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固執人??

華燈明媚,疏影流波。

牆幕上,瘦弱的身影將自己的臉湊近幹戈。他說:“殿下,可能你不知道,黃文是個愛抗旨的人。其他旨意,黃文一定會遵從,唯獨這個滾,黃文曆來抗旨慣了,從未執行過。殿下,今夜正好,臣問你一個問題,你知道著魔是什麽樣麽?”

幹戈悄然皺眉,與黃文近距離對視,輕咳了聲,“黃文,你今天沒事吧。”

“臣就是大夫,有沒有事,臣當然知道。臣隻想尋一個答案,一個縈繞心底很久的答案。”黃文聲音略高,雙目炯炯有神,一改平日裏的柔弱。

“答案,什麽答案?”幹戈不解。

黃文與幹戈的距離再次縮短,語聲輕柔,“這就是答案。”

紅潤的嘴唇,輕點上幹戈菱形紅唇,在幹戈目瞪口呆的注視下,年輕的太醫把眼睛閉上,心裏,卻是一笑,你沒有躲,嗬。然而,幹戈在震驚過後,很快清醒過來,手撐住黃文的肩膀。

“黃文,你不對勁,你可知你在做什麽?”

黃文黯然一笑,向後移□子,“殿下,黃文隻是尋一個答案,如今答案已經在心裏。”

“我,不是……”

黃文起身,給幹戈躬身一揖,態度非常謙恭,“殿下不必解釋,臣明白了,臣告退。”

“你,等等。”幹戈把黃文的失落收進眼底,把人叫住,“你過來。”

嗯,黃文不解其意,再次回到幹戈身邊,在他身邊跪坐。這時,幹戈送到他手中一物,待看清那縈繞青光的東西,黃文還是大驚,“殿下,你這是做什麽?”

幹戈閉了閉眼,送到黃文手中的,是女王在他生辰之時所贈的禮物,一柄精致的魚腸劍。劍反手遞給黃文,並幫他握住。依然是那樣愧疚,他說:“那夜樹林的一切,是幹戈欠你的。作為男人,你也許覺得這是恥辱。我一直都知道,你不甘。既然不甘,現在,就拿這個,為你自己討還公道。”

黃文搖頭,幹戈握著他的手,鼓勵著他,“動手吧。”

黃文再次搖頭,“殿下,臣要的不是這個結果。”

幹戈哂笑無言,手下用力,短劍刺向自己的心口,黃文一聲低低地驚呼,撤了自己的手,反手去奪銳利的青鋒。

滴嗒,血珠低下,短劍沒有刺進幹戈的身體,即將入肉時,黃文的雙手,牢牢抓住鋒利地劍刃。

一切都發生的太快,幹戈呆了呆,再看麵前的人,麵上已經沒了血色,隻有那雙手,還在牢牢抓著劍刃。他嘴角嚅動著,想說什麽,許是疼痛的原因,終是沒有說出。

“快放開,你的手割破了。”幹戈放開劍柄,他知道,如果自己不先放手,那人比他更固執。心底一層柔軟被掀起,輕輕把他的手掰開,扔了短劍,進而握住他鮮血淋漓的一對傷手。

黃文也不管手仍在流血,索性閉了眼睛,由著幹戈就這麽握住。後來,還是幹戈覺得這樣不行,強撐著自己站了起來。這次,沒有黃文的攙扶,他居然自己站住了。大喜之餘,小步往前邁腿,盡管還是虛浮,身形還是搖晃,然而,他驚喜地發現,他的腿不是一點知覺沒有,這個感覺盡管來的很遲,但他清晰地感覺得到。

“殿下,你的腿,你有感覺了對不對?”黃文似乎比幹戈還高興。

“是,我感覺到了。大醫令,你成功了!”

“殿下。”黃文揚起頭,用一種很高傲的姿態,對幹戈道:“殿下,臣的手傷了,現在很疼,麻煩殿下把那邊書閣的漆匣拿過來,那裏麵有金瘡藥和布帶。”

幹戈噗嗤笑出來,“遵命,大醫令。”

幹戈從沒想過,恢複知覺是這麽奇妙的事情,雖然他不能大動作,可就眼前而言,已經是一大進步。這,可是這位年輕的大醫令,一年多的辛苦。如他所言,邁出第一步,才會有第二部。然而,幹戈也是在很多年後,才知道,那會黃文的話,是一語雙關。

黃文不顧自己的手在流血,隻用掛在唇角的笑容,鼓勵自己邁步向前的人,“殿下,不必操之過急,臣可以等,但臣希望這是個求穩的過程。”淡然的語氣,依舊是一語雙關。

不到二十步的距離,幹戈一個來回,竟用了兩柱香的功夫。黃文盡管痛的厲害,卻沒有催促,迎著蹣跚而回的人。黃文知道,他已經快堅持不住,“把手搭臣的肩膀上,別在最後,失了顏麵。”

幹戈苦笑,“你倒是在乎我的顏麵,嘿!”

過去在軍中,幹戈體恤士卒,經常也和隨軍大夫一起,幫著給受傷的士兵包紮上藥,處理傷口,倒也輕車熟路。

“殿下很老練。”黃文由衷而讚。

“沒有戰事,但軍中操練,依舊刀劍無眼。幹戈不是什麽天潢貴胄,何必把自己搞定高高在上,視人如草芥呢?那些鎮守國門的人,別了家中父母,為國家效力,難道身為統軍之人,不該去愛惜麽?”手下不停,幹戈為黃文處理傷口,口中,說著他的統軍原則。

黃文心中一暖,“殿下所言極是。”

處理好黃文的手,幹戈把東西收拾了放回漆匣,靜觀黃文良久,幹戈開口,“大醫令,我在東林時就聽說,大醫令醫術高明,為人謙和,憫疾苦,若是能廣善施醫德,一定可名垂千古。如今,幹戈身體大好,怎可……”

黃文麵色一沉,“臣知道了,殿下如今身體大好,可以不用黃文伺候,免得哪天一不小心,黃文再來個投懷送抱,令殿下尷尬。殿下想趕臣走直說就是,何必如此大費周章,拐彎去講。”

“我……”幹戈無言以對。

黃文望著幽幽燭火道:“當初那夜,臣很不能殺了你解恨,但臣是大夫,做不得殺人的事兒。仙路峰下的山穀,救下殿下時,臣也曾有借機殺了你的衝動,可臣無法對一個傷重瀕死的人下手。發現皇家標記,臣更不能對你再生歹念。臣曾想,一直恨著,不給殿下道歉的機會,殿下就會一直愧疚下去,這個懲罰應該更令我開心。可臣發現,臣恨不起來,不是因為陛下,是臣根本就無法去恨,傷害雖然刻骨銘心,可牽掛一樣折磨人心。臣在想,不如換個方式,與殿下相處……”

幹戈暗歎,原來如此!

幹戈靠著床欄,愣愣出神,片刻,他向黃文伸手,引得對方一怔。

“殿下?”黃文疑惑。

幹戈點頭,“過來。”

帶著些許忸怩,黃文挪了過去,被幹戈攬在懷中,“我自幼沒有夥伴,後與我大哥相遇,不過兩年又分開。這些年,孤獨得緊,你若不介意,做我的小兄弟如何?”

黃文一下僵住身子,他輕笑,“多謝殿下的好意,可臣,沒有福氣做殿下的兄弟。殿下如今已經知道了黃文的心思,無論如何抉擇,臣都接受就是,唯獨,臣不會做殿下的兄弟。”

“你的固執,和他一樣。”

“臣不是他。”

“……”你縱不是他,卻依然令我難以取舍。

慢慢長夜,幹戈依舊試圖讓黃文解開心結,然而,有心結的,隻是黃文一個人麽?

大醫令啊,我該拿你怎麽辦?你告訴我,我對大哥的感情,不是愛慕,難道,我肯為他出生入死,也不算麽?

輕敲著自己的頭,幹戈很頭痛,他本為黃文不再恨他而高興,然而,黃文突然而來的表白,又令他措手不及。他不明白,有因愛生恨的,難道還會有因很生愛的?

看不透,看不透哇!

懷中的人已經睡熟,幹戈不敢動,生怕一動就驚醒了他。這個人夜以繼日地照顧自己,他有多累,沒人比他更清楚。把蠶絲薄被往上拉了拉,蓋住黃文瘦弱的身軀。

黃文的手,在外人來看,莫名其妙地就傷了,很快,女王便得到消息,單獨召見了他。

麵對女王的質問,黃文低聲道:“不小心割傷而已,養養就好。驚動陛下,臣有罪。”

盡管從沒有問過幹戈他對黃文的想法,然女王精明如斯,又怎會猜不到黃文這傷定是與他有關呢?見他有意隱瞞,心中暗道,你當是新來的禦膳房夥計切到手麽,弄成這樣子,這小傻子難道就不知道疼?

“你們……”女王遲疑了下,又道:“你們間的事兒,朕不想多過問,你們自己處理好就是。隻是,下次,別弄的這麽血淋淋,看著就嚇人。”

黃文一笑,“陛下恕罪,這個臣沒有辦法,畢竟,臣和殿下,都是固執的人。”

女王哼了一聲,“頭疼的,就是你們的固執。”

是啊,頭疼的,就是人的固執,而這世間固執的人,何止千千萬。哪裏都有固執的人,上至君王,下至流民百姓。西戎國有,北蒼國也有。

北蒼國的君主,可算固執中的極品。該國君固執的把人生中一場普通的邂逅,當做是埋下禍源,把心中渴望的溫暖,定為泄憤的目標。當後麵發生的事情,脫離了原來的軌道,沒有向著自己預想的方向發展,天子才明白,他固執地把自己懵懂的情意,當做是恨。一個恨字好生了得,成就了一個君王,卻毀了一個國家,毀了一個人。

富庶的東林國的覆滅,沒有給他帶來一絲喜悅,何謂文成武德、一統天下,擁有了土地和財富,可他擁有不了那個人的心。夫子將軍不見了,疆場上儒雅的運籌戰事的人,在被送入北蒼皇宮後,眼中犀利的目光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無法改變命運的無奈與絕望。

賀蘭驄的心軟嗎,不軟,這是北蒼國皇帝給他下的定論。這人的心,冷硬如磐石,當然,皇帝也明白,這是針對他一人而已。盡管,他最後放棄了對他最有利的懲罰,可還是做了令皇帝肝腸寸斷的事情。這人的心,就不曾被暖熱,被軟化。

現如今,無奈與絕望又不見了,留下的,是孩童澄淨的天真,偶爾還露出些耍詐的狡黠。

皇帝現在就守著這個重生了般的人,看著他把宮院攪得烏煙瘴氣,縱容著他的胡鬧與放肆,不知是該高興還是更加難過。皇帝想,應該是難過才對吧?更是徹骨的痛、噬髓的痛!

年末將至,深夜,北蒼京城下起了鵝毛大雪。

皇帝沒有就寢,正拿著本《詩經》,耐心地給他那未出世的皇兒念詩文。賀蘭驄斜倚著床欄,不停點頭打瞌睡,偏他的相公不讓他睡,最後為給他提神,皇帝塞給他一個九連環玩。

皇帝在等這場雪,懂天相的欽天監已經稟告過他,三日內,必有大雪。皇帝懷念那次與賀蘭驄煮酒賞雪的情景,那個睿智犀利的人,如今同孩子般,與自己朝夕相處,盡管不排斥,可皇帝明白,在他清醒後,謊言立即不攻自破。而今,自己僅僅是他可以尋求安全、可以陪著他玩的那個人,僅此而已。他的心中,沒有北蒼皇後尊貴的形象,沒有身懷有孕的意識,他,隻是接受了自己是他的夫君那個謊言。

叫來安榮,皇帝吩咐,瓊台那邊做好準備。皇帝自己,親自帶著小貴,翻箱倒櫃,去找番族進貢的禦寒衣服。很快,小貴拿出一件藍狐裘,請皇帝過目。皇帝眼睛一亮,這個正好。

皇後有孕在身,司製坊的冬衣做的很精細,裏襯按照皇帝的要求,沒有填充棉絮,而是選用北方番族進貢的一種小獸的皮毛,據說衣服穿在身上舒適,但不會臃腫,且禦寒效果非常好。正是如此,在寒冷的冬日,皇後依然可以不懼嚴寒,出現在皇宮各處戲耍宮人無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