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恩回到司禮監的時候天還沒黑,但是一路都不大見人,偶遇到一二,麵色也不大好。直到居住的地方,才發現兩邊圍了好些人,但是沒有敢發出聲音。坐在眾人中間的正是司禮監掌印大太監劉海。他今年也有五十七了,但是保養很好,像四十出頭,唯一年齡的就是眼角的紋路。他這個人算不上正直,但是和本朝很多臭名昭著的太監相比,他已經做的很好了。對外,不管手段如何,至少對成憲帝絕對的忠心。對內,司禮監是他的大本營,多少小太監指望他過活,他也還算盡心。尤其是他那幾個幹兒子,更是一個賽一個的爬的快。
懷恩見到這樣的陣仗,知道麻煩事找來了。也顧不上旁的,迎頭走上前去。
“劉廠臣。”懷恩不失規矩的行禮。
劉海招了招手讓不想幹的人先退出門外。
“你剛剛去哪了?”劉海的嗓子早些年得了風寒後傷了,講話的時候聲音不大好聽,有種莫明的尖酸感。加上他本身居高位許久,多少有些官架子,這樣一問,旁邊立著的兩位心腹都不敢大喘氣,怕這種時候惹了眼。
“安樂堂。”懷恩沒有隱瞞,畢竟劉海手眼通天,他既然來質問自己,那就肯定把事情都弄清楚了才來問話的。
“怎麽,身上不舒服不去找太醫,跑去安樂堂那種地方?”劉海問。
“並未不舒服,隻是去看望故人。”懷恩答。
“重情重義好呀,咱們司禮監也該有點人情味,不知道你是去看望哪位內監呀。”
“並非司禮監同僚。”
這下劉海總算找到發難點,重重的啐了懷恩一口,大罵他狂悖。
“你才當了幾天秉筆呀,就這樣嫌自己命長的。你自己想死,別拉司禮監做墊背的啊。”劉海說的話很難聽,好在懷恩是聽慣了的,並不會真的往心裏去。
“請廠臣息怒。”懷恩並無波瀾的說道。
“你讓我怎麽息怒,你知不知道你救的是什麽人?你怎麽敢和那些人作對的?”劉海不敢明說貴妃與貴妃黨的外戚們。
“那是陛下的孩子,也請廠臣替陛下著想,貴妃喪子陛下心疼,由此縱容她在後宮的作為,可長此以往江山何繼?”
劉海被這話問的有些恍惚。他眼看著成憲帝長大,對他的感情自然不會隻有利用他爭權奪利這一種。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也是把成憲帝當做孩子在護著的。隻不過朝廷內外,宮廷上下沒有一處是讓人省心的。他也需要明哲保身,有些事他寧願不參合進去。隻是現在這個事情,司禮監已經擇不開了,那他何不賭一把,給陛下保一保這個孩子,也全了自己對陛下的忠心。
“董懷恩,這件事雖由你而起,但思來也未必就是壞事。陛下與我有知遇之恩,我自當報答。陛下而立之年卻膝下無子,社稷後繼無人,既然此女有了龍種,我自當竭力替陛下護好這個孩子,但是司禮監上上下下這麽多人,我不能把他們全拉下水。”
“此事就請廠臣權當不知道,由我來做這件事吧。”懷恩陳言。
劉海看著下麵這個年輕人,隻他在走一條不歸路,心生憐憫。
“懷恩,你從小就比旁人聰穎,這樣的事你從不會沾染,為何這一次這麽義無反顧。”劉海對懷恩的印象還算好,畢竟聰明上進又清秀的孩子在哪都紮眼。所以即便懷恩不肯和旁人一樣來巴結他,他也肯給他機會,讓他在禦前露臉,最後被成憲帝看中指名要去當秉筆了。
“她是我很重要的人。”懷恩言辭懇切,字字堅定。
劉海歎氣,他在大內這麽久什麽沒見過什麽沒看過,這樣的事他見得多了,沒一個好下場的。
“她那邊當下最好的情況是就這樣偷著把孩子生下,悄悄養著,待孩子大些,我再想辦法去陛下那進言。眼下要是把她鬧到台麵上,就不受控製了,到時候就是我也未必有能力周旋各方的勢力了,你可懂了?”
劉海已經把能交代的都和這個後生交代了,也心裏也希望這件事是朝著好的方向走,最好大家都能求得所願了。
“多謝廠臣成全。”懷恩叩謝。
“你先別謝我,我還要打你一頓板子給外邊的人瞧,不然反生出許多疑心。”
“甘願受領。”
二十板子下去後,懷恩終於給紀瑤闖出了一點生機。
王芝把懷恩弄回去的時候,懷恩的腿上已經血肉模糊了。
“幹爹臨去前分明說不會為難你,怎麽還把你打成這樣啊。”
王芝本來也該去現場的,劉海知道他與懷恩交好,便攔了他,省的到時候情急說出許多不該說的話來。
“都是的場麵,沒真的傷到筋骨。”
大內的板子分為實打與虛打,靠著執仗人手裏的巧力。虛打就是看著嚇人,但恢複起來也快。實打那就是朝著傷筋動骨甚至取人性命去的。有時候上位者心狠,便先打你幾十棍子讓你痛的死去活來,再下殺棍,讓人死前也不能痛快。懷恩這板子顯然就是手下留情的,但是皮開肉綻還是免不了的。
“這樣的嚇人,沒傷到筋骨也能讓你疼死,我方才已經讓去請太醫了。”
懷恩差點掙紮起來,“這點事怎好勞動太醫,你快讓他回來。”
王芝把他按下去,“你好歹也是秉筆,受了傷怎麽當不起太醫的診治。”
懷恩還想說些什麽,王芝堵住了他的話,“這是我私下裏的人情。那位張太醫之前找我辦過事,權當他還個人情了。”
懷恩這才作罷,沒繼續說下去。
“我想托你一件事。”懷恩突然想到自己這個樣子,沒個幾天也是下不了床的,安樂堂又遠,他這樣子根本去不了。雖然他可以安排人去送飯,但是要好多日見不到她,總是不放心的,因此他想擺脫王芝得空能去瞧瞧她,也好把她的狀況告訴自己。
“你不會是想讓我去那個地方吧。”
司禮監的太監對安樂堂都是有陰影的,畢竟去那裏的人都是得了不治之症的,他從來沒去過,更怕去。
“是的,我想讓你這段日子替我照顧照顧她,我這樣去不了的。”
“非要去麽,她也餓不死的。”王芝還是不想去。
“我拜托你。”
懷恩自小是溫順的性子,待人也好,王芝最喜歡和他呆一處。他也難得求人,更是在這樣一副傷體的情況下,他實在不忍拂他意。
“哎,你這人呀,遲早栽她手裏。”王芝又氣又憐。
懷恩知道他這樣說就是答應了。
太醫來看後,也是說沒有大的問題。身體上的皮外傷開了一些外敷的傷藥,叮囑王芝一日兩次塗上,外加不要亂動牽扯到傷口,更不要沾水,免得傷口化膿。王芝一一記下,謝過太醫便送他出了門。
“行了,你安心養著吧,我先回去了。”
王芝準備先回去,晚些再來給他上藥,誰知懷恩沒讓。
“等等,眼下有一件要緊事。”懷恩說。
“陛下那邊幫你告過假了,你不必擔心。”王芝以為他突然想到這件事,但實際並不是。
“這我大概料到了,不過不是這件事,我想勞你買一張琴桌。”懷恩想到紀瑤坐在地上彈琴的事,這終究不好。還是得給她買一張琴桌,好好坐著才能彈好琴。
“你這樣子還談什麽琴,晚幾天再說。”王芝覺得這人真是瞎折騰,一天天腦子不知道想什麽。
“不是給我用的,是給她用的。”
隻要一說,王芝就全明白了。當下隻覺得懷恩瘋魔了,自己都要死要活的了,還管別人彈琴有沒有桌子。但是想到他既然開口,若是自己不答應,還不是白白讓他心急,最後沒辦法買就買吧。
“你錢放哪了?不會還要我墊付吧!”
“在那邊第二層的櫃子裏,沒鎖門,你看著拿吧。”
王芝走到櫃子前,發現真沒鎖,還真是心大,也不怕賊惦記。但是打開櫃子後立刻明白了,他怎麽敢不鎖的,原也沒多少錢。他本來想多拿點氣氣他,結果是這樣的,也不忍心宰他一頓了,隻拿了一個琴桌的錢。
“那我先走了。”王芝顛了下銀子離去。
“好,多謝。”懷恩不勝感激。
三日後懷恩在小太監的攙扶下,勉強可以下床了。隻是傷口走起路來還是有些牽扯著痛,他隻能一步一步的挪動,不能邁步。王芝下了值,正好把買回來的琴桌帶過來給他瞧瞧,誰知一進門就看見他已經下床了。
“你這是在幹什麽,才幾天就下來作死。”王芝性子急,對懷恩說話也從不遮掩。
“你們兩個幹什麽吃的,董秉筆才剛好些,你們就一點也不勸著,若是扯到傷口,前麵不就白養了麽。”
兩個小太監被訓的不敢說話,他們不過按照吩咐做事,哪裏考慮了那麽多。
“你別這樣凶,他們都還小,不經事。是我讓他們扶著下來的。”懷恩怕兩人委屈,趕忙替著解釋。
“你真的是,都是做到秉筆的人了,也是個沒分寸的。我看你越活越傻,哪哪都開始沒分寸了。”王芝是怪他照顧紀瑤的事,懷恩哪裏聽不出來的。
“我知你為我好,但是她對我來說不一樣。”
“有什麽不一樣,不就給過你一塊芙蓉糕麽,你吃我那麽多東西,怎麽沒見你惦記我的好。”
懷恩差點笑出來,“你這話怎麽有種拈酸吃醋的感覺。”
“呸,你真是瘋了。”王芝氣急敗壞的走了,連琴桌也沒讓懷恩看一眼,直接讓人搬到安樂堂。他自己也跟著去了。
走在安樂堂外,很長一段路都是悄無聲息的。進了裏麵,地方確實不小,比紫金城裏任何一宮都大。隻是腳一踏進便能感覺到四周投射來的絕望的眼神,他們或眼神呆滯,或小聲嗚咽,見到有人走動也毫不在意,當真是壓抑極了。王芝根據懷恩給的信息,加快腳下的步伐左拐右拐的,終於找到了紀瑤的住所。那是一間與其他屋子隔開的一處小院,院門口寫著“抱竹苑”。院子沒有上閂,虛掩著,他輕輕一推便開了。
紀瑤在裏麵聽到門開的聲音,以為是懷恩來了,便從屋子裏麵出來了,但是看到的卻是一張完全陌生的臉,他的身後還有一張琴桌和琴凳。
王芝進門就和紀瑤迎頭碰上,一點緩衝的時間都沒有。一路上想的怎麽給這個人擺擺臉子的事全忘了,居然還朝她行了個禮。
“紀掌事。”
紀瑤看來者穿的是司禮監的官服,知道應該與懷恩相關,他已經一連數日都沒露過麵,現在連來安樂堂的人都換了,難不成司禮監也參合進來了嗎?不管怎麽樣,紀瑤都興致平平,不想理這人,點了點頭就回屋了,扔下王芝一人站在院子裏。
王芝還是頭一回被人冷落,所以都沒反應過來,自己被人扔在一邊了。這個女子從一出現,全身上下就是一股清冷感,讓人望而卻步,不知道懷恩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去靠近她的。雖然他也想立刻就走,但是事還沒辦完,咬著牙舔著臉走到紀瑤屋前。
“紀掌事,這是董秉筆托我給你送來的琴桌,他說你平日裏那樣坐在地上彈琴傷身。桌子我放這了。”王芝說完就打算走的,但是屋裏的人又出來了。
“幫我把它搬進來,我現在不方便搬重物。”
紀瑤這樣一說,王芝才將將注意到她微微隆起的小腹。經曆了那麽多事,她腹中的孩子居然安然無恙,真是福大命大。
“搬到哪裏去?”王芝問。
“左邊的書房。”紀瑤手指了指,王芝得令順手搬了進去,還替她把琴旗鋪好,琴擺好了,做好了才回過神覺得自己幹嘛要幫她弄好。
“他以後都不來了嗎?”紀瑤本也不想問,但心裏存了這樣的疑,不知道怎麽的竟真的問出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