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望的救恕

北蒼皇宮的神武門內,寧羽帶人已經和崔九龍的人交上手。

正是激戰猶烈時,一騎如箭,飛馳進入神武門。馬上不是別人,正是憲王元常。

元常原本早就到了神武門,但是崔九龍假以聖旨,說是天子旨意,任何人不得入內。盡管元常心下狐疑,卻是未敢造次,撥轉馬頭,尋處地方休息,準備等天亮再進宮。沒過多久,元常便發現天子調集暗衛的專用焰火,心裏頓時一驚。作為暗衛的另一位首領,元常知道調集所有暗衛的意義。若非出了大事,皇帝不會動用最精銳的暗衛力量。

當元常再次返回神武門,天已經亮了,看到寧羽帶人已經和崔九龍對上。

看到元常,寧羽大喊:“給憲王殿下讓出道路!”

元常飛馬馳至近前,問道:“出了什麽事?”

寧羽道:“崔禦史聯合崔貴妃謀反,這裏交給屬下,殿下還是先飛馬進去救人吧。”

元常點頭,扔給寧羽幾個彈丸,道:“這個你用的著。”話畢,便策馬直入宮禁。

在滄瀾殿外,元常見到小路,問:“人呢?”

小路道:“殿下請馬上趕去懷思堂,陛下去了那裏。”

懷思堂?元常暗暗心驚,那個地方皇帝平時不會隨便去,除非出了天大的事。左右看看,見人人表情緊張,元常知道不能耽擱,一夾馬肚,策馬而去。

到了懷思堂大門口,元常跳下馬,大步往裏走,待到明堂門口,便聽到皇帝的聲音,哽咽中帶著無助。

“母後,顧叔叔,朕知道錯了,朕求你們,顯顯靈,不要讓他離開朕。朕求你們,朕給你們叩頭……”

元常很是驚訝,看到安榮,無聲地用眼神詢問,安榮伸手指了指裏麵,搖頭。

供桌上,顧銘洲靈位上的黑幔已被取下,冥香點燃,飄著嫋嫋的白煙。

皇帝跪於供桌前的錦墊上,在他身前的地上,賀蘭驄裹著白狐裘,無聲無息地躺在那裏。

皇帝還在重複著那句話,頭碰觸冰冷的地麵,發出咚咚的悶響。

“陛下。”元常小心地呼喚皇帝。

皇帝緩緩抬頭,有點不敢確信是元常。把額頭淌下的血跡胡亂用袖子擦拭了,才認定,是元常回來了。皇帝大叫,“你看看他,朕不信他就這麽死了。他不會,他是福大命大之人,那麽多次意外都平安脫險,一壺毒酒哪能就要了他的命!你快看看,朕知道,太醫院那群廢物,他們的醫術與你無法比。”

元常雖不知具體發生什麽事,但現在他肯定,賀蘭驄出了意外,是假不了的。

蹲了身子,拿手探了下呼吸,眉頭一皺,翻開他的眼皮看了看,麵色頗為凝重。抬起賀蘭驄手腕搭上兩指,閉上眼靜心把脈,片刻後翻過手腕,用一種很特殊的探脈法,又探了一遍。他問:“他斷氣有多久。”

“啊?”皇帝愣住。

安榮代為答道:“近兩個時辰。”

元常又問:“發現中毒,可有給他解過毒?”

皇帝道:“就是太醫院那群廢物救治了一陣。”

“嗯。”元常應了一聲,解□上的包裹,快速打開。

“臣試試,他的身體未冷,也未僵,說明脈絡還通,並非真死,臣想,大概還有救。”

“你快救,朕就知道太醫院那群廢物不頂用。”皇帝一下開心起來,還是自己的堂兄醫術高明。

“臣,盡力。”元常並無十分的把握,見皇帝如此,便全力一試。若是救過來,那是再好不過,可若不試,怕是皇帝很快便要瘋掉。

安榮聞聽,比皇帝還高興,“老奴給王爺幫忙。”

“還有奴才,需要什麽,殿下盡管吩咐便是。”小貴也過來幫忙。

皇帝鬆口氣,見元常已經動手救人,他想了想,便給母親和顧銘洲的靈位,虔誠地行叩拜大禮,恭敬地說道:“神靈在上,朕北蒼君主元文敬,今日在已故母後及恩人顧銘洲靈前立誓:若上天垂憐,賀蘭驄不死,待他大安後,朕便放他離開。若是他肯留下,朕願用餘下這條命護他一生,他若不願留下,朕絕不強留。如果有違此誓,祖宗不佑,天地不容!”

皇帝立下重誓,見元常他們幾個還在忙碌,生怕自己的誓言和行動誠心不夠,複又開始一次次叩首,祈求母親和顧銘洲顯靈,挽救賀蘭驄的性命。一拜、再拜、三拜……

皇帝的額頭再次淌血,血液溫熱,人卻感覺不到溫度,模糊了視線……

“陛下……”皇帝又一次聽到有人呼喚他,聽聲音好熟悉,可是誰在叫朕呢?

皇帝徹底清醒過來時,頭上是熟悉的嵌滿各色寶石珠玉的床頂,這裏的滄瀾殿的寢宮啊!再看看,見身邊圍了很多人,元常、安榮、賀蘭如月、小貴,還有太醫院那群老太醫。突然想起了什麽,皇帝猛地坐起來,大喊:“賀蘭呢,你們把他弄哪去了,還給朕!”

賀蘭如月抱著小太子,悄悄抹眼淚,被皇帝捕捉進眼裏,皇帝的聲音轉而顫抖,“他、他在哪,不會的,朕不信,朕不信,不是說還有救麽?”

“陛下,帝俊就在你身旁。”不知是誰說了一句。

皇帝聞言,猛地扭頭,身旁躺的不是賀蘭驄又是誰?有那麽點不確定,他伸手想去撫摸他,抬起的手卻在即將觸碰他的臉時徒然頓住。

“陛下,是帝俊沒錯。”安榮輕聲說道:“帝俊沒死,陛下放心吧。”

“沒死,沒死,嗬嗬,哈哈……”你們總算聽到了朕的祈禱,終於肯顯靈。皇帝帶麵喜悅,一陣高興,笑著笑著,倒下又睡了過去。

安榮一驚,元常抬起皇帝手腕探脈,搖了搖頭,“沒事,陛下累了。再睡一覺就好了。”

皇帝再次醒來,天已經全黑。看看身旁熟睡的人,皇帝總算是放心,人就在身旁,不會錯。賀蘭如月不在了,想必已經回永壽宮,舒口氣,才問守在龍床邊的人,“寧羽那邊的事情辦的怎麽樣了?”

安榮回道:“崔九龍的飛虎營已被收服,崔九龍如今已經下獄。”

“嗯。”突然想起什麽,皇帝問:“崔鉉和崔妍那賤人呢?”

元常答道:“陛下恕罪,臣擅專,命於海包圍金華宮,已將崔貴妃禁足。崔禦史,已經革職下獄。”

皇帝道:“恕你無罪,朕本就給了你專權,若是朕有不測,你代為監國輔政。都給朕聽仔細了,崔鉉父女,你們給朕看好著點,可別讓他們自盡,白白便宜了他們。”

安榮把頭低下,“奴才明白。”

皇帝摸摸額頭上橫的紗布帶,歎息一聲,看看依然沒有意識的賀蘭驄,問道:“朕已經醒了,他為何不醒?”

元常聲音很低,夾帶著無奈道:“陛下恕罪,臣已經盡力,保住他的性命,卻無法預知他何時能醒過來。”

“什麽意思?”皇帝才把心放到肚子裏,現在被元常一說,又提了起來。

元常道:“陛下,崔貴妃下的藥很猛,用的是南方夷族的毒藥。這次,太醫院的太醫算是誤打誤撞,把毒素清出一部分,因此他沒有呼吸,卻有非常弱的脈息。臣是用了古書上那種奇怪的鎖陽探脈法才探出的,不然,臣也會認為他死了。但有一事,還是要恭喜陛下。”

皇帝挑眉,沒好氣地道:“如今都這樣了,還有什麽好恭喜的?”

元常道:“他當初中的追魂,解了。”

“真的?”皇帝一喜,又問了一遍,“真的解了?”

“是,陛下。哼,貴妃娘娘弄的這個毒藥,居然和追魂,起了以毒攻毒的作用。”

“哦?”皇帝很好奇,什麽毒這麽古怪,比追魂還邪門。

元常解釋道:“崔貴妃用的是苗疆黑苗人的七蠶蠱毒,本是一種很霸道的毒蠱。這種毒蠱有個怪異的特性,若是身體好好的人,中了這個七蠶蠱毒,斃命也就盞茶的功夫。可這毒蠱本身喜歡吸食毒素,若是中毒者本身已經中毒,反而不會很快送命。追魂的毒性已被毒蠱吸食,而太醫之前的解毒的方法也對症,又把毒蠱的毒迫出一些,才令他有了一線轉機。因此,這也算以毒攻毒。”

皇帝含笑,閉了閉眼睛,這心終於放下。嗬,世上竟然有這麽湊巧的事情。又看看自己的傷口輕撫了下,苦笑,唉,這一劍還真是凶險。

“陛下,崔鉉滿門已經拿下,當如何發落呢?”元常知道這次的事情,雖然封鎖了賀蘭驄行刺的消息,但是崔家謀反的消息,卻早就傳了出去。

皇帝道:“傳直諫署布政卿方錦年,丞相盧文休,監察禦史王在文禦書房覲見。”

“陛下。”安榮滿眼擔憂,“你的傷。”

沒有理會安榮,看了眼身旁的人,皇帝對小貴道:“仔細伺候著,若是他醒了,馬上稟告朕。”

穿戴整齊的皇帝,出現在禦書房時,三位大臣已經到齊。忐忑地給皇帝請安,在天子一聲平身後,在龍案前垂首而立。

“這兩天發生的事兒,想必三位卿家已經知道,崔氏謀反,如今人已下獄,有勞三位卿家了。方卿,他們若是覺得有冤屈,你就接手,給他們一個公道。”皇帝公道兩字咬得很重,這三人心裏明白,說是公道,其實就是催命符。

三位大臣心裏暗自納罕,這崔氏說反就反了,真是意外之事。想當初曹、崔兩家鬥的水火不容,如今曹氏已敗,崔家何必此時多此一舉呢?

可惜這三位大臣哪裏知道,皇帝刻意隱瞞了賀蘭驄行刺一事,這筆賬注定就是糊塗賬,然崔家借機謀反,確是鐵錚錚的事實,李太醫有證詞,崔貴妃意圖毒害君王,實屬大逆不道。

“那些人都封口了麽?”三位大臣離去後,皇帝問安榮。

安榮道:“已經處理好,全部調往帝陵,奴才已經告知他們,若要活命,嚴守秘密,好好伺候先帝。”

“嗯。”皇帝很滿意,如果可以不殺人能守住秘密,那是最好不過。畢竟,接下來,還將有一場血腥。唉,這一年,真是不太平啊!皇帝唏噓,卻也明白,帝王之路,注定這種事是避免不了的。

北蒼皇帝稱病,由憲王元常代為輔政,精明的大臣知道皇家之事斷斷不可妄議,因此對崔氏謀反一事,未置一詞。當然,那些曾經想依附崔家的大臣,此時更是紛紛與崔家撇清關係,唯恐牽連到自己頭上。

崔氏一案仍在審理中,元常便把皇帝幾日未臨朝積壓下的那些上疏奏折,在朝會上與大臣共議,待有了結果,再把結果呈報給天子,由皇帝做最後的決斷。

如此匆匆一晃,已是半月。

皇帝的傷好轉很快,可天子的心情卻是不見好轉。每每看向龍**躺的賀蘭驄後,眼裏是無盡的擔憂。你身上的鞭傷好的很快,元常給你用了最好的藥物,不會留下什麽疤痕,為何你的人就是不醒?

小貴將打來的熱水遞過,皇帝將帕子扔了進去,浸濕了又擰幹。動作很輕,很柔,一點點,從額頭開始,然後是臉頰,下頜,脖頸。

“這是你懲罰朕的方式麽?知道麽,朕這次會給你選擇的機會,讓你自己決定。雖然,朕知道,你一定會選離開,可朕還是希望我們都做個選擇。”當然,朕選擇你留下來。

總是擔心賀蘭驄會做惡夢,寢宮內的宮燈不是很亮。皇帝就著昏暗的燈光,低聲自語,為熟睡的人擦拭身體。

慢慢黑夜過後,又是晴朗的好天氣。

皇帝端著參湯,拿小勺一點點送入賀蘭驄口中,盡管知道作用不大,可天子這些天,一直堅持著。如同普通人家的丈夫照顧生病的妻子那般,默默做著那些不應是帝王該做的事情。

元常進來時,皇帝正用錦帕給賀蘭驄擦拭嘴角的湯漬。沒有停下手上的動作,隻淡淡地問了句,“是崔家的事情有結果了吧?”

元常一怔,隨即點頭,“正是。”

皇帝放下湯碗,接過元常遞給他的案宗開始翻看,匆匆看了幾頁,便合上。

“按北蒼律法執行吧。崔妍,念在她的毒藥,誤解了賀蘭的追魂之毒,給她個恩賞,減兩百刀。”

元常早就預料到最終的結果,不過此時,還是開口確定,“陛下的意思是--”

皇帝打斷他,非常肯定地,冷漠地回答:“魚鱗剮。”三個字,決定了幾個人的最終命運。

“臣明白了。”

皇帝不願再提崔家一事,轉而說道:“告訴朕,為什麽他醒不過了。”

元常抓過賀蘭驄的手腕搭上兩指,“陛下,他中毒已深,毒素侵腦,臣隻能保證救回他的命,可臣無法保證能讓他醒過來。”

皇帝的手一顫,道:“那,最壞是什麽樣?”

元常淡淡地道:“最壞就是他會一直這個樣子,直到壽終正寢之時。如果運氣好的話,他,可能會醒過來。”

“他一定會醒過來,他是那麽不甘,不會就這麽睡下去。朕不允許,他自己也一定不允許。”

元常幫皇帝給賀蘭驄喂參湯,問道:“陛下,你不後悔?”

皇帝聞言輕笑搖頭,“朕隻後悔,那麽晚才發現喜歡他。可惜,大錯已鑄,追悔莫及。你看他那一身的傷,都是朕帶給他的。朕隻盼老天垂憐,讓朕有個機會補償他。”

“臣祝陛下早日達成心願。”元常幽幽開口,默默鼓勵皇帝。然而,就目前看,希望多大,隻怕失望也是多大。

北蒼聖武四年,對於北蒼國,可謂是大事不斷的一年,險些令北蒼社稷產生動搖。

十二月初,北蒼另一隻顯赫大族因犯謀反大罪而族滅。主謀原禦史崔鉉、飛虎營原統領崔九龍,按律判淩遲之刑。崔鉉之女,金華宮貴妃崔妍削去貴妃封號,貶為庶人,因意圖弑君謀反,判淩遲之刑,上令滿三百刀方可斃命。崔氏其餘族親判斬立決,九族皆滅。

至於飛虎營參與叛亂者,凡是被誑來的禁軍,皇帝顯示了他的寬大胸襟,沒有深究,隻將他們調離京城,充往邊關戍邊。

至此,崔氏謀反一案算是告一段落,皇帝的傷也養好了,立時恢複早朝。恢複以往的威嚴,每日在龍座上,傾聽各部大臣的上奏,展開討論,更加勤於政務。打理好這萬裏江山,為了那個小小的嬰兒。

下朝後,皇帝會立刻返回寢宮,每當這時,安榮會熟稔地向皇帝稟告,帝俊仍沒有醒來。

皇帝每天帶著期盼去早朝,隻希望下朝後,安榮會將他醒來的好消息告知自己。一天複一天,皇帝的希望不減,但是得到失望的答案也是一天複一天。

“賀蘭。”皇帝的聲音很大,也很興奮,衝龍**沒有意識的人說道:“快看啊,下雪了,馬上,梅花就可以盛開了。朕還帶你去瓊台賞雪可好,燙上美酒,隨意闊談。”

“賀蘭,你醒醒,不許再睡了,你睡了很久了。睜開眼睛看看,你麵前的人,就是你恨之入骨的北蒼皇帝,你不是想殺朕麽,不醒過來,你怎麽報仇呦?”皇帝的耐心被一點點地消耗著,他搖晃著賀蘭驄的肩,對他說一陣溫柔的情話,又說一陣賭氣的話。繼而再把人抱在懷中,感受著他的心跳,卻得不到他的回應,皇帝想,自己大概真的要瘋了。

低了頭,皇帝吻上他光潔的額頭,繼而是雙眼,兩頰,嘴唇……

朕不相信,你會一直睡下去,醒來吧,就當是為了報仇而醒過來也好。

朕,會一直等下去,等你醒過來,等你愛上朕,或者來殺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