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休沐,莊親王打了布庫,射了兩個箭垛子,在乾清宮練上一套太極,長滿壽伺候著換了一套醬色江綢單袍,就坐在廊子裏的條凳上喝老參湯,搖扇子納涼。
這時候太子辭了師傅從上書房出來,遠遠看見莊王爺,叫了聲三叔,便轉身要出乾清門。
“你等等。”莊親王有差使,他受皇帝所托,得打探太子身上那塊表的出處,又不能直愣愣地問,隻得另辟蹊徑。
太子走過去作揖,“三叔有什麽吩咐?”
莊親王接巾櫛擦了擦嘴,咳嗽一聲道:“你這是上哪兒去?”
太子擺弄著扇墜子道:“國子監祭酒今兒在大學裏召集諸生,講孝悌忠信禮義廉恥。皇父有旨,著諸皇子一道聽講去。”
真是用心良苦,老子做到這份上,太子怎麽就不醒事兒呢!莊親王哦了一聲,又沉默下來,他真想問問他,九門上換親兵的事是怎麽個意思,又怕漏了口風幫倒忙,反倒打亂了皇帝的計劃。可這大侄兒是他肩上扛大的,比自己的兒子還要疼上三分,眼看著往窟窿裏鑽,叫他活熬出油來,又束手無策。
“三叔,您叫我過來到底什麽事兒?不說我可走了。”太子笑了笑,“瞧您不痛快,是東恒又惹您生氣了?還為昨兒吃酒劃拳?今兒怎麽沒來上書房?他人呢?我找他去!”
莊親王回過神來,搖了搖頭道:“不是為他,他今兒和總師傅告假,昨兒吃過了量,窩窩頭翻個兒——現大眼了!自己也沒臉,這會兒在家挺屍呢!”
太子在廊廡外沿的圍欄上借力坐著,眯眼問:“那您這是怎麽了?”
莊親王瞥了一眼他腰上的表,慢吞吞地說:“我要請教你個事兒,我養了兩隻胡伯勞,頭前兒一直好好的,今兒早上一瞧,不知怎麽,竟叨死了一個,你說這是怎麽回事?”
太子一哂,“您是養鳥的行家,怎麽問我這個外行?這可把我問住了!想是為了搶食兒吧,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嘛!”
莊親王撫著胡子說:“那不能吧!它們是一窩裏出來的,我怕雛窩兒髒口,把它們和百靈畫眉分開養的。你說這麽溫順的鳥兒,沒有尖嘴也沒有利爪,怎麽能叨死呢?”
太子側目,覺得這叔叔是不是有點兒傻了?死個鳥值什麽,回頭再尋摸好的就是了。不過想想,他一向辦事荒唐,到底是不是給叨死的還真說不準!
太子試探道:“您老拿白幹兒充食水,鬧不好是給醉死的。”
莊親王眼睛一翻,“淨胡說!我多早晚拿燒酒充食水來著?是哪個混賬王八壞我名聲?”
這事兒四九城裏誰不知道?太子悶笑,就說他養鵪鶉,養鵪鶉有講究,手裏擒著把玩,拿穀子喂食兒,拿唾沫給鳥兒解渴。人家的鵪鶉養得膘肥體壯,他的鵪鶉就跟醉貓似的。喝酒耽誤事兒,也不知道多少回了,好好的鬥鵪鶉,臨了不到兩回合就給對手撂趴下了。這鵪鶉和文人一樣,重名節兒,要是敗一回,今生再不能戰了,自覺無顏見江東父老,必定要振翅離去。莊王爺手腳快,每回在鳥兒落敗前逮住了不叫飛,扔到後廚料理成下酒菜,不用醃製,這鳥肌理裏頭就有酒糟味兒,於是莊親王在票友之中就得了個“糟鵪鶉”的名號。
“什麽時辰了?”莊親王惦記著差事,拐彎抹角的給太子提了半天醒,他似乎並不明白。他也不費那心了,打探明白是正經。
太子並不傻,他們這輩兒兄友弟恭是做在麵上的,不像萬歲爺和莊王爺,他們兄弟的感情好得怎麽樣,真是一筆寫不出兩個字來。昨兒萬壽節上皇父怏怏不樂,又沒計奈何,八成是愁得一晚上沒睡好,今兒變著法子讓莊親王來尋門道來了。
太子撫著表殼一笑,萬歲爺計較這塊表的來曆,他越計較自己越痛快!倘或他信不過錦書,這事兒就會硌硬得他難受,他心裏有鬼,那就是他活該!
鎏金鈕子上一捏,表蓋兒翻開了,太子瞅一眼,淡淡道:“辰正二刻了。”
莊親王湊過來看,“我記得你那塊表已經壞了,這表是庫裏找出來的?”
太子高深勾了勾嘴角,“您怎麽記得來著?皇父砸我那表時,您還在雲南治水呢!”說著把表蓋兒合上了,慢聲慢氣道,“庫裏哪兒還有一模一樣的!先頭壞得不厲害,打發四執庫裏的修表匠換了個表蒙子就能使了。”
這是睜著眼睛說瞎話!皇帝頭裏明明白白和他交代了,太子那塊兒表因著是從錦書身上繳出來的,他氣得頭昏眼花,砸的時候下了死勁兒,零件四處橫飛,毀得連它娘都認不出它來了,太子有通天的本事也修不成。他這會兒這麽說,可見是在扯謊。
莊親王憐憫地看著太子,這孩子糟踐了,走了火,入了魔!不管他老子怎麽對不住他,如今木已成舟,他再折騰又有什麽用呢!
表蓋子裏有刻字落款,眼下也犯不上去瞧了。就那麽回事兒,是誰的名字都不重要。
莊親王緩緩踱到養心門,踱進勤政親賢,對皇帝躬身道:“您上謹嬪那兒去,問她那塊表的下落,她拿得出便罷,拿不出……”
盤腿坐在炕上的皇帝臉色鐵青,嘴唇抿得死緊,心裏冷得直發抖,像整囫圇個兒泡進了冰水裏。
氣煞!恨煞!如今自己和錦書已經是名正言順的,為什麽覺得還像是偷來似的?他們有私情,他要忍到幾時?沒完沒了的猜忌,沒完沒了的憤恨,累得身心俱疲,說都說不出口。
皇帝茫然看著藻井,眼皮子發澀,眼眶火燒火燎的痛。突然來了脾氣,手裏的朱砂筆往炕桌上一擲,烏木鑲金雲紋的筆杆子咕嚕嚕滾了好幾圈,弄髒了部本上奏的折子。
莊親王歎了口氣,上前取了合上,比個手勢交給順子,讓他送抄本處重新謄寫了呈上來。回身看皇帝,他隻顧愣愣出神,也不知在想什麽。
“皇兄?”莊王爺小心翼翼的喚,本想勸上一勸,卻發現詞窮,天涯何處無芳草這類的話已經不適用了。
皇帝轉眼看他,“長亭,這事兒擱你身上,你怎麽辦?”
莊親王撓了撓頭皮,還真不好說,他從來沒想過自己能遇上這種倒黴事。他不像皇帝這樣堅持,自從那段感情失敗後,他對愛情再也不會強求了,現在他問他怎麽辦,他懵了半天,也不知如何作答。
“我的意思您問也是白搭,您自有您的打算。隻是您聽兄弟一句話,有些東西是您的跑不掉,不是您的,勉強留住了也不濟。”莊親王低著頭,難得正經地說,“您手裏捏著大英的命脈,要三思而行啊。眼下事兒還沒鬧明白,您這兒急斷了腸子也沒用,或許真是巧合也未可知。”
皇帝下地挪了一步,腿裏像灌了鉛一樣的沉重。這件事不弄清楚,他什麽都幹不了。他要去問問,太子身上那塊表是不是她轉贈的?問問她為什麽要往他心上捅刀子?難道這女人注定是他的克星嗎?任你把心肝掏給她,她就是隻養不熟的狼崽子!
皇帝五內俱焚,越想越窩火,直剌剌進了毓慶宮,問謹嬪哪兒去了,得勝嚇得腿肚子都轉筋了,哆哆嗦嗦磕頭道:“回萬歲爺的話,主子在繼德堂給您畫鞋樣子呢!”
皇帝怔了怔,沒想到她能有這份心,一時間心火滅了大半。他無奈地想,自己這輩子大約就是這樣了,她的一升好處,他就要用十鬥來償還。原來愛情中也有強弱之分,愛得多些的就處下風,永世不得超生。
他放緩了步子上中路,腦子裏百轉千回的琢磨,問,還是不問?不問心裏總有芥蒂,要是問了,她拿不出來,到時他又該如何自處?
皇帝心事重重,走了兩步方抬起眼來,卻見錦書已經等在門上,銀白暗紋的八團喜相逢袍子,腰身收得極好,那玲瓏體態襯著盈盈笑臉,畫兒一般的賞心悅目。
她蹲身請了個雙安,“萬歲爺怎麽這會子過來了?”說著去拉他的手,仰臉笑道,“我忘了,今兒朝廷休沐。”
皇帝嗯了一聲,眼裏的憂愁一閃而過,換了明媚的臉兒道:“有些乏了,就想過來瞧瞧你。你忙什麽呢?”
錦書吩咐蟈蟈兒備點心果子來,引皇帝在炕沿落座,自己到另一邊收拾起滿桌的鞋幫鞋底子,還有描樣用的炭筆繡樣兒,靦腆推搪,“沒什麽,瞎做兩雙起居穿的鞋,上不了大雅之堂的東西,叫主子爺見笑了。”
皇帝拿眼一瞥,盡是男人用的葫蘆柿子的紋樣,心下有計較,也不說破,自在的搖扇一笑,閑話了兩句,問:“你這會子好些了?”
錦書點點頭,看見他手上使的是自己送去的扇子,自然覺得歡喜。給他斟了茶,又伺候著吃果子,一麵應道:“再疼也就幾天,過了就好了。奴才叫萬歲爺記掛著,真是罪該萬死!”
皇帝呷口茶道:“這話生分,我記掛你不是該當的嗎!”他看了她一眼,抬了抬扇子說,“你的書畫愈發精進了,朕看著很喜歡。那封印章你瞧了嗎?”
錦書在另一側坐下,笑道:“瞧見了,我哪裏敢當‘居士’這一稱,白叫人笑話。”
皇帝滿心的疑惑像翻滾的浪,在心頭喉間徘徊遊**,踟躕再四,才緩聲道:“昨兒番邦又有朝貢,都是些沒見過的西洋景兒,今年的鍾表更進益了,我琢磨著上回那表相較之下不及這趟的好,回頭我再著人送來……”
錦書臉上有些不自在,囁嚅道:“主子好意兒我知道,隻是我也不用,不過鎖在
屜子裏罷了。”皇帝蹙眉看她,疑心漸重,索性直接問道:“朕送你的那塊,如今在哪裏?”
錦書心驚,猶豫著一時沒法作答。
那隻表說來可巧了,那回她在十八槐受了委屈,回到西三所氣極了把表扔進箱籠裏,賭著氣沒去打理它,就那麽在衣裳堆裏埋著,出宮也沒帶上。後來回宮進螽斯門,搬屋子是李玉貴打發人去的,自己並沒有收拾,那表莫名其妙的就不見了。
禦賜的東西,丟了是大不敬,是殺頭論處的罪過!她不敢聲張,隻好暗地裏托了人去問,卻是石沉大海,再也沒有音訊了。如今他突然問起來,她心裏著急,慌亂著不知怎麽回話兒才好。他又直直看著她,鬧得她愈發沒了主意,支支吾吾了半天才道:“回主子話,那表……搬屋子的時候丟了。”說完忙蹲身,“主子好歹息怒,奴才保管不周,辜負了主子爺的情意兒,奴才死一萬回也不夠抵罪的!主子惱奴才,奴才無話可說,隻要主子消火兒,奴才甘願領罪。”
皇帝臉上漸漸不是顏色起來,別人的肉,到根兒也貼不到自己身上。她愚弄他,當他是傻瓜。那表明明在太子身上,她竟然還敢狡辯!
皇帝眼裏浮起了堅冰,哂笑道:“慕容錦書,別打量朕是傻子。你一次次的不把朕放在眼裏,朕從不和你計較,這回卻是出了大格兒了!朕贈你的東西,昨兒在太子腰上掛著呢,你這兒怎麽還能有?你到底要瞞朕到幾時?你有恃無恐,不過是仗著朕愛你。你知道朕舍不得拿你問罪,所以你就敢把朕的尊嚴踩在腳底下,是不是?”
錦書恍如五雷轟頂,惶惶然僵立在那裏無法動彈。他說了什麽?在他眼裏她就那樣的不堪嗎?且不論事情究竟是怎麽回事,單憑他那幾句話就足以讓她萬劫不複。好容易建立起來的感情,瞬間就分崩離析了。她以為用心地嗬護就能長久些,結果原來那麽脆弱!他杯弓蛇影,從來不曾信任她,她的一顆真心燒成了灰,絕望從每個角落滲透進來,她避無可避,隻能任其滅頂。
皇帝臉色慘白,咬牙道:“朕叫你說,你為什麽不說?你究竟有多少事瞞著朕?你和太子為什麽還有來往?朕把心掏給你,你就拿它做靶子,在上頭一刀一刀的紮,不瞧著朕咽氣兒,你就沒法子舒坦是不是?”
錦書隻覺胸口劇痛,勉強扶著炕桌站穩,才道:“萬歲爺,奴才好冤枉!您把這麽大一頂帽子扣在奴才頭上,叫奴才怎麽生受得起?您要奴才的命,用不著大費周折,隻要一句話就成了!奴才不是個貪生怕死的人,也絕沒有半句怨言,隻求死得清白!”
真好!以死明誌?她為的是誰?為的是太子!皇帝困獸一樣來回踱步,拳頭捏得咯咯響,哀戚地喃喃,“你要氣死朕麽?不讓你進養心殿就是怕你們再有瓜葛,為什麽你偏要和朕對著幹?你是朕的,這一生一世都是!你要和他把緣分續上,除非是朕死了!”
越想越惱,趨前一步攥住她的手腕,恨聲道:“太子謀劃的事也有你的份子是不是?你老實和朕說,或許還有轉圜的餘地。”
錦書茫然怔在那裏,愈發的心驚肉跳起來。太子謀劃了什麽事,叫他這樣刻骨的恨?她隱隱覺得不祥,再看皇帝,眸中滾滾的烈火,要把人吞噬一樣。她搖了搖頭,“奴才不明白您在說什麽,我和太子爺清清白白,沒有半點見不得光的地方,您不信我,我也沒法子,隻是您何必編排出那些有的沒的來惡心我?你不過是膩了,又不甘心以前經曆的那些,存了心來尋我的晦氣!既然這樣,何不撒開手,兩下裏都幹淨!”
她眼底有了綽約的淚光,一門心思全為了他,苦也好,樂也好,她都認了。可再大的冤屈都得有個說頭,他這樣,豈不叫她沒法活了!
皇帝腳下踉蹌著幾乎要摔倒,他淒苦地笑,“兩下裏都幹淨?說得倒容易!你能夠全身而退,朕不能,朕死心眼兒,活該是個吃啞巴虧的!”他抬眼看她,“太醫診斷你不能懷身子,你麵上難受,心裏八成很快活吧?你不愛朕,連帶著也不想替朕生孩子,是不是?”
她臉上滿是冷淡的倦意,她是個內斂的性子,不會撒嬌、不會爭寵、不會纏著他要星星要月亮,所以他不了解,他不知道她有多愛他。
爭執的時候也許是口不擇言,他要泄憤,就往她最深的傷口上撒鹽。她萬念俱灰,眼裏是蒼涼的痛,她說:“我太累了,要歇一歇。你走,我等著你下恩旨廢我。”
皇帝惶惶站著,突然驚醒過來,這話說不得,說出了口就沒有補救的法子了。他看著她垂下頭,轉過身去在炕桌前坐下,隻隔了兩步,卻像隔了整個天涯。
“你還杵在這裏幹什麽?”她冷冽的攏起了眉,“非要我承認和太子有染嗎?成啊,你隻當我勾引了太子,和他私相授受,你要罰要殺由得你,我皺一下眉頭,慕容兩個字就倒起寫!”
那股子強勁兒又上來了,皇帝恨透了她的頂撞,冷笑道:“你倒是生死不顧。你放心,朕不會殺你,朕要叫你看看,誰才是這天下的霸主!和朕耍心眼子鬥狠?你們還嫩了點兒!”
裏頭“哐”的一聲脆響,守在門外的莊親王個李玉貴直蹦起來,正思量著是不是皇帝說不通道理砸東西了,又聽見錦書低喝了一聲“滾出去”,然後皇帝臉色灰敗地從書齋裏走了出來,前襟上烏泱泱滿是水漬,藍緞平金鏽龍單靴上還粘著細碎的磁片兒,想是茶盞在腳邊上開了花,濺上的。
莊親王和李大總管大眼瞪小眼,後妃叫皇帝滾出去,這可是古往今來頭回聽說。這錦書忒大膽了,還往皇帝身上潑水扔杯子,簡直是不要命了!
莊親王怯懦的挨過去,“萬歲爺,您沒事兒吧?”
“混賬!”皇帝邊走邊切齒道,“不可理喻,悍婦!”
李玉貴緊張地咽了口唾沫,才知道父子間產生了這麽大的隔閡。他栗栗然縮脖塌腰,恨不得隱沒到泥土裏去。聽得多了,知道得多了,離死也不遠了。這宮闈裏真夠亂的呀!又是陰謀又是奸情,焉知皇帝會不會為了遮醜殺他滅口。
果然那邊一個眼鋒扔過來,皇帝狠戾地瞪著他,“夾緊了你的臭嘴,敢往外露半個字,朕活剮了你!”
李玉貴咚的一聲就跪下了,磕頭哀號道:“請主子放心,奴才知道規矩,這話爛在肚子裏,絕不敢泄露出去。”
皇帝哼了一聲往外去,轉過石榴樹過毓慶宮東次間,一個小太監提著桶碰巧過來,冷不防和皇帝撞了個滿懷,大半桶水一氣兒全澆在了皇帝鞋麵上。
皇帝才受了窩囊氣,滿肚子的火沒處撒,又來這麽一出,恨得抬腳就把小太監踹翻了,指著罵道:“捅婁子的積年!李玉貴,把這小畜生給我宰了!”
李玉貴跳起來應是,慌忙拍手讓護軍進來,手起刀落,那小蘇拉連哼都沒哼一下就結果了性命。猩紅的血在滿地水光裏暈染開,直流到了石榴樹底下。
皇帝早往前星門上去了,這一地狼藉自有人料理。莊親王無奈地吩咐左右,“趕緊的收拾幹淨,拿沙把壇子下麵蓋一蓋。青磚上用水衝,多衝洗幾遍,別叫你們謹主子瞧出來。”
說完了急著去追聖駕,皇帝心裏憋悶,隻顧低著頭踽踽疾行。邊走邊道:“傳查克渾來,先悄不聲兒地把勒泰和展遲逮起來,叫他們把太子的罪行交代清楚,要是嘴硬就給朕往死裏打,三十鞭子不夠打八十。朕知道他們是穿一條褲子都嫌肥的好哥們兒,到了性命攸關的時候,什麽硬骨頭,都是虛妄!”他頓了頓,突然獰笑,“蘸了鹵水打,打得越狠越好。朕要平定北方,家務事先得理理清,再縱著太子,他越性兒敢在老虎頭上捉虱子,朕成了什麽人了!還有勒泰和豫親王的門人包衣,一個不漏的給朕連鍋端了。男的充軍,女的送寧古塔犒勞將士去,沒有女人,男人辦正事都沒精神,朕這是愛護邊關將領。”
莊親王呃了聲,順著應承道:“萬歲爺您聖明。”心裏到底記掛太子的後路,皇帝這會子急紅了眼,鬥雞似的連人都吃得下。原本還把父子情挑在大拇哥上,怪隻怪太子不知長短進退,太過冒犯天顏了,皇帝畢竟不是尋常人,豈能容得他一再放肆。
“皇兄……”莊親王遲疑道,“太子那裏……”
皇帝轉過臉狠狠看他,“你還想著為他求情?他**宮闈,圖謀不軌,你還為他求情?”
莊親王悚然一驚,躬身道:“臣弟不敢,臣弟隻是想問,您預備怎麽處置謹嬪?一切因她而起,難保她和這件事沒有兜搭,倘或慎刑司和善捕營拷問下來果然有牽連,您又怎麽善後?”
皇帝抿嘴沉默下來,怎麽善後,問得好啊!怎麽善後,他自己也不知道。賜綾子、貼加官,明戮暗鳩?真要那樣,連著他也活不成。
他背手站在廊廡下,手指輕輕摩挲著象牙扇骨,院子裏樹上的蟬鳴一聲聲吵得他頭昏腦漲。他沒了主意,要殺逆臣輕而易舉,怕隻怕他們當真供出個錦書來,他再一力的維護,屆時如何保她,又如何堵得住悠悠眾口?辦了太子,她定會恨透了他,往後別說衝他強顏歡笑,恐怕連看都不會再看他一眼了。
剛才那個伺候花草的小蘇拉給殺了頭,門上的宮女太監個個都看見了,嚇得發瘧疾似的狂抖起來。給攆到梢間門前的春桃懵了半天猛地清醒過來,拉了蟈蟈兒就往繼徳堂裏去。進了宛委別藏,看見錦書哭得沒了模樣,兩個眼睛腫得像胡桃。滿地上的水跡,茶葉沫子和著瓷渣兒,濺得到處都是。
招呼小宮女進來收拾,蟈蟈兒絞了熱帕子上前給她淨臉,一麵輕聲問:“主子這是怎麽回事?才剛來的時候不還好好的嗎?怎麽一轉眼就惱了?”
錦書掖著眼睛不說話,隔了半晌才道:“他撒癔症。”指著那堆鞋幫子鞋底子,“收拾起來送燒化處去,別叫我再瞧見這東西。我真是吃飽了撐的,得了閑兒吃睡都長肉,何必要拿熱臉貼人家冷屁股。蟈蟈兒,往後他來了別開門,就說我死了。”
春桃和蟈蟈兒巴巴地對看兩眼,沒敢應她。
錦書獨個兒歪在炕上,隻覺腸子都絞成了疙瘩。他還能來嗎?誤會那樣的深,他恨死了她,也許從此再不踏足毓慶宮了。她心裏苦透了,有滿腹的冤屈沒地方可訴,他這人獨斷專橫,說出來的話像尖刀。她心灰到了極處,懶得再思量那些。終究不是個能托付的良人,她隻看見他天皇貴胄的儒雅氣派,卻忘了他骨子裏嗜殺的本性。
腦子裏昏沉沉,心卻揪著像被熱油潑了似的。她在半夢半醒間徘徊,聽著春桃喋喋不休地抱怨,蟈蟈兒小心翼翼地開解,這時脆脆掀了簾子進來,乍乍乎乎地說:“怎麽回事?我聽說小周全叫萬歲爺給殺了,為什麽呀?”
脆脆先前跑腿往寶楹那裏送東西,正好錯開了毓慶宮裏發生的一切。春桃使勁兒的丟眼色,她愣是沒看見,原本該瞞著錦書的話脫口就問出來了。錦書徒地一驚,直起身子問:“你說什麽?”轉而看著蟈蟈兒道:“什麽時候的事兒?”
蟈蟈兒看也沒法子藏了,隻得道:“回主子話兒,剛才萬歲爺從屋裏出去,在石榴樹那兒叫周全撞了滿身水,龍顏大怒,就命人把周全給……殺了。”
錦書頹然跌靠在引枕上,喃喃自語,“他何必拿我身邊的人開刀,不如殺了我幹淨……我罪孽這樣深,怎麽賠周全一條命呢?”
她木著臉,失魂落魄的樣子,把屋裏三個人嚇壞了。春桃趕緊安慰,“好主子,不值當什麽,我們做奴才的就是這個命,為主子死是榮耀,您千萬別放在心上!不是我說,周全也是個沒眼色的,平日裏莽撞就不提了,萬歲爺正窩火,他偏往槍頭子上撞,死了也是活該,不礙著主子什麽。您踏踏實實的,咱們多給他燒點兒紙錢上路,沒路子替他超度,就燒兩本經給他,也算盡了意思了。主子放心,這事兒奴才去辦,一定辦的妥妥帖帖的。”
錦書搖頭,“要緊的是活人,他家裏還指著他的月俸過日子。”轉而對蟈蟈兒道,“開箱子,取一百兩銀子交內務府,就說是我的打賞,請他們轉交周全家裏。好歹他跟了我一場,這回也是因著我的事受牽連,我心裏真個兒不受用。那點子錢算我給他家裏的撫恤,倘或我還在,往後冬夏按時令兒送碳敬、冰敬。要是連我也不在了……那就沒辦法顧全了。”
蟈蟈兒打了個寒戰,忙道:“主子,您別胡思亂想,萬歲爺再大的火氣也不會牽累到您的,您放一百二十個心吧!咱們瞧得真真兒的,他情願委屈自己也不能委屈您,您二位不過是眼下坎坷,過了這一陣子,後頭興許就好了。”
錦書淒涼一笑,“哪裏還有後頭,緣分到這兒也就盡了。”說著兀自靠著靠墊兒閉上了眼。
他那些話又在耳邊回**起來,自己也不明白,那塊表怎麽就到太子身上去了,莫非身邊有內賊不成?還有太子謀劃的事,究竟是什麽?隻怪自己糊塗麵嫩,上回在養心殿沒和他把話敞開了說清楚,到現在九成是要弄出了禍端來了。
“脆脆,你去給得勝傳個話兒,讓他往四執庫去找芍藥花兒,請他得了閑一定過來一趟,我有話問他。”錦書說著下炕穿鞋,著急忙慌地進後身房,大箱小箱、櫃子、屜子、妝奩盒子裏的到處翻找起來。
蟈蟈兒和春桃站在邊上無所適從,又搭不上手,幹站著問:“主子找什麽?吩咐一聲,這是奴才們的本分。”
她把皇帝賞下來的首飾頭麵抖落得到處都是,回身道:“再找找那塊表,往細了找,多留神些個,或者就找著了。”
那兩個人料著這回的禍頭子十有八九就是那塊表,忙應個是,一頭紮進“皇恩浩**”裏,一個盒子,一副卷軸的都打開了,忙了半天,仍舊的一無所獲。
錦書垂著兩手在地心站著,深深歎了口氣。是了,看來太子身上掛的就是皇帝賞她的那塊!到底是怎麽到的太子手上,她真是想都不敢想。太子學會了耍心眼子使詐,都是自己造的孽,是自己優柔寡斷壞了事,不能怨他。
錦書靜下心來琢磨,對蟈蟈兒道:“你回頭上李諳達那兒去,問他要上回伺候搬東西的太監的花名冊子,我丟了東西,要一個個的盤問,看看究竟是哪個混賬行子辦的好差。”
蟈蟈兒領命去了,春桃看她臉上疲累,忙過去扶了道:“主子,氣大傷身。如今到哪山唱哪歌吧!奴才服侍您歇會子,給您泡春茶喝。萬歲爺那頭一時半會兒想不明白,容他些時候,明兒一準要來的。”
錦書澀然撇了撇嘴角,“春桃兒,別指望了,我這回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他不能想通,我也不待見他,何必湊合!難為你們跟著我,我早晚是冷宮裏的命數,連累你們也臉上無光。”
春桃聽了淚盈盈的,隻道:“別說這個,咱們是一根繩上串著的,主子得勢,奴才們昂著腦袋做人。主子失勢,咱們也沒什麽跌份子的,不過平常心境兒。這宮裏不紅不紫的人多了,值個什麽!”
錦書緘默下來,懨懨歪著不言語,心裏暗道登高必跌重,人心都一樣,繁華過後,哪裏還耐得住寂寞,你甘願溫吞地過日子,人家未必能成全你,接茬兒總有事找上門。她們現在在她身邊,等將來再指婚配人就是了,也過幾天人樣兒的日子,沒有圈著一輩子的道理。
隔了一會兒得勝帶著芍藥兒回來了,芍藥近前打千兒道:“給謹主子請安了。可巧,您打發勝子來找奴才,奴才正往景仁宮去,在門上碰見了,就一道兒過來了。您找奴才有事兒?”
錦書指了指椅子,“別拘著,坐下好說話。”說完朝底下站著的人看了一眼,蟈蟈兒會意,比個手勢把人都支了出去。
芍藥兒一看架勢不對,忙斂了嬉皮笑臉的神情,道:“這是怎麽話說的?弄得我怪瘮得慌……”
錦書端著茶盞說:“貴喜,咱們擎小兒在一起,時候不說長,也有八九年。看在以往的情分上,我問你的話,你別瞞我,就算幫了我大忙,我記在心裏感激你。”
芍藥兒有點怵,猶豫著道:“那是自然的,我這人狗肚子裏盛不下二兩油,你是最知道的。目下你雖然晉了位份,我嘴上管你叫主子,心裏還是拿你照舊,你問什麽,衝著咱們姐們兒的情,我也知無不言。”
錦書點點頭,“有你這話我就踏實了。你管著皇後娘娘的穿戴檔,又坤寧宮景仁宮兩頭跑,我想和你打聽點事兒……”她調整一下坐姿,潤了潤唇,“今兒萬歲爺來我這兒,說了些奇怪的話,我心裏沒底,你和太子爺身邊的人也有往來,聽沒聽說過什麽叫人心驚傳聞?”
芍藥花兒惕惕然望著錦書,“你要問的是什麽?”
錦書擰眉想了一陣,這件事本身就是個大忌諱,叫人悸栗得不敢開口,提及一個字都是殺頭的死罪似的。
芍藥兒本就是個爽快人,為朋友兩肋插刀的個性。他站起來開門看了看,退回來說:“你別張嘴了,我知道你要問什麽。我萬壽節那天和太子爺身邊伺候更衣的秦鏡喝了兩盅,那小子黃湯灌多了就有個滑舌的毛病。人說鐵門檻裏紙褲襠,外頭再嚴實,指不定壞事的就從裏頭起。他說……太子爺正圖謀大事,九門警蹕的禁軍都換了,軍機處也有知己的人,早晚有一出好戲可演。當時把我嚇壞了,再問他,他突然醒了神兒,腮幫子上兩塊肉鼓得跟灶王奶奶似的,咬緊牙關死都不肯開口了。”
錦書愣在那裏,隻覺得心神驟裂,驚恐得無以複加。
果然沒錯,太子要篡位了,為了什麽?是為了她嗎?那她前頭的拖泥帶水豈不釀成大禍了嗎?她的五髒六腑蟻噬樣的煎熬,鐵青著臉呆坐在那裏,隔了半晌才道:“聽萬歲爺的意思都已經知道了,你說他會怎麽處置太子爺?”
芍藥兒一哂,“太子爺到底太年輕,想事兒也簡單。論謀略,萬歲爺是祖宗,他能從南苑橫跨整個大鄴攻進紫禁城,是簡單人物嗎?憑個毛孩子和幾個不成氣候的旗主就能扳倒他?九門換人,九門提督是吃素的?萬歲爺如今既然知道了,就不能由著他們鬧。看著吧,不消幾天就要端了的,到時候太子爺怕是落不著好,輕者廢黜圈禁,重者麻繩、刀子、藥酒任選一樣。”
五月的節氣,日頭明晃晃地照下來,穿過樹葉裏的間隙打在青石台階上,滿地都是搖曳璀璨的金。天漸次熱了,穿著單衣都要搖扇子時令兒,錦書卻遍體生寒,幾乎要打起擺子來。
這事不能這麽著放著,她不能圖自己輕省偏安一隅,她要去找太子,要把心裏話和他說一說,要勸他在皇帝動手之前把這波瀾平息下來。為個不愛自己的女人葬送了性命前途,到了閻王殿,不也是個屈死的傻鬼麽!
內廷裏頭,除非是給禁了足,否則存了心的要見一個人,費些周折,還是能夠辦到的。
太皇太後後天進清漪園避暑,這樣算來明天的晨昏定省就是好機會。錦書使了脆脆上慈寧宮找崔貴祥去,請他傳個話給太子,讓他請過了安在鹹若館前的抱廈裏等她,有幾句要緊的話要說。
入夜掌了燈,才用過膳,錦書正在燈下描繡樣子,聽見明間裏來了頒旨的太監,敬事房的馬六兒扯著公鴨嗓高唱,“著,容嬪孔氏,養心殿燕禧堂侍寢。”
容嬪聲音有些顫,聽著似恐懼,又似歡喜,“奴才叩謝天恩。”
錦書手裏的宣紙**悠悠落下炕桌,幾個翻轉,隨風飄到了明窗底下。她怔怔發呆,心被捅出了個大窟窿,瞬間仿佛年華已經老去了一樣。他翻別人的牌子,還非要叫她知道,真是殘忍到了極致。他愛一個人可以毫無保留,恨一個人也可以刻肌刻骨,這天大的冤枉叫她同誰去說?
幹什麽都沒了興致,她把手裏的碳筆一擲,伏身把臉埋在臂彎裏,空洞和失望瞬間就把她淹沒了。他從來都不信任她,他時刻提防,稍有差池就是潑天震怒。這樣沉重的感情令人窒息,一次又一次的煎熬,把她的心磨成了粉,化成了灰。
她深深一歎,他是皇帝,三宮六院七十二嬪妃,自己不過是其中之一罷了,難道還真指望著獨占他嗎?想著又不免傷懷,他曾說過要和她住進暢春園去,再不叫別的女人來打攪他們的,可如今呢?前頭說的話撂到脖子後邊去了,他隻知道自己委屈,全天下的人都對他不住,竟不知道她心裏有多苦。
罷了,她也學一學梅嬪百煉成鋼,有聖眷時固然榮耀,沒了恩澤也不打緊,胡吃悶頭睡的,日子也過得。經曆得多了由不得你不看開,無情則不傷,滿腦子裝著他,到最後豈不要憋死自己!
“主子。”脆脆在檻窗下侍立,瞧她臉色瞬息萬變,腔子裏也止不住的驚跳。
錦書抬眼看了看她,“把花底子撿來,還沒畫完呢!”
脆脆應個是,拾了紙正待送回去,西屋裏的蔡嬤嬤在門上笑問:“謹主子在不在?”
這是抖威風來了!錦書心裏厭惡,麵上還是個笑模樣兒,“在呢,嬤嬤進來說話吧!”
蔡嬤嬤一步三搖地進東配殿來,蹲了個福道:“謹主子忙呢?才剛敬事房傳旨,今兒晚上萬歲爺翻容主子牌子。咱們容主子麵嫩,頭回侍寢,不知道裏頭規矩,想找姐姐問問忌諱,又不好意思開口,打發了奴才來和您取經兒呢!”
“喲,這是好事兒,嬤嬤代我向你主子道喜。”錦書唇角帶著三分笑意,“要說取經,我這兒也沒什麽可教的,嬤嬤問敬事房馬諳達吧,他管著這個,自然盡心的給你主子講規矩。”
脆脆在旁邊幫腔,笑得分外和煦,“是這話,嬤嬤這回是問錯人了,我們主子侍寢,向來是萬歲爺走宮的。倘或是在乾清宮或養心殿伺候,也和別的妃嬪不一樣,萬歲爺體恤,不叫背宮太監馱,所以並不知道裏頭緣故。”
蔡嬤嬤討了個沒臉,嘴上虛應幾句,訕訕地退了出去。
脆脆哼道:“什麽奏性!頭回侍寢得瑟成這樣,唯恐這兒沒聽見,還特地的進來顯擺。論聖眷,對門還早八百年呢,跟誰唱高調兒?要不是您和萬歲爺鬧了別扭,多早晚輪到她去?撿人家吃剩的,得意個什麽勁兒!”
錦書不接腔,讓小蘇拉請剪子來絞燈花,扣上了紗罩子才說:“往後別老呲達人家,和氣些好,和氣生財嘛!聖眷隆厚也有枯竭的一天,我前頭說過,我這兒的恩澤算是到頭了。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東西十二宮多少人恨我恨得牙根癢癢,我這會子卸了擔子,你們好生警醒些,別叫人做了筏子才好。”
宮裏拿艾草把子悶出煙熏蚊蟲,因著天熱,窗戶洞開,隻在屜子和門框上蒙了綃紗。今晚是滿月,灑得遍地銀白的光亮,隔著紗眼子看,像是下了厚重的霜雪。
皇帝收回視線,殿下站著神機營提督內臣,弘文院學士,還有軍機值房裏的兩位大章京。他看一眼禁軍統領,“達春,事情辦得怎麽樣了?”
“回主子話,奴才在各宮門加派了護軍,以備不時之需。”達春覷了覷天顏,“各處警蹕駐軍都辦妥了,標下們隻等主子發話兒,就能將太子爺黨羽一舉剿滅。”
皇帝臉色慘淡,喃喃道:“朕……痛心疾首。”
諸臣工們遍體生寒,太子搗鼓些小動作雖有耳聞,可誰也沒想到他真能做出這樣的事來。平日裏溫文爾雅的鳳子龍孫,身在高位上,早晚是這江山的主宰,偏偏等不及生出反心來,不免令人扼腕。瞧皇帝,憔悴得厲害,眾人也知道他不容易,一則難過,二則心裏也發緊,忙躬身下揖,“臣等不勝惶恐。”
皇帝冷著臉瞥他們一眼,“朝廷人事也該整頓才是,這樣大的事,那些鬼魅伎倆使了也不是一天兩天,你們督軍、督政,竟沒有一個人向朕回稟過。”
眾臣失色,軍機處繼善道:“回萬歲爺的話,並不是奴才們不作為,隻是茲事體大,太子是國家根基,大英的命脈,事情不能證實之前,怎敢叫白璧蒙塵!倘或欠周全胡亂辦了混賬事,不止主子爺跟前,就是太皇太後老祖宗、太後老佛爺跟前,奴才們也不好交代。”
皇帝一哼,“這就是你們的為官之道,不惹事,不攬事,小心駛得萬年船麽,是不是?”
盧綽噘嘴縮腮,操著一口寧波腔,硬起頭皮說:“回萬歲爺話,那倒不是,不傷大雅的小事情上搗搗糨糊是有的,大事情上,臣等還是拎得清的。”
皇帝哂笑,“拎得清?朕瞧你是婆娘的洗腳水喝多了,一個提督內臣,白裝裝樣子,最不中用就數你!”言罷起身踱步,“太子不肖,危害宗廟社稷,國法家法必不能饒,朕想聽聽諸位的意思。”
昆和台和壽國方互換眼色,皇帝何等聰敏之人,前頭的事並沒有要他們參與,眼下布置妥當才召見臣工們,這寓意不言自明。他心下有計較,知會下頭不過是行公事,於國於家也有他的權衡。皇帝鐵腕,豈是人臣能左右的?太子踏錯了這一步,隻怕後話大不妙了。
昆和台哈腰回話,“啟奏萬歲,奴才們在上書房裏參讚機樞,理的是國事。如今太子爺有異動,尚未實行就叫萬歲爺拿住,要細究,實則是家事。我主聖明,教化萬方,奴才們請主子示下,莫敢不從。”
這話回得牽強,謀反是舉國震驚的大事,絕不會因為沒有實行,就能降級為“家事”的。眾臣推搪,自有他們的考量,皇帝心裏清楚,總免不了有順著上意走的嫌疑,也不說破,在廊子下站了一陣才擺手道:“你們跪安吧,容朕再想想。達春那裏盯緊些,等著禦前的口諭。”
“嗻。”馬蹄袖甩得一片山響,眾人打千兒卻行,“臣等告退。”一溜紛紛退出了養心殿。
李玉貴蝦腰上前來回話兒,“稟主子爺,容主子已經到了燕禧堂,正備著侍候聖駕呢!”
皇帝險些忘了這一茬,他為了賭氣才翻了容嬪牌子,她和錦書一個園子裏住著,他抬舉容嬪,總會對她有些觸動吧!
“謹主子那兒怎麽說?”皇帝回頭來問,“有什麽舉動,什麽話?”
李玉貴在毓慶宮按了耳報神,裏頭有動靜,他這兒轉腳就知道。他困難地吞咽一下,“回萬歲爺的話,謹主子還是照舊,該吃吃該睡睡,用了晚膳在亭子裏看了會兒月亮,抱怨著蠓蟲多得鑽耳朵,散了散就回去安置下了。”
皇帝哦了一聲若有所失,她倒沉得住氣!他自嘲地笑笑,是他把自己看得太重了,她壓根兒不拿他當回事,他臨幸哪個媵妾於她來說無關緊要。
皇帝在月下漫步,李玉貴亦步亦趨地跟著,斟酌了片刻方道:“萬歲爺,才剛得勝另外回了一樁事兒,謹主子打發丫頭尋了太子爺身邊的人,明兒在慈寧宮花園的鹹若館裏約見太子爺。”
皇帝猛然回身,月光照著他的半邊臉,猙獰得夜叉似的。他發狠死盯著李玉貴,“竟有這話?”
李玉貴一凜,早就料到皇帝必然震怒,虧得他聰明,沒把崔貴祥這老雜毛給供出來,要不準有他好果子吃的!
“奴才不敢欺瞞皇上,這事兒千真萬確。”李玉貴垂手道,“今兒中晌謹主子召見了四執庫芍藥花兒,兩個人在屋子裏說了半天的話,跟前人都打發出去了,也不知議論了些什麽。”
“芍藥兒?”皇帝沉吟著,芍藥兒是皇後那裏伺候穿戴檔的,少不得和皇後太子有些牽扯,錦書找他幹什麽?莫非他就是兩頭牽線的中間人?皇帝咬了咬牙,“把那朵**花兒悄悄的抓起來拷問,一樁一件的擺布利索,不許有遺漏的,問清楚了來回朕。”
李玉貴應個嗻,小心翼翼跟在身後,看皇帝挺直了脊背,人繃得滿弓似的,就知道這會兒正炸著毛,得順著捋才行,於是謹慎開解道:“奴才鬥膽,主子聽奴才一句勸,您和謹主子一路不易,奴才都瞧在眼裏。好歹如今到了這一步,別為些不相幹的人和事兒傷了情義。奴才眼拙,卻也看得出謹主子對您是用著心的……您是天下第一等慧心慧眼的人,怎麽反倒瞧不透呢!”
皇帝回頭看了他一眼,哼道:“你膽子不小,敢和朕這麽說話?”
李玉貴惶惶然悶頭,咚地跪下了,趴在地上磕頭道:“奴才笨,我娘生我的時候沒點燈,真是笨死了!萬歲爺別和奴才一般見識,就當奴才放屁,千萬別往心裏去。”
皇帝微微皺了皺眉,“你哪裏瞧出謹嬪對朕用著心的?朕隻知道她嘴硬心更硬!她不情不願地跟著朕實屬無奈,朕才要辦太子,她就迫不及待的要同太子見麵,興許明兒說的就是生死相隨的蠢話。”
他揣度著,又氣得幾乎打顫起來。鹹若館私會,他們當他死了不成?太子無法無天,絕不能姑息。社稷乃是重器,不容他褻瀆,真到了這樣的境地,父子倫常也作不得道理了,該怎麽辦,就依著法度論處!
“你明兒打發知己的人,隔開慈寧宮花園,騰出空地兒來給他們。門上安排太監守著,任何人不準進來。朕倒要看看,他們能說些什麽貼心窩子的話兒!”
李玉貴幹淨利落的嗻了聲,偏頭看後院,落落銀輝下樹影婆娑,容嬪侍寢的大紅宮燈掛在廊子底下,寂寞無依的搖擺。
皇帝順著他的視線看,才發現自己竟連半點興致也沒有,便漠然道:“給容嬪記個檔,讓她在燕禧堂裏歇著。別言聲兒,掐著時候,回頭再讓人送回去。”
李玉貴道是,抬眼看,皇帝朝著養心門上去了,忙不迭地跟上去,哈腰問:“宮門下鑰了,主子這是要往哪裏去?”
皇帝不答,隻背手徐行。皓月當空,滿世界清冷的意境兒。宮牆慘淡,甬道悠長,此情此景不免讓人惆悵。
夜風習習,吹起了罩紗袞袍的一角,五月裏日照下覺得熱,掌燈之後還是有些微寒的。李玉貴怕皇帝受涼,躬身道:“請主子龍足慢行,奴才給您取件披風來。主子上哪兒去,奴才伺候著您。”
皇帝仍舊不言語,腳下倒是放緩了些。李玉貴忙折身回門上去,催促著裏頭送氅衣出來,再原路返回,卻不見了皇帝的蹤影。
白天宮裏人多,嘈嘈雜雜難得清靜,這會子再看這天子內廷,依稀又是另一番光景。
皇帝信步而行,腦子裏混沌著,翻來覆去思量李玉貴的話。自己困在陣裏迷失了,也或者是旁觀者清。細想想,錦書那樣矜持倔強的性子,願意衝他笑,願意牽他的手,願意靠在他懷裏,已經是最好的佐證了吧!想起她的體貼,還有頰邊淺淺的梨窩,他隱約自喜,很篤定的認為她一定是愛他的。可歡欣不到一刻,心又驟冷下來。他平素驕傲自負,這回卻是失敗透頂的,她和太子牽牽絆絆,她愛的還是太子,他依仗權勢得到她,她的真心終歸不在他這裏。
可悲又無奈,他下了朝堂就變得不像自己,他處理自己的感情優柔寡斷,沒有半點狠辣的手段可使。怎麽辦呢?他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早年的顛沛加之目下朝政的煩冗,他覺得身心俱疲。明可以對她施壓,卻斷斷不忍心,他期盼的不隻是身體,還有全心全意的愛情。
是奢望嗎?他咬了咬牙,隻要沒有太子,一切就不會是奢望!明天,就明天!所有恩怨都要做個了斷。父子相殘本是他不願看到的,可真要到了那一步,他就學學世宗皇帝殺子平亂清肅綱紀,橫豎他在吏治上頭口碑不好,再得個“嚴綱刻薄”的名兒也沒什麽。
腳下隨意,不知不覺竟到了齋宮,抬眼看,過前麵角門就是毓慶宮了。門上當值太監看見他俱一驚,正待要行禮,他擺了擺手提袍邁了過去。四下裏除了蟲鳴倒也寂靜,他站在牆垣下眺望,東配殿早已經燈火不明了。他不由失望,她好穩的做派,高枕安睡,自己一個爺們兒家,還不及她的一半灑脫。
他沉了沉嘴角,明天她會和太子說些什麽?他心底有深深的恐懼,如果他們還是難舍難分,屆時他怎麽辦?誅太子,要連她一同殺嗎?
皇帝的頭一下脹得老大,沒有了她,他坐在那四邊不靠的虯龍盤螭寶座上還有什麽意義?他怔怔站著,心頭迷茫一片。
錦書合上窗扉,轉身靠在屜子上,滿腦子的亂線團子,也理不出個頭緒來。鼻子酸酸的直想哭,他這會子不是該在溫柔鄉裏纏綿嗎?怎麽孤零零在角門上?他還是放不下她的,她稍稍有了些安慰,至少自己那樣多的煎熬沒有付諸東流,他心裏時刻有她,他們的疼痛快樂都是相輔相成的。
她掖了掖眼淚,油然生出前所未有的清明來。在地獄裏待得太久,也渴望溫暖,靠近他,就像久霾的天空豁然開朗。有時真的厭惡自己,過於怯懦,害人害己。還要這樣下去嗎?告訴他她有多愛他,也許並不難……
她鼓起勇氣打開門,再往遠處燈下看時,那片光亮裏卻空****杳無人跡,他不在了……
她悵然若失,走了……也罷,擎等著明天吧!等天亮,見過了太子就去找他。不忌諱他頒的上諭,進養心殿,把她心裏想的通通都告訴他。她想著,輕輕地笑。他會很歡喜吧,一定會的!
整夜的不得安睡,迫切地想見到他。想看他喜不自勝的笑臉,他笑起來那麽好看,明媚鮮亮的,仿佛天上最燦爛的一道陽光。
晨曦微露,四執庫送了替換衣裳來,洗臉盥手,梳妝上頭麵,收拾停當了往慈寧宮去。心裏有了計較,愈發的精神起來,一路上笑意盈盈,引得身邊隨侍的人側目不已。
“這是怎麽了?拾著寶貝了?”脆脆抬頭問,“什麽好事兒?說出來叫奴才們也高興高興。”
錦書做勢清了清嗓子,倚著肩輿扶手板起了臉道:“沒什麽,再多嘴,仔細打了!”
脆脆翻了個白眼,這人威嚇奴才除了“仔細打了”就沒別的了,說了太多回,誰也不拿她當事兒。
不經意的一瞥,忙壓低聲道:“主子您瞧,前頭是太子爺還是萬歲爺?”
眾人往慈寧門上張望,前頭人穿杏黃大襟長袍,青緞皂靴,二層金龍頂冠,赫然是太子。想是才散了朝就來的,連吉服都沒來得及換。
“走慢些。”錦書道,“等太子爺過去了咱們再進門。”
肩輿慢下來,有心回避,太子卻朝這裏踱過來,年輕的臉上是自信滿滿的神情。漸行漸近,拱手笑道:“給謹嬪娘娘請安了。”
錦書無奈要下來還禮,他壓了壓手,“娘娘安座,來回的客套倒生份兒。孤才剛給老祖宗問了安,這會子走了,娘娘自便吧!”說著不易察覺的吊了下嘴角,行禮如儀,緩緩朝長信門去了。
錦書籲口氣,到慈寧門前下輦,回身囑咐蘇拉太監道:“你們先回去,我回頭散散,自己回毓慶宮。”
蘇拉太監躬身道嗻,抬著空輦告退了。打發盡了不相幹的,錦書帶著脆脆進明間轉進垂花門,太皇太後在涼榻上歪著,臉色瞧著不大好。她上前請雙安,“老祖宗吉祥。”
太皇太後嗯了一聲,齉著鼻子說:“別湊近,坐吧!”
錦書不解地看春榮,“姑姑,老祖宗這是怎麽了?”
春榮抱怨道:“昨兒貪涼,在風口上坐了會子,傷風了。我才說呢,上了年紀的人不好這樣的,偏老祖宗不聽,還說我像個碎嘴婆子,這下可好,作了病,可怎麽好呢!”
錦書白了臉,“熱天傷風可不是鬧著玩的,吃藥了嗎?”
太皇太後不以為然,“值個什麽!太醫來瞧過了,一大海的藥灌到了嗓子眼兒,憋身汗就好了。”對小宮女說,“拿甜碗子來你們謹主子吃。”轉臉對錦書道,“南方才進貢的青核桃,祛了上邊的胎膜,拌著甜瓜瓤兒再淋上蜜,吃口怪好的,你嚐嚐。”
成套的琺琅盅蓋兒碗勺呈上來,錦書謝了恩吃兩口,大大地誇讚一番,笑道:“老祖宗這裏的東西就是好吃,怪道萬歲爺都是心裏口裏念念不忘呢!勾起奴才的饞蟲,奴才就賴著不走了。”
“你這饞嘴貓兒!往後有新鮮吃食,從我的份例裏撥出來送毓慶宮去,也就是了。”老太太笑著,突然掩口咳嗽起來,錦書忙捧了盂伺候,太皇太後拿清水漱了口,方又道,“你別忙,坐下讓她們服侍。我聽說容嬪昨兒晚上侍寢了?”
錦書低眉順眼道是,“昨兒是容妹妹的喜日子,老祖宗該封個利市呢!”
太皇太後看她臉上平靜沒有妒怨,暗裏很是讚許,對塔嬤嬤道:“你上庫裏挑一套頭麵賞容嬪,就說我給她添妝奩的。”又笑著衝錦書道,“你這樣是好的,心胸寬廣中庸溫厚,這才是大家子的做派。後宮之中最難得就是個謙字,你和皇帝自比她們不同,一路的艱難險阻才有了今日。我也聽說你那個信期裏的毛病難作養孩子,你別急,命裏有時終須有,我拿你的八字叫欽天監推過,是大富大貴兒孫滿堂的金命。仔細溫養著,慢慢調理自然就好了。”
錦書聽她循循善誘,慈祥體貼得像自己嫡親的祖母一樣,隻忍了淚道:“老祖宗別擔心奴才,奴才省得。近來天天的按方子吃藥,自己覺得好些了,單看下個月怎麽樣。”
太皇太後點頭道:“那就好。你主子不容易,你要多體恤些個。”說罷讓春榮拿氈子來裹著,對錦書說,“你去吧,這傷風難熬,鼻涕眼淚一把的。你在這兒時候長了,沒的過著病氣兒。”
錦書道是,起來蹲了安退到了殿外。
崔貴祥一直候在門上,見她出來了上來打千兒,打量了她一眼,和煦道:“小主兒氣色好。上回您打發人送來的熊膽我收著了,奴才造化大,難為小主兒這樣記掛著。”
錦書顧忌著廊子上有人,不好過於親熱了,便笑道:“這是我的心意,諳達先用著,回頭用完了我再想法子。”
崔貴祥擺了擺手,“這味藥傷陰德的,一頭熊瞎子一個膽,您送來的兩瓶就有二三十個,為奴才一個閹人害了那麽多條命,奴才心裏不安。奴才隻要知道您好好的,比吃補藥還受用。”又謙恭道,“小主兒,如今天熱,天也變得快,前一陣兒晴空萬裏,腳跟一轉,說不定就不是這麽個事了。您要仔細,多留意別受涼才好。”
錦書聽得出他話裏的深意,一徑的頷首,“謝謝諳達,我都記住了。諳達隻管放心吧,我知道避風口兒。”
崔貴祥和樂一笑,“萬事都看開,不急不躁徐徐作養,奴才瞧小主兒是天下第一等的有福之人。”
錦書應了,閑話幾句便辭出來。鹹若館就在慈寧門斜對麵,太子兜個圈子不過是做幌子,其實垂花門過去相距隻有幾步之遙。
她攜了脆脆進園子,入抱廈,遠遠已經看見“壽國香台”匾下昂首佇立的身影,轉了臉囑咐脆脆道:“你在前頭觀音亭等我,我和他說幾句話就來。”
脆脆不安的拉她衣襟,“這是天大的事兒,叫萬歲爺知道可是剝皮的死罪,您好歹留神。”
錦書點頭,“我心裏有數,你替我瞧著點兒,去吧。”
脆脆一步三回頭地走了,她斂神上了台階,那邊太子快步迎了上來——
“錦書!”那張年輕俊秀的臉上溢滿了笑,伸手來牽她,嗔道,“怎麽用了這早晚?叫我好等!”
錦書不動聲色避開了,虛應道:“對不住了,老祖宗叫吃甜碗子,一時耽擱了。”
太子微蹙了蹙眉,幹幹將手收回去,側目道:“你同我愈加生份兒了,真叫我心裏好難過。還和以前一樣多好,就算是罵我兩句,也好過這樣的見外。”
錦書看著他,金頂金冠,寶相莊嚴,卻生疏得完全像個陌生人。她緩緩搖頭,“不是見外,如今身份不同,我是你皇父的嬪妃,咱們該當是有禮有節的。”
太子一哂,“別說這話,咱們祈人不在乎那些個,乾坤一轉,我照樣兒的抬舉你做正宮娘娘。”
錦書沒想到他自己居然就承認了,驚駭失措下慌道:“你當真是瘋魔了!這樣大逆不道的話虧你說得出口!我今兒見你是有話和你說,上回在養心殿裏沒交代明白,大約是讓你誤會了……你往後別為我做什麽了,咱們以前那段是我糊塗,辜負了你。我如今跟著萬歲爺是心甘情願的,你撒手吧,你有錦繡的前程,萬事多考量,千萬別縱著性子來。今生咱們注定是無緣的,別揪在這上頭,情字誤人終身,你是大智大慧辦大事的,怎麽還要我來提點?”
太子怔怔的,臉上似癲似狂,啞著嗓子道:“你別和我說那些大道理,我每天活在煉獄裏,你有多痛苦,我感同身受!別說你心甘情願,你原本該是我的太子妃,卻叫皇上搶走了,奪妻之恨深入骨髓,我幾時都不能忘!”
錦書頗感乏力,他們父子用情那樣深,愛一個人都是打從心底裏的,舍生忘死不可逆轉。她焦急起來,那話她思量了一整夜,說出來容易,隻怕傷他太深。本想迂回些,他竟是個認死理的!
“太子爺,我過得不苦,是真的。”她橫下一條心,慢條斯理道,“頭前兒我也恨他來著,可後來慢慢變了,我願意跟著他,不為別的,就為了……為了我心裏有他,我愛他。”
太子愕在那裏,嘴唇緊緊抿著,像是費盡了全身的力氣去克製,直忍得肩頭瑟瑟打顫,半晌轉過身,語調似乎又平靜了下來,隻道:“你是哄我呢!聽話頭子我的事兒你都知道了,我也不瞞你,你最善性兒的,是不舍得我拿性命去搏,是不是?”他輕淺一笑,“你別怕,衝出來,就是咱們的天下。往後宇文和慕容並駕齊驅,我的就是你的,用不著再去瞧誰的臉色,這樣多好!我再不叫人欺負你了,你不知道,那天我原本是趕在皇父之前到泰陵的,要不是馮祿硬拉著我,我一定闖進去殺了他!”他眼圈泛紅,咬著槽牙顫聲兒說,“我那樣敬愛他,一舉一動以他為楷模,他幹的是什麽事兒?明知道我非你不娶,他還狠著心的搶走了你!他哪裏有半點為君為父的做派?簡直就是強盜!”
錦書瞧他痛徹心扉的模樣,當真是難過得無以複加。隻是這樣一直的誤會下去,到最後不知會演變成什麽結局。
她哀立在金漆毗廬帽大佛龕下,沒法子靠近他,不能安撫,隻剩一條道兒能走。他如今是痰迷了心竅,沒有當頭的棒喝喚不醒他,再不能拖泥帶水了,這麽下去非害死他不可,趁著事情還沒壞到那地步,求他回頭,或者還有一線生機。
“這話我原不想說的,可既然到了這一步,再叫你錯下去,就是我的罪業。”她轉臉看著梁檁上的龍鳳和璽彩畫,聲音沉得如一泓水,“我沒有愛過你!我以為自己時時清明,知道自己想什麽,要什麽,可原來我並不了解自己。你把我從掖庭搭救出來,我謝謝你!興許是咱們都太年輕,有時候並不如想象當中那麽聰明,我瞧見你,就像瞧見我們十六爺一樣兒的,對你隻有姐弟的情分,沒有其他……太子爺,我對不住你,我願意廝守終身的人不是你……”她困難地吸了口氣,“是萬歲爺!”
太子臉色倏地煞白,“你說什麽?錦書,咱們不開玩笑成麽?你想要我的命麽?”
她捂臉抽噎起來,“我也不明白自己是中了什麽魔怔,明知道他是仇人,偏要愛上他……你別這樣,我不值得你為我費心了,我是個自私的人,你往後好好的,就當我死了,別再記掛我了。”
太子跌坐下來,麵如死灰,喃喃道:“哪裏出了岔子?不應該是這樣的。”他突然縱身而起,急切道,“你是怕我成不了事,怕我涉險才有意這樣說的,是不是?錦書,你別……你明明很不快活,做什麽還要強撐著?你別怕,我有萬全的準備,等下月初九皇上往地壇祭地,我就封宮奪政,定然是萬無一失的。”
錦書搖頭,太子閱曆畢竟尚淺,他在這裏做著春秋大夢,皇帝那頭早就察覺了。皇帝是什麽人?廟堂裏韜光養晦十來年,眼皮子底下出了幺蛾子,絕沒有放任自流的道理。
“這事兒好歹作罷,你連一成的希望都沒有,萬歲爺已經知道了,要出大事了。”錦書道,“我今兒急著見你就是要和你說這個,你快醒醒神兒,去和萬歲爺告個罪,他舐犢情深,或者就原諒你了。”
太子耳裏轟然作響,三魂七魄霎時都驚移了位。已經知道了?哪裏露了馬腳?是三旗下的包衣奴才?還是國舅勒泰?難道是豫親王臨陣倒戈了?他詫異莫名,腦子裏混成了一盆糨糊,“完了”兩個字電光火石的一閃,再也想不出別的來了。
他僵著脖子轉過臉瞧她,“你跟我走吧,我不要這江山了,咱們找個山明水秀的地方隱居起來,隻要你點個頭,旁的我來安排。”
“來不及了。”忽而一聲斷喝,要震碎人的心肝似的。皇帝從門上進來,趾高氣揚的背著手,身後是達春率領的護軍,一個個手按刀鞘,釘子樣的守立在抱廈門廊的兩腋。
“東籬,你好大的心氣兒,太子做久了,想嚐嚐太和殿上升座的味道了?”皇帝看著他,眼神陰鷙,“果然是朕的好兒子!你還想奪位弑父?”
太子悚然,方知大勢已去,垂手淒楚望著錦書,眼裏有盈盈的淚。
果然是遲了,她不愛他,就算得了天下又待如何?皇父咄咄逼人,這樣也好,他灰心到了極致也倦了,論個死罪就超脫了。隻是錦書……他忍不住落下淚來。那樣的珍惜她,到最後她愛的竟是皇父。
“兒子罪無可恕,隻求速死。”太子頹然跪下叩頭,“請皇父保重聖躬,兒子大不孝,今生報答不了父親生恩,來世變牛做馬侍奉左右。兒子死不足惜,求父親善待錦書,兒子……黃泉之下也能瞑目。”
錦書又驚又懼,萬萬沒想到皇帝下了套子讓他們鑽。他是鐵了心要處置太子了,可憐太子到這時候還為她求情,這片深情要怎麽償還他才好?
她擋在太子身前一徑磕頭,哽咽得語不成調,“求主子法外開恩……”
皇帝此時才如夢方醒,她是愛他的,一字一句說得清清楚楚。可他麵對著長跪的兒子,卻怎麽都歡喜不起來。
他緩緩踱到圈椅前坐下,滿臉的肅容,“法不容情,太子禍亂社稷,若不處置,朕如何對天下百姓交代?”
“太子爺尚未有所作為啊,您網開一麵吧!”錦書膝行兩步磕頭,“一切因奴才而起,奴才是罪魁禍首,萬歲爺要處置便處置奴才,請對太子從輕發落,奴才求求您了。”
事到如今,太子倒不可恨了,皇帝站在勝利者的角度上憐憫地看著他,錯都錯在太過癡情,宇文家的男人為情生為情死,這是宿命。
“你先起來。”皇帝伸手去扶錦書,“朕自有考量,你先回毓慶宮,朕回頭去瞧你。”
她搖頭,“我不回去。”
這時抱廈外頭太監拔尖了嗓子通報,“太後老佛爺到!皇後主子到! ”
聲音甫落,皇後已經提著袍子進來了,發髻微散,荊釵淩亂,臉上早失了人色,踉踉蹌蹌撲過去把太子摟在懷裏,哭道:“我的兒,你為什麽不聽額涅 的話,鬧得如今這樣好看相麽?你舅舅已經……你父親眼裏誰都沒有了,隻有那狐狸精!為了她六親不認,你做什麽要捅那灰窩子!你這糊塗孩子!”
皇帝心裏恨出了血,也不向太後行禮了,指著皇後道:“你安生給朕閉嘴!你不吱聲還罷了,惹朕發了躁,頭一個把你宰了!東籬怎麽到了這一步?倘或你是個好的,言傳身教,他會目無綱紀,要造他老子的反?朕好恨,這十幾年的心血付諸東流,你當朕是好過的麽?”
“還不是為她!你是油脂蒙了竅,叫這禍害弄得五迷六道,怨誰?”皇後以往的雍容典雅不見了,憤恨全然不能自勝,噎著氣道,“你是皇帝,沒有人敢駁你的口,今兒當著額涅的麵兒,我就來好好辯一辯這個理!你是天子尊榮,乾坤法度都在你,可你做了些什麽?你搶兒子的心上人,在泰陵裏做下的事兒,我不說,天理也羞得死你!你趁早兒到佛前念經懺悔,是正經!”
皇帝又是厭惡又是氣憤,冷笑起來,“所以你就勾結外戚妄圖謀反?你不念夫妻之情要置朕於死地,興風作浪機關算盡,你那奶媽子把你幹的那些事都招供出來了,交通外臣不論,那塊表怎麽到了太子身上?還不是你指使內務府四春下的手!”他無比鬱悶地在地心轉圈,高聲道,“東籬糊塗,你更是個裹亂的好手,自作聰明,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到了這會子怎麽樣?你且給朕消停些吧,牽五搭六的不是英雄作為。朕能立你,自然也能廢了你!”
皇後眼裏噙著淚,強忍著不叫落下來,哆嗦著嘴唇道:“你要廢便廢,我這皇後還不如一根草——擋了你們的道兒,你早就苦於尋不著錯處開發我,這下好,我給你的心肝寶貝騰位置,叫我和我們哥兒在一起,要下地獄我們娘倆一道去!”
皇帝轉臉看錦書,她怯懦的縮在一角,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他心裏劇痛,脫口道:“不勞你費心,等朕處置了你,皇後的座兒除了她,也沒旁人能坐!”
錦書目瞪口呆,惶然立著無所適從。
一直緘默旁聽的皇太後拍案怒道:“皇帝,祖宗家法,你可還記得?我聽到這會子,也不想管你們那些汙糟貓的事兒,隻一點,你要法辦太子,總要斷個出處。她 ……”皇太後臉拉得老長,斜眼乜著錦書道,“今兒非殺不可!她是前朝餘孽,安安分分的,我隻當沒她這個人,還能眼不見為淨,偏她作亂,挑唆你們父子之情。隻怪我前頭手太軟,早辦了,就沒有今天的亂子了。到了現下,你竟還想立她為後,莫非還要和慕容家平分天下不成?妖孽魘得你們爺倆反目,不殺不足以平人心!”
皇後咬牙切齒地笑道:“額涅,您最聖明,快些打發人勒死她! ”
太後原本就和姓慕容的有芥蒂,合德帝姬 搶走她的丈夫,如今慕容錦書禍害她的孫子,蒙蔽她的兒子。慕容家的女人就像個噩夢似的揮之不去,要擺脫,就隻有斬草除根!
太後臉上青一塊白一塊的恐怖至極,揚聲道:“孫獻忠,傳我的懿旨,讓內務府備東西送到毓慶宮去。”
壽安宮孫總管噤若寒蟬,發瘟似的左右覷,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
太後一眼橫過來,“去,這事我說了算!”
皇帝將錦書護在身後,冷聲對達春道:“沒有上諭,誰敢擅自出鹹若館,就給朕把他的腿砍下來!”
護軍們齊聲應嗻,“噌”地刀把子脫了鞘,把孫太監嚇得就地跪倒,趴在地上連頭都不敢抬一下。
太後頗意外地看著皇帝,他向來極孝順,從沒有過違逆母親意思的時候。現在倒好,什麽麵子裏子,全然不顧了,竟還打算拔刀相向。
“好,真是我的好兒子!你就是這樣為君為帝的?你皇考在地下也不得安穩!”太後氣得打顫,“你舍不得她,倒舍得自己的親生骨肉!”
太子爬過去抱住皇太後的腿,哀求道:“皇祖母,您別遷怒錦書,孫兒起事不是為她……是孫兒利欲熏心,不耐煩當太子。孫兒……想當那統禦華夏,撫有萬方的第一人。”
皇太後喟然一歎,在他肩上捶了一把道:“你也是個不長進的,到了這時候還護著她。她害死你了,我的哥兒呀!”
少不得又是揉心揉肺的抱頭痛哭,皇帝腦中一片迷亂混沌,原本妒忌發作,來鹹若館之前是抱定了決心要殺太子的,可在耳房裏聽了錦書那席話,赫然發現太子壓根兒夠不上威脅。謀反雖是大逆不道,卻也不是隻有一條死路可走。太後和皇後不鬧,他也不忍心真叫太子人頭落地。
錦書在一旁抹淚道:“萬歲爺,您要心疼奴才,就開開恩。”她的聲音漸次低下去,“奴才知道後宮不得幹政,您要叫奴才下半輩子好過,就饒了太子爺吧,他……太可憐了。”
她楚楚望太子,嘴唇微顫著,耗得幾乎油盡燈枯的悲慘模樣。皇帝怕她太過傷情,安撫道:“你別操心那些,隻管將養你的,這件事兒我自會料理。”
皇後回頭,嘴角浮起嘲弄的笑意,“慕容錦書,你喝夠了東籬的血,轉臉就賣 乖了?你且別得意兒,告訴你,要不是你長了一張和你姑爸肖似的臉,皇帝能瞧上你?你還不知道吧,你的萬歲爺,他擎小就戀他嫡母,這茬兒他和你說過沒有?我料著是沒有,因為他那點子心思太不堪,他沒臉同你說!”
屋裏的人懼怔住了,皇帝驚得魂飛魄散,埋了十幾年的秘密猛地被人揭開了,那種鮮血淋漓的痛讓人窒息。他傻子一樣呆站在那裏,緊緊攥著拳頭,直攥出滿手的汗來。
“皇後,你犯了痰氣麽?混說什麽!”太後斷喝,自打她嫁進宇文家,這事就一直瞞到現在,果然生出反心的人養不熟了,挖空心思打聽來這些陳年舊事,放在手上成了最狠毒的武器。皇後向來聰明,如今敗北了,失心瘋了似的,口不擇言成這樣。這會子觸怒皇帝能落什麽好兒,真想拖著太子下地獄去嗎!
錦書低下頭去,極力隱忍著,心卻被撕碎了一般。他對她那樣好,隻是拿她做替身嗎?看著她,想的是別人……她這些時候的喜怒都是白費,曆盡磨難,得來的幸福不屬於她,她淪為了跳梁小醜。什麽都沒了,她輕輕搖頭,活著做什麽?寧肯去死,也好過被他這樣踐踏。
皇帝生出不祥的預感來,她的神氣令他恐懼,他抓住她的手,“錦書,不是這樣的,你聽我說。”
她掙脫出來,“什麽都別說,奴才知道。”她強自笑了笑,這皇後讓人深惡痛絕,死到臨頭還是鐵齒鋼牙,自己得不著善終,也不叫別人好過。她不能讓她如意,再苦也要咽下去!
“多謝皇後主子提點。”錦書衝皇後蹲了蹲福,眼裏是冷冽的光,“智者審時度勢,奴才要是您,這會子有氣力就多求求萬歲爺。”她轉眼看太子,“太子爺正在生死攸關的檔口,您和萬歲爺置氣,就是把太子爺往死路上推。您真打算破罐子破摔了嗎?”
太子別過臉,說不盡的絕望痛苦,她如今對他隻有同情,他自以為能勝過皇父的地方也湮滅了,他窮得一文不名,活著也是枉然,活著也是受罪。
他衝著高高在上的父親深深俯首,“請皇父秉公執法,兒子罪孽深重,不孝不善,再也沒臉苟活,請皇父賜死。”
皇後猛然回過神來,麵上有了怯色,“皇上,您不瞧咱們十幾年的夫妻之情,也請瞧著東籬是您的骨血,他小時候,您有多疼愛他啊!”
不念父子情,個至於等到這時候?東籬再可恨,也不及皇後的億兆分之一,她殺人不見血,就衝她剛才那句話,足以把她剮成個骷髏架子了。皇帝涼薄的直視她,“朕可以留太子性命,隻是再不能在廟堂立足了。黜太子位,著即搬離東宮,上羊房夾道裏自省去吧!至於皇後你,你自絕於朕,朕成全你,你回去,等著朕的廢後召書吧。”
皇後苦笑,這樣的結果已是特赦了,她一敗塗地,再無所求,枕邊人無情,早在十年前就知道了。
悵然一歎,半晌吊線木偶一樣,機械的麵朝皇帝跪下,叩首如儀,“聖明燭照,奴才高氏,謝恩。”
鹹若館門前甬道上莊親王匆匆而來,他向皇太後打千兒請安,看見青磚地上跪著的皇後和太子,抑製不住的彎下了嘴角。
“皇兄……”他眼瞼低垂,拱手道,“宮門上的事均辦妥了,悄沒聲的,誰也沒驚動。東籬……”他木著臉,深沉歎息,“您是怎麽處置的?”
皇帝尚未開口,太子啞著聲兒道:“皇上明鑒,兒子不願鎖在那四方天下虛度日子,兒子求您準兒子剃度出家,從今隱姓埋名常伴古佛,日夜替皇父祈福,贖這一身肮髒罪業。”
莊親王愣在那裏,鼻子不由一酸紅了眼眶子。真就到了這田地,他幾次三番,費著勁兒拐彎抹角的提點他,他是吃了稱坨,或者是鬼迷了心竅,壓根兒的不兜搭他。這下走到了末路,好好的金枝玉葉,要圈禁,要剃度出家做和尚,可憐他才十五歲,這樣大好的年華啊!
“不成!”太後蹣跚著上前攬太子在懷裏,一瞬蒼老了似的,頸上的伽楠念珠顫動著,眼淚簌簌打在太子肩上,“你素來不愛吃齋念佛,對著佛經就嚷頭疼,真要是皈依了,你叫我們心裏怎麽割舍得下?你一個爺們兒家,什麽想不開的?虧得也辦案子做旗主,喪魂落魄的,膿包樣兒叫人輕賤。就是關在羊房夾道裏,將來好歹還有出頭的機會,若是入了空門,你這一生可就毀了,我的心肝肉啊!”
太子嘴角輕輕抽搐,想再看錦書一眼,終究是克製住了。再多的留戀都無用了,不是你的,拚盡了全力也留不住。
“請皇父準了兒子吧,兒子……生無可戀,隻求心安。”太子的額頭重重磕在青磚上,“您不答應兒子,兒子唯有自裁了。”
皇帝喃喃道:“你這樣的身份,哪個廟宇敢收留你?”頓了頓,空乏地揮了揮手,“長亭,這事兒朕撂開手了,你去辦吧,好歹……體麵要緊。”
莊親王躬身道嗻,皇後卻發起躁來,隔開左右的隨侍去拉太子的披領,揉麵團似的來回推搡,號哭道:“湛兒,你快些清醒吧,為這女人葬送一輩子,你值不值?你才多大的年紀,往後幾十年怎麽活?”
太子淒惶道:“額涅 ,兒子的人生已經結束了。兒子和您說過,情願去死,也不要被囚禁著。眼下當真到了這關口,皇父仁慈,還有兒子挑選的餘地,您別替兒子擔憂,找個深山古刹修行,兒子參禪悟道,就能重活一遍。”
皇後和天底下所有母親是一樣的,兒子是身上掉下來的肉,疼到骨髓裏去,凝結了畢生的心血,比自己的性命還重要。原本的掌上珠、忘憂草,如今混到了這一步,心裏嫉恨著都是錦書鬧出來的禍事,哪裏還能按捺得住,發了瘋般的撲上去要抓人,口裏狂亂喊道:“狐狸精,喪門星,你好狠的手段!”
滿屋子的人都目瞪口呆,皇帝護著錦書往後退,達春手下的禁軍潮水樣的湧上來“救駕”,懾於皇後平日的榮寵尊貴,誰也不敢動手,隻把她團團的圍住了。皇後隔著幾個人頭幹看著錦書躲在皇帝身後,抓不著打不到,又恨又惱急火攻心,竟眼前一黑癱軟了下來。
太子撲過去抱起母親痛哭流涕,錦書經曆了這樣變故,早已身心俱疲,軟軟靠在 脆脆身上隻顧抽泣流淚。
皇帝揚了揚下顎,對皇後宮裏的宮女道:“扶你們主子娘娘回去,傳太醫院的人過去瞧瞧。”
眾人應是,七手八腳把皇後攙出了鹹若館。
“臣弟告退。”莊親王衝皇帝甩袖打千兒,轉過臉兒對達春道,“護送東籬 出去吧,往神武門上派輛車候著。”
太子轉身朝鹹若館門前去,走了兩步突又頓住了。再看一眼,最後一眼,今生今世再沒有相見的機會了。他回頭瞥了瞥,錦書淚眼朦朧地拿帕子捂著嘴,跨前兩步,似乎還有話說,卻叫皇帝拉住了圈進懷裏。皇帝偉岸,背過身去,山一樣地把她擋得嚴嚴實實。
太子惻然一笑,長籲一口氣,旋身出了門廊,挺直了脊背,在護軍簇擁下沿石路逶迤去了。
一時人都散盡了,偌大的亭館殿宇裏隻剩皇帝和錦書主仆。
皇帝頹唐靠在佛龕下,隻覺乏累到了極致,好好的一家子成了一盤散沙,他的第一子,就那麽毀了。想起他才出世那會兒,自己怎麽盡著心的寵溺教誨,紅糖拌著米粥怎麽一口一口的喂養,每每軍中回來,頭件事就是去瞧他,點點滴滴的積累起的父子情義,一瞬間就分崩離析了。
罷了,是父子緣盡了,多想也無益。至少還有錦書,她還在,已經是最大的安慰了。他長歎一口氣,猛又一凜,才從這頭脫離出來,立刻又陷入另一種恐慌。
皇帝栗然抬起眼,她穿著翠綠描金敞衣,鬆垮的腰身,愈加顯得消瘦無依。凝眉望著他,臉上沒有喜怒,眸子黑白分明,目光冷冽,像是在看待一個陌生人。
皇帝最害怕她這樣的神情兒,把他隔在她的世界之外,比洱海裏的水更涼薄,雖清澈透明,卻是徹骨的寒冷。
皇後說的那些話,她是極在意的,她沒法子原諒他,幾重的打擊疊加起來,她已經不堪重負了。
皇帝邁前一步,勉強揚起笑臉,“錦書,我陪你回宮去……”
她退後一步搖頭,“我不想再看見你,往後你別上我宮裏來了。”她倚在脆脆肩頭,低聲道,“咱們回去吧!”
皇帝搶先一步攔住了她們的去路,哀聲道:“你別聽皇後那些昏話,她是瘋了,朕沒有……”
她眼裏有瀅然的淚,襯著頭頂的海墁花卉藻井,臉色清白得叫人心驚。
“你一直都在戲弄我,你到底要作踐我到什麽時候?我那樣的……”愛你,再也說不出口了。勇氣分分毫毫的流失,她日夜積攢的相思,現在想來就像個笑話。他一直在隔壁,她那番心裏話他都聽見了!她捂著眼睛,隻覺丟盡了臉麵,甚至羞愧得想一死了之。她負了父母兄弟,拋開了國仇家恨,為他淪為不忠不孝的罪人,隻為報答他至死不渝的深情,誰知道老天竟和她開了個玩笑。她是透明的,他透過她的軀殼,看見的是另一個靈魂,她的姑姑才是他最愛的人。
“你給我一個機會,聽我說。”皇帝的五髒六腑絞痛起來,挺拔的身姿再也站不直了,他微躬下了腰,仿佛這樣才能減輕疼痛。脊梁抵在供案一側的立柱上,藏傳佛教繁複的凸雕花紋硌得背生疼,他吃力的喘口氣,生怕惹她生氣不敢靠近,隻低微道,“你和皇考皇貴妃不同,即使我一開始混淆,到後來也能區分得清……她是母親,你才是朕摯愛的。朕對你的心天地可表,你怎麽為了旁人挑撥的話和我使小性兒,傷了我們恩愛夫妻的情分。”
錦書冷笑道:“誰和你是恩愛夫妻?奴才微末之人,不敢高攀主子爺您。趁早別說這些,您說得乏累,我聽著也別扭。”她蹲了蹲身子,“奴才這會子要去吃藥禮佛,想是這輩子都出不得毓慶宮了,萬歲爺把奴才的宮門封了吧,請內務府另給我身邊的人派差事,別耽誤了他們的前程。”
說罷再也不理會他滿麵愁容,叫脆脆攙扶著朝長信門上去了。
這回怕是陽壽到頭了,她自己心裏知道。太子為了她弄得這般田地,她害了一個儲君不算,還搭上一個國母。皇太後咬著牙的要辦她,太皇太後在病中八成是還不知道,要是聽說了緣故,親疏遠近一比對,橫豎也饒不了她。自己在這宮裏成了公敵,哪裏還有她活命的餘地?
她腳下踏空著,木木的沿著青石路往南行。太陽明晃晃的,穿過碧色幽深的林木照下來,滿地斑駁的光點。頭上是蟬鳴鳥叫,身旁是水榭溪流,風景如畫間,她卻是再無心賞看了,頭上身上出了薄薄的虛汗,四肢也沒了氣力,要不是有脆脆在,連皇帝的視線也走不出去。
脆脆眼看她支持不住了,扶她在涼亭裏的石凳子上坐下,抽出帕子來給她掖汗,帶著哭腔地說道:“主子別急,奴才沒念過書,卻聽說過‘柳暗花明又一村’。萬歲爺才剛也說了,他心裏最待見的是您,他還要冊封您做皇後呢,您怕什麽?那些個陳穀子爛芝麻的事兒,誰還當個真?敦敬皇貴妃過去也有時候了,萬歲爺那會兒年輕,心裏暗生了愛慕或者是有的,少年不醒事兒,怎麽及得上眼下的全心全意?您快看開些兒,別叫奴才們擔心。”
錦書笑得涼白開樣兒的淡,沒有愛過的人不知道裏頭的乾坤。她先頭還自信滿滿,轉瞬就尷尬透頂,像被人打了耳光似的難受。世上能有什麽比這更叫人喪氣的事呢?她以往不緊不慢待人的那份溫存早就化作了冰,也懶得說話,扭頭隻看著池上盛放的荷花出神——
春光正好,白色的蓮,紅色的荷,亭亭玉立,清香遠溢。一隻銀翼的水鳥“唧”地聲震翅掠過,帶出池麵上的一圈漣漪,逐漸向四圍擴散,引得荷莖款款搖擺,風一吹,便消弭無形了。
脆脆枯著眉頭無奈地垂下嘴角,回身招呼花園裏當值的蘇拉太監上毓慶宮要肩輿,自己貼身隨侍著錦書,半晌也尋不出安慰的話來開解。這檔口她大約是什麽都聽不進去的,自己再聒噪,倒愈發惹她心煩,回頭發狠攆人怎麽好!
兩下裏隻是沉默,蟈蟈兒那頭不含糊,竹篾的二人抬輦轉瞬就到了。錦書定了心神上輦,斜倚在把手上發怔,腦子裏千頭萬緒理不出所以然來,索性閉了眼什麽都不去想,越想越自苦,悶頭紮進死胡同裏,哪裏還有出來的時候。
進惇本殿,迎頭遇上了搖扇納涼的容嬪,想來是收著了慈寧宮花園裏的消息,看見她回來頗為驚訝,直勾勾地傻瞧了半天,漸漸臉上不是顏色起來。乜了身邊的嬤嬤一眼,那蔡嬤嬤訕訕笑道:“謹主子,您怎麽回來了?”
聽這話頭子,似乎覺得她應該是賜死回不來的,她一入毓慶宮,踏上了人家地頭的感覺。
錦書這會子沒有好興致,用不上身邊的人駁斥,張嘴就回道:“我的寢宮,怎麽不該回來?叫我挪地方也得有上諭,我自個兒可做不了主。”說著繞過她們朝後頭的毓慶宮正殿去。
那蔡嬤嬤掩著嘴說:“也虧她有臉,要是我,臊也得臊死!整個兒一個掃把星,誰搭理她誰就遭殃。”
那嗓門兒著實太大,錦書一字不落的全進了耳朵裏。腳下停住了猛轉身,咬牙笑道:“我正是心火旺的時候兒,嬤嬤犯上作亂,這回可是撞到槍口上來了。”偏頭對蟈蟈兒吩咐,“今兒我要整頓宮務,叫門上太監進來,傳杖,好好給這刁奴鬆鬆筋骨!”
蟈蟈兒暢快哎了一聲,撒著歡的上中路上朝門上喊話,“外頭的聽著,主子發話兒了,給容嬪娘娘身邊蔡嬤嬤鬆筋骨嘍!”
毓慶宮的蘇拉太監和管事太監是皇帝專門挑了撥給錦書的,起頭跟的主子是錦書,一條心到底認準了人,誰把個不得寵的容嬪放在眼裏?加之這蔡嬤嬤平素吆五喝六,對誰都沒有客氣臉子,下頭的人早恨得牙根癢癢了。如今正經主子一發話,橫豎是得著了金牌令箭,齊聲應嗻,喜興兒得像是村頭上準備看大戲,亂哄哄抬春凳、扛笞杖、套牛筋,一溜浩浩****往園子裏來。
容嬪大驚,沒想到她非但沒有給打擊得一蹶不振,反倒助漲起氣焰來了。她是主位,又是皇帝心尖上的人,要是發起狠來,誰奈何得了她?自己心裏委屈,啞巴虧吃了沒處說去。昨夜翻牌子光記檔沒臨幸,到現在還是清清白白的身子。她好麵子,連貼身嬤嬤都沒告訴,臉上強笑心裏比黃連還苦。真恨她,又對她束手無策,她要打她的奶媽,她怎麽辦?
“謹姐姐,嬤嬤上了年紀經不住,您這是要她的命麽?”容嬪橫下心,上前一步道,“打狗要看主人,請姐姐好歹瞧著我。”
這會子不是柔弱可欺的樣子了,眼裏噙著寒光,真有那麽幾分狠戾的做派。錦書悠然一笑,這才是真本色呢!
“妹妹這話說岔了,不是我不讓你麵子,是這賤奴太可恨!她這回能當著我的臉罵我,下回就敢打我嘴巴子。妹妹拿她奶奶神一樣的敬,越性兒把她縱得沒了邊。既這麽,我不嫌麻煩,就替妹妹管教管教,也讓她知道什麽是規矩體統。”錦書頗有點衙門堂官兒升堂的架勢,對左右一喝,“來呀,給我拿下!”
“嗻。”太監們聲勢如虹,錚錚彈著手裏的絞股牛筋就要上去拿人。
蔡嬤嬤殺雞似的叫喚起來,“你們敢!容嬪娘娘是冊封的女官,你們眼裏也忒沒人了!”
太監管事邱八嗤地一笑,“謹主子是咱們正路主子,咱們是主子的狗,叫咬誰就咬誰。這裏少不得得罪容主子了,回頭賠罪也不遲。嬤嬤麻利兒自己趴上去,別叫咱們費功夫,太監手黑,別不留神掰折了您的胳膊。”
蔡嬤嬤此時方有了懼意,隻是以往作威作福慣了,一時舍不下臉告饒,拽著容嬪袖子道:“咱們主子也是得了聖眷的,不是上不來台麵的賤籍,你們反了天了!”
有沒有聖眷真是天知地知,錦書算善性的,不說破,隻看著容嬪漲紅了臉。真正觸怒她的是“賤籍”兩個字,原本蔡嬤嬤服個軟,她也不是得理不讓人的,偏她死鴨子嘴硬,往她心火上澆油。
她看了蟈蟈兒一眼,蟈蟈兒是最醒事的,瞧見主子授了意,指著罵道:“瞎了狗眼的老貨,我們主子出身顯赫,後宮嬪妃哪個及她分毫?你敢口出狂言,等回明了萬歲爺,活剝了你的皮!邱八,你還等什麽?”
邱八獰笑道:“給臉不要臉!”就要飛撲上去。
容嬪把蔡嬤嬤攔在身後,挺腰子冷聲道:“你們別欺人太甚,誰要動嬤嬤,先撂倒了我。”
好一陣的雞飛狗跳,容嬪手底下太監宮女也撩袍擼袖子的上躥下跳準備開戰,眼看一出全武行要開鑼,前星門上進來的梅嬪“喲”了聲,回頭對寶楹笑道,“咱們來得巧,趕上一出《武家坡》哪!”
寶楹欠身應個是,視線在人群中搜尋錦書,看見她安然在台階下站著,似乎長長舒了口氣。
梅嬪是貴嬪,位份在嬪一級中是最高的。大英內廷有規製,嬪是四品女官,妃為三品,貴嬪是從三品,隻略次於四妃,她一出麵,自然是鎮得住眾人的。
錦書和容嬪皆上前肅了肅,錦書微吊了吊嘴角,“梅姐姐今兒得空上咱們這兒來逛?”轉臉看寶楹一眼,抿嘴笑道,“姐姐也來了?”
梅嬪不是個愛擺譜的人,招了蟈蟈兒來問了子醜寅卯,沉吟片刻方道:“這事兒我知道了,既然不是謹妹妹和容妹妹鬧生份兒,也算不得宮闈不修。依著我,蔡嬤嬤說話忒不知道輕重,主子的閑話是做奴才的能隨意議論的嗎?這頓板子是逃不掉的,隻是請謹妹妹給我三分薄麵兒,從輕發落就是了。”梅嬪笑著攜起容嬪的手,“妹妹別往心裏去,宮規森嚴,這也是不得已。要按罪論處,嬤嬤犯的是拔舌頭的重罪,往上頭報,過敬事房慎刑司,那就是有去無回的了。妹妹權衡權衡,各讓一步的好,一個宮裏住著的,何必為下頭人傷了和氣呢。”
容嬪執拗的別過臉,“嬤嬤奶大我,我不能叫人打她,打她就是打我。”
梅嬪一聽,對容嬪的印象就剩下“不識大體”四個字了。虧她爹是大學士,還是大家子出身,什麽風轉什麽舵都不知道,皇後還說她聰慧過人,真是活打了嘴!
“既這麽,算我多事了。”梅嬪彌勒佛似的脾氣也有點搓火了,踅身對錦書道,“你打發人往敬事房報吧,該殺該剮,讓慎刑司來人帶北五所辦去。”
蔡嬤嬤一看事情鬧大了,忙不迭跪在錦書麵前磕頭,眼淚一把鼻涕一把的求饒,“謹主子您息怒,是奴才嘴賤惡心著您了,奴才錯了,奴才自己掌嘴。”說著啪啪的左右開弓,邊打邊道:“叫你滿嘴胡謅,叫你滿嘴噴糞……謹主子您大人大量行行好,奴才經不起杖刑,奴才還要留著性命服侍我們容主子。奴才不在了,我們主子就落了單了,再沒人疼沒人愛了……”
容嬪也在一旁哭天抹淚的,錦書恍惚想起剛才鹹若館裏的事,隻覺看夠了生離死別的殘酷,再不願經曆這樣摧肝瀝膽的悲慟,轉過身去歎息道:“罷了,得饒人處且饒人吧,誰都有走窄的時候。”又對容嬪道,“妹妹,往後這一明兩暗就讓給你,我搬到後頭繼徳堂住去。”
容嬪愣了愣,半天沒拐過彎來。她這是讓出主位了嗎?好好的上屋不住,住到連答應都不派的後身屋裏去,上頭沒論罪,沒廢黜,她倒把自己給流放了。
錦書不理會眾人臉上疑雲,衝梅嬪道:“姐姐上書齋裏坐會子,我有新得的雨後龍井呢,讓人取玉泉山的水來煮茶。”
梅嬪呆呆應了,由蟈蟈兒和春桃引路往繼徳堂去,錦書和寶楹並排走著,欣然笑道:“你來瞧我,我真是高興。我心裏有好些難過事兒沒人可訴,想和你說道說道。”
寶楹抬眼遠眺,碧空如洗,柳條輕拂著,轉眼物是人非,心裏生出感慨來,籲道:“太子爺也落到了這一步……真是命裏注定的劫數。”側目見她淚眼迷蒙,隻道,“你再放不下也沒用,快些抽身出來是正經。你且安穩不了呢,皇後成了沒螯的螃蟹,或者已經不足懼了,後頭皇太後、太皇太後那裏,你怎麽應付才好?”
錦書嗯了聲,“是這話,咱們想到一處去了。”她又笑了笑,“不過今兒你來我這兒,沒得說的,我感念你呢!”
寶楹淡淡一笑,“你這些日子以來在我那裏用了那麽多的心思,我看在眼裏,到底不是鐵石心腸,我也要對得起你的好意兒。”
說著進了繼徳堂,梅嬪上下左右地打量,嘖嘖道:“我以前聽說毓慶宮華貴,還想著後宮大多相仿,從前的阿哥所,無非也就那樣,現在一看,果然內有乾坤。”說著去推明紗月洞窗——
繼徳堂和別的宮殿不同,並不是建在一馬平川的地基上。這裏地勢玲瓏,主殿依勢而建,下頭有清溪橫貫,靠窗靜坐,微風略帶著水氣迎麵撲來,清涼入骨。伴著淙淙水聲,在這入夏的歲月裏,竟是天上人間般的受用了。
錦書請她們在羅漢榻上落座兒,淺笑應道:“這裏在大鄴之前是三妃寢宮,有個很美的名字,叫雲錦宮。”
梅嬪連連點頭,“怪道呢,名副其實!”
眾人正說笑,得勝用條盤托著三個碧玉小盅和茶葉罐子來,身後跟著個小蘇拉,手裏提著銅茶吊。
得勝往杯裏各抓了幾片茶葉,邊注水邊道:“主子們,這玉泉山的水真是輕,能把龍井的色味都調出來呢!奴才聽師傅說,泡茶的水以露水為上,咱們宮裏臨溪有各色花草,等霜降日子奴才帶人去收集露水,到時候再給主子們泡女兒碧螺春茶喝。”
寶楹不多話,端起杯子呷了口,果然是芬芳宜人,和別處的不大一樣。
梅嬪笑著對錦書說:“好伶俐人兒!妹妹從哪裏得的這人**?好聰明樣式麽!”
錦書抬頭看得勝,臉上雖莞爾,笑意卻未達眼底。順著她的話道:“他是四執庫常四的徒弟,素來都是得人意兒的,眼頭子靈活,又泡了一手的好茶,姐姐喜歡麽?喜歡就送姐姐使吧!”
梅嬪搖頭道:“君子不奪人所好,你身邊的得力人,我怎麽好領回去?不成不成!”
宮廷之中,手底下的奴才就是個物什,想送人,不用內務府撥調,就是主子一句話的事兒。錦書漫不經心的啜茶,對得勝道:“梅主子瞧得起你是你的造化,回頭收拾了往景陽宮去吧。好生侍候著,少不了你的好處。”
得勝的胳膊在袖籠裏微微顫著,晦澀看了看錦書,低下頭去哽聲應了個嗻,即退到一邊侍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