法與你比擬的,隻要你不忤逆,後麵的路應該不會太難走。我也不是在勸你為難自己去爭什麽,隻要你這樣呆著,永遠有一席之地,那麽就算替君君留了一張底牌,你們也好互相保全。”
這些話是老生常談了,紀瑤也不是第一次聽這樣的話了,她也能理解吳氏一次次的苦口婆心,這樣的結果在目前看來就是最好的了,她沒什麽不能答應的,也會盡力去做一個母親該做的事。
沉重的話題結束,兩人也說了一些輕鬆的事。如今日子也暖了,她們討論著等花朝節的時候各自種一盆洛陽新培育出來的雙色牡丹。正想著要給花選一個什麽樣的花盆,門外開始有了動靜。大約是庭院中又積了些落葉,有宮人進來打掃,門口的小宮女也醒了就湊到一塊說話。隻是她們聊的話題有點特殊,連屋內的人都好奇的停了自己的節奏,靜悄悄地偷聽起來。
“聽說福建那邊的倭寇猖獗的進城殺人了。”
掃地的宮人手裏的活沒有停,但是煞有其事的把自己聽到的話有模有樣講給守門的小宮女。小宮女正閑著無事,聽到這樣的事沒有不追著問的。
“那福建的知府連幾個倭寇都管不了嗎?”
掃地的宮人見對方感興趣,索性停下手裏的活,隻把聊天當成了正緊事。
“若真的就幾個倭寇早就抓住殺頭了,哪能鬧到京城來!”
說到這裏,她壓低了點聲音,把身子湊的近些才說。
“我聽近身服侍聖上的內官私底下都在傳,這一次倭寇屬實有些猖狂,得有幾千人人眾,光是州府的那點府兵和地方的錦衣衛已經壓不住了。”
小宮女很少聽這些和前朝有關的事情,更不必說事沿海那樣遠的地方。那宮人講話又是眉飛色舞添油加醋的,小宮女聽的早就忘了自己是在院子裏幹嘛的了。隻想讓對方別賣關子,一口氣說下去。
“那聖上打算怎麽平亂?要派個將軍過去嗎?”
幾千人的匪眾雖說數量不小,但是畢竟是一盤散沙,若真是從京城集結軍隊派個大將過去,倒是顯得有些勞師動眾了。可是若沿海百姓常年受倭寇氣壓,州府都無法庇護,那麽必定是明不聊生,哀聲載道的。從此考慮,朝廷派重兵過去整頓一番也未嚐不可。
“按理說沒理由從京城調兵的,估計是附近州府調兵過去吧,至於派誰去剿滅倭寇,還沒定,過幾日大概能有消息,到時候我再來同你說。”
小宮女沒能聽到想要的答案,索然無味,隻好回去繼續坐在爐子前發呆。那宮人也隨意掃了幾下就當了事了也就走了。紀瑤和吳氏在屋子裏互相看著,不經意也聽了全程的牆根。
“沿海從開國起,倭寇之亂就沒停過,隻是從前還從未出現過這樣的大的規模。”
倭寇的問題曆來有之,隻不過是一些流竄在沿海地區海盜,幾人成群的,沒什麽大氣候,更談不上對大明的威脅。所以沿海的官員都習慣了,有就抓了。但是福建這次明顯是不尋常的情況,很難說是一次單純的流寇作亂。吳氏雖為女子,但是從小父兄們討論政事卻從沒有避諱過她,因此對前朝的事情知道的並不少。
“懷恩之前和我提過,如今的倭寇和從前性質大不相同。前些年沿海總有大風,漁民出海多有去無回,因此很多人便不敢出海,沒有了營生,不得和倭寇為伍,混一口飯吃。”
百姓受天災所累,失去了活著的營生,可州府並沒有出麵幫百姓度過難關,導致很多人為了活命鋌而走險。這樣的結果,很難說這場匪亂不是一場人為的禍事。
“你是說這幾千人的倭寇,竟都是我們自己的百姓?”
吳氏不可置信,她聽聞倭寇生性狡詐,喜歡結群去村莊裏強村名微薄的米糧,還會把適齡的婦人少女強搶回去,若是不從便會屠村,殘忍至極。從前她隻覺得這些外族人沒有教化野蠻不堪,可不成想竟連自己的百姓也淪為外族人的幫凶。
“可是他們怎麽能幫著蠻族……”
有些話吳氏已經說不出口,她實在不明白,怎麽會有那麽多人肯與倭寇為伍,說這倭語,將刀刺向族人的身體,搶奪他們的錢財與糧食甚至兒女。紀瑤知道以吳氏的思維是想不明白的,畢竟她是從小被當作國母培養的,她就算不喜歡皇帝也不會不喜歡大明。
“他們並不願意。”
紀瑤想告訴吳氏,這個世上沒人從一開始就會想當壞人。那些淪為倭寇的百姓也不是。
“大約三四年前,沿海剛剛被大風肆虐,曾有一些漁民進京,希望朝廷可以賑災,但是他們的聲音沒有被重視,戶部與禮部互相推脫,誰也沒真的去解決這件事。後來這些走投無路的漁民回到故裏,打算重振旗鼓,誰知天災沒有結束,出海幾乎就等於了送命。活下來的人就開始開墾,可是沿海的氣候並不適合種植蔬菜糧食,他們幾乎顆粒無收。連著幾年挨下來,活下來的人就一半不到了。可是州府裏的大人們,依舊沒給他們找到一條活路。因為受災的漁民畢竟不是大多數,所以官員們就想著混過去,誰知就讓這些絕望的人走上了歧路。倭寇雖然可恨,但是連家小的姓名都周全不了,你和他們說什麽家國?若不是被逼到生死存亡的地步,也不會有人願意和異族聯手戕害同胞。”
紀瑤雖然管不了前朝的事情,但是和懷恩在一起這麽久,很多大事情還是有耳聞的。懷恩從不避諱她的身份,很多事情也願意和她討論。
吳氏看她高談闊論的,便曉得這些事情她肯定不是第一次聽,不過還是覺得佩服。佩服她一介女流依然可以對政事侃侃而談,絲毫不像被束縛在深宮裏的樣子。
“這些都是他告訴你的麽?”
吳氏沒有指名道姓的,但是兩個人都知道這個“他”指的是誰。
紀瑤默認。
有那麽一會子功夫,兩人都說的乏了,各自喝了口茶。今日的茶水不香,喝到嘴裏的滋味都是很好,不過也沒人去追究,畢竟都不是講究的人。茶飲盡,紀瑤又折返回去君君的屋子去看他,吳氏也陪著一起去了。小家夥已經睡醒了,奶媽子抱著玩。他看見有人過來,很興奮,張著手臂就要人。紀瑤下意識的就覺得這孩子的熱情不是對自己的,於是讓了讓步子,讓吳氏上前去抱他。誰知吳氏去了,小家夥沒肯,還是張著手臂找人。這下子,幾人才反應過來,他是在要紀瑤抱。
紀瑤有些錯愕的走上前抱起了他,小家夥立刻高興的手舞足蹈。紀瑤心中瞬時柔軟成了一塊棉花。血濃於水,母子連心。不管她對孩子有多疏忽,可是孩子對你的愛從來沒變過。因為從你的身體裏孕育,熟悉你的氣息,即便你不是朝夕相伴的人,他也不會對你感到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