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晦地表白

秋季屬於碩果累累的收獲季節,西戎國女王端坐涼台,麵帶微笑,看著小宮女把各地進貢的水果,一樣樣,往果盤裏揀。女王有吩咐,要挑個兒大,外觀好的,顏色靚的,身旁大宮女會心一笑,又怎會不知,挑出來的,是要送往天極殿,給儲君殿下品嚐的呢。

“陛下,綺珊公主已經在下麵候著,等陛下傳召。”

一身綠色衫裙,看起來如那碧浣池中的荷葉般清爽,妙齡少女不等女王開口傳召,帶著一貫的放肆,歡快地闖了進來。

接過大宮女手中團扇,女王自己錦扇輕搖,嘖嘖了幾聲,道:“喲,這是哪位啊?”

少女一臉尷尬,嘻嘻一笑,也不行禮,吃吃笑道:“皇姨母,生氣了?”

女王眨眨眼,故意扳起芙蓉麵,“嗯,生氣了。”

少女拉著女王的小臂搖晃,撒嬌道:“皇姨母,切莫生氣,綺珊下次不敢了。”

“多說無益,每次離家出去闖禍,怕你娘關你,就跑到朕這裏尋庇護,這次,朕不打算管了。你可知,這次如果朕不派人到大禹關接應你,你有幾分把握全身而退?”

少女誒呀一聲,“沒有。”回答甚是幹脆,跺腳道:“皇姨母,開恩嘛。”

女王挑眉,“這次開恩,朕有什麽好處?”

少女靈動的眼眸如一汪清泉,眼珠微微一轉,記上心來。忽然攬住女王的上身,在女王的麵頰上啵的親了一口,隨即笑道:“皇姨母,這個可以了麽?說好了哦,我娘可都沒得到過呢!”

女王先是一愣,繼而看看身旁隨侍的大宮女,忍俊不禁,“看看,咱們的小公主還有理了!哎呀,朕的麵子好大,承蒙綺珊公主賞識。”忽然杏眼一瞪,“這小妮子,靠這點花花腸子蒙混過關,天底下哪有這麽爽快的事兒,走,陪朕練武去。朕若是發現你的功夫沒有長進,誰也替你求不了情。”

呃?少女咧嘴,心裏一陣陣叫苦。

大宮女沒有跟隨女王離去,她還在監督小宮女挑水果,滿麵歲月之痕的深宮女子,和藹地說道:“殿下不喜吵,一會給殿下送去,輕拿輕放,不可大聲說話,聽懂了麽?”

小宮女含笑點頭應是,手裏不停,從竹籃裏每拿出一個,都要仔細檢查一番,絲毫不見馬虎。

“哎呦,慧姐,我來了。”少女拍拍心口,一副終於脫離苦海樣子。

大宮女見這綺珊公主隨女王離開不過盞茶的功夫,便又返回,不由奇怪,“怎麽,陛下饒過公主了?”

少女一副要哭出來的樣子,苦著臉道:“哪有啊!不過是丞相大人來了,說是有要事麵聖,我這才跑出來。”

大宮女歎笑搖頭,女王寵愛王妹的女兒,那是沒的說。若非幹戈殿下回來,怕著西戎國未來的儲君,便是這綺珊公主。偏這女孩自幼調皮伶俐,女王不是沒有按儲君的要求培養過他,然她一聽做儲君,竟想盡辦法離家,能跑多遠就多遠。這次,居然跑出一年多,躲在她師父修行的清涼山,對女王派人送去的家書置之不理。

少女從小宮女手中奪過一枚果子,毫無形象地大咬一口,稱讚味道不錯,忽然,她問:“慧姐,皇姨母讓挑這個,這是要送給誰啊?”目光滿是期盼,等著回答。

大宮女笑道:“一會,去天極殿,給儲君送過去。”

“什麽,不是給我啊?”少女一陣失望,似想起什麽,問道:“聽說皇姨母找到表哥了,是真的麽?”

大宮女道:“嗯,冊立詔書都頒了。不過殿下傷病未愈,所以陛下平日不讓人去打擾。”

少女點頭,圍著漢白玉石桌轉了兩圈,道:“慧姐,既然表哥回來了,那我也該拜見一下才是。一會,咱們一起去好了。”

大宮女想想也對,便道:“好吧,那一會公主隨奴婢來吧。”

少女嘻嘻一笑,心裏卻在想,從未謀麵的表哥,小妹有禮了,一會若是多有得罪,可不要怪小妹哦!

天極殿內,宮女把菱花格的窗扇打開,換上竹節紋的籠煙窗紗。這是女王應了幹戈的要求,特意命人趕出來的,幹戈自幼喜竹。竹身形挺直,寧折不彎,是曰正直;竹雖有竹節,卻不止步,是曰奮進;竹外直中空,襟懷若穀,是曰虛懷;竹有花不開,素麵朝天,是曰質樸;竹超然獨立,頂天立地,是曰卓爾;竹雖曰卓爾,卻不似鬆,是曰善群;竹載文傳世,任勞任怨,是曰擔當。竹有七德,本是幹戈幼年立誌為人之目標,隻怕他從未想過,在麵對賀蘭驄時,世間一切,他皆可拋棄。是非對錯,恐他自己也不得而知。

如今已經勉強能站立的幹戈,在黃文的攙扶下,強迫自己向前邁出一步,艱難的一步。

“殿下,歇息下吧,你已經站了很久。”黃文輕緩地勸慰,麵上笑容卻甚是明顯。

“好,謹遵大醫令的吩咐便是。”

嗯,黃文覺得臉上一陣陣發燒。不知何時開始,幹戈開始這樣稱呼他;不知何時開始,幹戈似又找回信心,非常配合他的治療。正是這個原因,黃文如今研醫下藥很是得心應手,而病人的恢複也比開始要明顯很多。

病人被小心地扶到座椅上,黃文在他麵前跪坐,準備為他活動小腿。才伸出手,便被一雙大手握住。

幹戈彎腰,與他對視,道:“你也累了,這個不忙,先休息。”

黃文身體一滯,笑道:“這怎麽可以,殿下有心中時時刻刻惦記的人,臣不早點讓殿下複原,殿下如何救那人於水火?臣不累,臣願為殿下效勞。”清雋的麵容上是朝陽般和煦的笑容,把手一撤,開始為幹戈捶起腿來。

“你也真是固執,固執得樣子居然和我大哥那麽像。”幹戈撫額歎息,心中卻是感慨萬千。

“臣愚魯之姿,怎麽能和令兄比,殿下高抬臣了,臣可是受之不起。”沒有抬頭,黃文隻關注自己的兩隻手。

“嗬,你這樣一說,越發的像了。”

黃文麵色一沉,低聲道:“可惜,臣不是他,也不想是他。”黃文要的是完整的、屬於自己的一份感情,不是別人的替身。殿下,你明白嗎?

“……”

淡雅怡神的熏香,自八角菱花爐中嫋嫋飄出,聞之令人心情愉快。

黃文的手法很好,推拿揉捏,令幹戈舒適之極,見他隱隱冒汗,便道:“歇息下吧,你已經很辛苦了。”

黃文淡淡地回答:“再有一會就好,還是把這……”

“喂,本公主來了,太子表哥在哪裏啊?”

高亢的女聲打斷了黃文的話,就見綠色影子悠地飄到他們麵前,也不理幹戈,直接戲逗黃文。

幹戈暗自皺眉,誰家的姑娘,如此呱噪?

黃文一見來人,忙要轉身行禮,卻因跪坐太久,腿腳發木,險些摔倒。好在幹戈腿不靈便,出手卻極快,把他扶住。黃文臉一熱,“多謝殿下。”

綠衣少女正是綺珊公主,挑挑眉毛,咯咯笑道:“算了黃文,看把你嚇得,本公主難道會吃你不成?”

黃文低頭,暗道,公主殿下那不是吃人的事情,是能不能吃完了把骨頭還給臣的問題!

少女一路上已經聽大宮女簡單說了關於幹戈的事情,也不覺得唐突,轉過來笑道:“嘿,太子表哥,我是你的表妹綺珊公主,你,咦?”公主瞪圓了水靈靈的一對杏目,不敢置信地道:“喂,你這傻瓜,你怎麽到我西戎國來了?”

呃?幹戈心生疑竇,“你說什麽?”

少女也不顧及男女授受不親,把臉湊過去,近距離打量幹戈,“你這傻瓜,什麽時候臉上多了道疤啊?”

幹戈心下一驚,大聲問道:“你見過他了,是不是?什麽傻瓜,他是不是出事了?”突然出手,把少女嫩如青蔥的纖纖玉手抓住。

“哎呀,快鬆開!”少女疼的眼淚橫流,委屈著道:“好意給你送水果,莫名其妙地抓著人家不放幹什麽啊?再不鬆開,我就喊人去皇姨母那裏告禦狀!”

幹戈一呆,頓時明白自己失禮,慌張地鬆了手,“對不起,幹戈非有意冒犯,實在是想知道一個人如今的情況,還望見諒。”

少女哼了一聲,“我為什麽要告訴你?”

黃文見幹戈著急,心下不忍,遂道:“公主啊,快些說與殿下吧,那人於殿下來講,很重要,殿下一直想得到他的消息。”

“喂,小太醫,你平日誰的賬也不買。如今你竟然幫著他,不會你們,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吧?”

黃文咧嘴,苦笑道:“哪有,公主說笑了。”

少女給自己倒了碗涼茶,輕抿一口,道:“哎呦,算了,看在小太醫的份上,我就告訴你吧。”

少女如同茶樓裏說書的先生般,繪聲繪色,又添油加醬一番,把她在北蒼國京城,幫一個傻瓜追回錢袋的事情說了出來。隻是,在提到元常時,少女帶著些許羞澀,極不情願地道出自己武藝不敵,輸給了人家。

幹戈的麵色越來越難看,黃文發現不對時,他已經把手中的茶杯捏碎,鮮血順著指縫,一點點淌下。

“哎呦,這是幹什麽,如此激動?”少女見幹戈手被割破,正要幫忙,黃文卻是請她幫忙拿藥箱。

“殿下,若要早些複原,還需多愛惜自己才是。”黃文小心地給幹戈受傷的手往外撥著碎瓷渣,這心裏,可是又難過,又痛心。

少女不懷好意地打量著他們,撇嘴,“喂,你們之間,為何我怎麽看,你們都古裏古怪的?”

黃文一驚,轉身給少女一揖,“事關殿下聲譽,此話公主切不可亂講。”

少女切了一聲,道:“西戎與北蒼國曆來不禁男風,有那個意思又咋樣,也不是丟人的事。我說小太醫,你若是心有所屬,還是及早向我皇姨母稟明才是,讓她給你做主才是正經。”眼睛瞟瞟幹戈,示意他,若是欺負了小太醫,皇上那關可是不好過哦。

幹戈眉心驟蹙,暗道這丫頭看出什麽啦?

晚間就寢時,第一次,幹戈主動讓黃文為他準備了一碗安神湯。他心亂如麻,暗想若是不喝這個,怕今夜真要徹夜不眠。

黃文知其心事,早早就已經備下,聽他吩咐時,直接讓宮女把一直溫著的藥端了進來。

“謝謝。”幹戈由衷地道謝,這人太體貼,什麽事情,都是想在他的前頭。

黃文低頭,聲音很輕,“殿下不要想那麽多,好好睡一覺。明日,臣還要陪著殿下走路呢。有了一步,才會有第二步,殿下不可灰心。臣……嗯,臣會一隻陪著殿下。”

幹戈一陣神傷,這個人,待自己如此,而自己又該如何回報他?傷他在前,辜負他在後,幹戈啊幹戈,你該如何做啊?

暗夜無聲,幹戈帶著無法抉擇的難題,靠著藥物很快進入夢鄉。

然而,千裏之外的北蒼天子,卻是夜夜不得好眠。

自江寧返回京城,賀蘭驄在船上就開始發燒,皇帝明白,那是因為頭天晚上行事受了傷的緣故。一路小心照顧,到了京城,皇帝卻發現麻煩來了,這人燒退了,人卻無論如何也提不起來精神。每晚就寢,必是哭鬧一陣,極不甘心地被自己抱在懷中,而行事時,更是同要他的命一般。皇帝苦惱,卻是毫無辦法。叫來元常,診脈一番,得出的結論不過是受了刺激,無甚大礙,要他耐心照看就是。

唉!皇帝一聲長歎,後悔的腸子快青了,早知後果如此嚴重,那晚真不該去強迫他。

天氣開始轉涼,皇帝近來國事繁忙,每日早早上朝,晚間也是很晚才返回寢宮。

重陽節這天,皇帝拋開所有政務,在懷思堂默默坐了一天。

“陛下,小貴說皇後不舒服,請陛下移駕看看。”

安榮的聲音傳了進來,皇帝身體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