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闊應是,深深看了眼蘇禾,而後抬手命人再把蘇禾帶回後罩房,蘇禾頓覺心驚肉跳,麵上卻強作鎮定,她清楚這時若大吵大鬧,下場就同榮兒一樣,於是乖巧地跟著兩個小內監進了屋,如蘭有德隻能眼睜睜看著蘇禾被帶走,並不敢說什麽,隻快步出了司禮監。

蘇禾回到屋裏,仍像方才那樣跪著,一小內監守在傍邊,無人來審問她。

她一顆心七上八下,想著誰能來救她,林姑姑麽?她職級太低,不敢向司禮監要人的。沒想到蘇瑩有點本事,竟能使喚得動東廠提督。

這時旁邊的小內監問了,“你是蘇美人的妹妹,你爹就是蘇堯?”

一個閹人直呼她爹的名諱,她很不高興,直盯著那小內監的眼,“不錯,我爹正是兵部員外郎蘇堯!”

小內監拂塵一甩,故意甩在她臉上,冷笑道:“那你今兒出不了我們司禮監的門了。”

蘇禾登時明白沈蓮英為何要“審”她了,不是因著蘇瑩,而是因著她爹,她爹在朝堂上大罵過沈蓮英,還聯合另外幾個同僚參過東廠一本,罵他們把手伸到兵部,誤國誤民,閹人是何等狠毒計較?不能拿她爹怎麽樣,也不能把蘇瑩如何,今兒撞見她,自然要報複在她身上。

想想方才被活活打死的榮兒,蘇禾打了個冷顫,隔壁屋又適時傳來幾聲奴才的求饒聲,蘇禾更覺身在地獄,好像頭頂懸著把劍,隨時要落下。

此時,在司禮監正屋的明間兒裏,沈闊立在沈蓮英身邊伺候他淨手,遞上胰子,沈蓮英接過抹了手,在銀盆裏洗淨了,沈闊立即拿雪白的巾帕包住沈蓮英的雙手,為他輕輕擦拭。

“料理幹淨了?”

“料理幹淨了,”沈闊將他的每一根手指都細細擦過,“兒子已命人把那紅玉鐲送去長春宮了。”

沈蓮英嗯了一聲,在雕花圈椅裏坐下,隨手摘了顆葡萄吃。

沈闊手上仍捧著帕子,定了會兒,道:“幹爹,針工局那宮女您預備怎麽處置?”

“你說怎麽處置?”沈蓮英詫異地瞅了眼沈闊,“她爹在朝上怎麽罵你幹爹的?還有那蘇美人,”沈蓮英比出一根小手指,“區區一美人,前兒竟罵福壽是沒根的東西,嗬,可見蘇家的家風如此!”

“可她畢竟是針工局的奴婢,也沒犯事兒,那頭怕不好交代,”沈闊道。

“司禮監做事何時要向針工局交代了,”沈蓮英一瞬不瞬盯著沈闊,沈闊始終低垂眉眼,聲調也不急不緩,“幹爹說的是,兒子這便把人料理了。”

不帶一絲情緒,仿佛蘇禾的生死與他毫無幹係,然沈蓮英知道自己這幹兒子的性子,能為人說出兩句求情的話,已是很難得了。

“罷了,”沈蓮英將葡萄皮吐在黑釉唾壺裏,“關她一日便放回去吧,咱家也不想同個小姑娘計較。”

沈闊忙應是。

“叫你查的那幾個人,你查清楚了?”沈蓮英又問。

“兒子查清楚了,”沈闊不自覺壓低了聲兒,“端妃宮裏掌燈的和禦膳房那個什麽也不知道,隻有針工局的林姑姑貼身伺候過郭太妃,過些日子兒子便提審她。”

沈蓮英淡淡嗯了聲,“要做得隱秘,”說罷話鋒一轉,笑看向他,“你就不問咱家為何要查郭太妃?”

“幹爹想讓兒子知道的,自然會告訴兒子,不想讓兒子知道的,兒子就不該問。”

“哈哈,你倒是懂規矩,”沈蓮英招了招手,示意沈闊去矮榻另一邊坐,沈闊依命坐了,他便越過雞翅木幾向沈闊輕聲說明了原委。

原來是皇帝下密令命他調查當年的郭太妃,查什麽也沒說,隻說要查,沈蓮英隻得應下,然而他又管著東廠,抽不出空來料理這個,既是皇上密令,也不能正經叫司禮監查案,尤其司禮監幾個秉筆各懷鬼胎,信不過,隻得讓沈闊代勞,且隻能用沈闊自己手底下可靠的人。

“幹爹放心,皇上的密令兒子絕不敢怠慢,”沈闊態度堅決,然他心裏已開始盤算要如何將這密令神不知鬼不覺泄露出去。

這時門外有人來稟說內官監有人尋他,沈闊隻得告退往內官監去了。

……

料理完內官監的事兒已是掌燈時分,司禮監關了大門,幾個辦差辦得晚了的太監在倒座房裏用夜宵,沈闊叩的後門進來,因他是沈蓮英的幹兒子,向來無人攔他,他裝模作樣地在院子裏走了走,又入直房問候了幾位值夜的公公,最後才拐著彎去了後罩房。

屋裏沒點燈,簷下的燈火透過支摘窗,照亮臨窗的矮櫃,其上放著隻空梅瓶。

蘇禾跪在黑暗裏已經三個時辰,雙腿麻木,整個人像朵蔫了的花兒,在等待頭頂那柄利劍掉下來。

夜寂寂的,鞋底子敲在青磚地上發出清越的響,蘇禾意識到有人來了,立即直起腰,望向門口,隻見竹簾打起半幅,閃進來個高大的身影,蘇禾認出了,是沈闊。

“沈公公,”她像見到了救星,立即雙手撐地站起身,朝他奔過去,然因跪久了腿麻,腳下一個踉蹌,身子直往前撲,沈闊眼疾手快,兩步上前一扶,正抓住蘇禾的雙臂,隔著薄薄的輕紗,他也能感覺到那雙嬌軟如棉的臂膀,纖細的,他一隻手握著還能空出一半。

蘇禾就勢一跪,仰頭直望著沈闊的眼,望定他,“公公,公公,求求您救救奴婢吧!”

沈闊放開她的手,居高臨下看她,“咱家與你非親非故,為何要救你?”

蘇禾咬了咬牙,索性抱住沈闊的腿,一雙杏眼巴巴望著,語調十分懇切,“沈公公叫奴婢做什麽都成,奴婢總會有用處的。”

沈闊心道一個連知了都怕的宮女能有什麽用處,隻是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何要為一個沒有用處的人說情。

沈闊垂眸瞅著蘇禾,看著夜色下那雙水潤潤的眼中透出光來,“咱家知道你並沒偷惠妃娘娘的鐲子,所以不必再審了,明早你便可回針工局。”

“真的麽?多謝公公,多謝公公!”

懸在頭頂的那柄利劍終於移開,蘇禾頓覺呼吸都順暢了,她放開沈闊,將被自己揉皺了衣擺捋順,這才撐著麻酥酥的腿起身,突然肚子又不合時宜的咕咕叫了聲,蘇禾大為尷尬,下意識捂住肚子。

沈闊卻道:“來人啊,廚下還有什麽吃的,都端過來。”

守在門口的那小內監稟道:“公公,上頭吩咐不能給這奴婢吃食。”

“是咱家餓了,”沈闊說著,踅身去到小方桌旁,將袍子高高撩起,坐下了。

門口那小內監立即應聲下去,不多時便用紅漆描金托盤端上來一碗拌麵、一碗老鴨湯和一碟子綠豆酥,在小方桌上擺開,又點上四隻蠟,才退了出去。

屋裏亮堂了,蘇禾盯著那碗茄汁拌麵,油滋滋的,其上還漂著的幾點肉沫和碎茄丁,她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心道沈闊這飯該不是為她叫的吧?誰知下一刻他竟捉起銀筷,將麵和茄丁肉沫自顧自拌勻了,自己吃起來。

這人真是,哪兒吃麵不好,非在她麵前吃,是故意引誘她麽?

沈闊優雅地吃著麵,吃了兩口,抬眼瞅瞅蘇禾,“方才還說咱家命你做什麽你便做什麽,連這點眼色也沒有,咱家還能指望你什麽?”

蘇禾恍然大悟般哦了聲,立即將冒著熱氣的老鴨湯端起來,用木勺一下一下淘著,輕吹著,鴨湯的香味兒直鑽進鼻子裏,蘇禾忍著饑餓,吹了好一陣,終於把湯吹涼了,捧著送到他麵前,“公公,可以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