陣前終相逢

漁陽城外,大兵犯境的西戎國的營地,女王的王帳內氣氛頗有些詭異。

女王端坐在龍案後,認真地看著地圖,毫不理睬一旁的幹戈與黃文。

黃文看看女王,又看看幹戈,夾在中間,實在尷尬,最終忍不住,道:“陛下,殿下也是好意,擔心這次發兵,有損陛下聲譽嘛。”

女王繼續看她的地圖,隻冷冷地道:“是說朕發兵師出無名麽?那北蒼的皇帝當年攻打東林,可有原因?北蒼皇帝必會來漁陽,等他到了,朕再說原因吧。”

“我知道原因,不必等他來。”幹戈在女王麵前坐定,“我不希望用這種方法解決。”

這次,女王終於抬頭,隱去一臉慈祥,留下滿麵幹練,她目光不錯盯著自己的兒子,最後道:“你可知,這件事,會在西戎國史書上記下來,女帝幹芙蓉,一生唯一一次因私心而起兵禍。”

“正是如此,我不希望,你勤政愛民的好名聲,毀在這件事上。”幹戈打斷女王,目光如矩,直視自己的母親,搖頭。七尺男兒,怎可讓自己的母親為自己出頭。

“你用了五年時間,才把完整的自己找回來,這五年,有人可以得到很多,但有人,也失去很多。”女王的聲音轉而又柔和下來,”給為娘個替你做件事的機會,哪怕就這一次。朕老了,是時候給年輕人讓位了。”

“如果為了這個,我寧願回東林隱姓埋名,做個平頭百姓。”幹戈跪坐在母親麵前,忽然笑了,“你被冷落了五年,心裏孤獨自是不舒服,可我和他僅僅相處兩年,不得不分離。如今,孤獨的已經不在孤獨,何不罷手。百姓喜安樂,厭征伐,他們何其無辜?再說,你老了麽,為何我沒看出來。”

女王一怔,“你真這麽想?”

幹戈道:“是。你驅逐翼王,我明白。但和北蒼開戰,實在不妥。我與元文敬之間的事情,就由我們自己解決好了。我們之間的恩怨,你一直都知道,就是不願說出來。如今,我武功恢複,我想,這件事,還是自己來解決為好。難道,你就這樣不信自己的兒子?”

女王不知是高興,還是滿足,如水的雙眸,再次綻放母性溫柔的光彩。

黃文輕歎一聲,知道是時候了,說:”陛下,臣知道不該多嘴,但臣覺得,殿下此言有理,您就聽他的吧。”

慢慢卷起地圖,女王正襟危坐,命人擺上酒菜。

“好像,咱們很少一起坐下喝點酒吃次飯。”女王猶豫一番,忍不住笑道。

黃文跟著笑道:“陛下操勞國事,殿下那些日子身體不好,自是碰不到。就借了今日,陛下和殿下好好共進晚膳。這裏,臣就不伺候了,先告退。”給母子滿上美酒,黃文急著欲告退。

幹戈簡直服了黃文,輕扯下他的手腕,黃文一聲低低地驚呼,狼狽地倒在他身旁,忙整整衣服發冠,向女王道歉,君前失了儀態。幹戈無奈蹙眉,“餐具擺了三幅,明明就是留你一起用晚膳,又不是吃你,跑什麽?”

“哈哈……”女王並無黃文那般的拘束,笑得爽朗開懷。

漁陽城外的夜色,很是靜謐。西戎國的營地內,篝火燃起,每隔一段時間,便可看到巡營的兵士,在大營中穿梭巡邏。女王的王帳燈火通明,女王母子與黃文依然在秉燭夜談。

幹戈期待和北蒼皇帝戰場相見,但決不希望,因自己的事情,令兩國開戰。他想要什麽,自己的母親知道,黃文知道。好在,黃文是個善解人意的,在這件事上,毫不猶豫站到自己這一邊,幹戈由衷感激黃文。

黃文酒量不高,確切來講,還不如女王,文文弱弱,喝了幾杯就雙頰酡紅,略顯醉態。女王把黃文對幹戈的心意看在眼裏,不由感歎,把自己的兒子交給他,應該是個不錯的選擇。

“天晚了,你們就寢吧。”女王說。

“什麽?”幹戈眼睛幾乎瞪圓,母親用的是“你們”,難道?

女王揮手,“下去吧,好好待這個孩子。”

“是。”幹戈此刻明白,她都知道,應該是很早就已經知道。

此時,如銀月光灑在通往漁陽城東門的官道上,一隊人行色匆匆,在漁陽東城門下,亮出信物,叫開了沉重的東大門。韓朝輝帶人快馬前來接駕,把帝後迎進驛館。

“陛下,皇後身體欠佳,還是先安置了吧。”韓朝輝小聲提醒著一路馬不停蹄的天子,瞧那皇後麵色蒼白的,看著就令人揪心。

皇帝想了想,還是聽了韓朝輝的提議。驛館已經有人收拾好房間,可直接就寢。皇帝簡單幫人洗漱了,又安慰幾句,親了親他的額頭,方熄了燈退出。

皇帝的腳步遠了,賀蘭驄在黑暗中緩緩坐起。一路上,聽著身邊的相公不停地提到漁陽二字,他就覺得耳熟,眼前也不時浮現一些他想不明白的零碎畫麵。無數次敲著自己的腦袋,他就是想不明白,他與漁陽有何聯係,為何聽到這兩個字,他心裏就一陣傷感。相公對自己如此周全,嗬護備至,這傷感又從何而來?望著黑洞洞的床頂,他不敢去睡,最近,他總是做一個古怪的夢,不似往常,他一夢過後什麽記憶也沒有。近來的夢,虛無縹緲,卻又如同置身其中,這個夢亦真亦幻,這次,他記住了。

眼前是熊熊大火,隨著火勢蔓延,半個天空染上一片赤紅。他看到一人披著濕透的棉被,不顧眾人勸阻,衝進烈焰中,聲嘶力竭地尋找著什麽。燒得黑朽的屋梁砸下來,帶著焦土氣味的牆壁轟然倒塌,那個人仍在尋找,即使朱漆廊柱險些砸中他,他還是在尋找。好熟悉的背影,會是誰呢……畫麵一轉,一方高台上,隨著幹柴燃燒發出的劈啪聲,天空再次被大火染紅。那自烈火中騰起的金光,圍繞自己的金光是什麽,好像是--鳳凰……

皇帝返回來時,腳步很輕,小心推門而入,把燭台放在桌上,對著**的人無奈搖頭。被子已經團成一團,在懷中緊緊抱著,擔心他受涼,沒有為他除了錦襪,這時一隻腳赤著,錦襪已經不知掉哪裏去了,另一隻,也已褪到腳踝。知道他這是又做夢,皇帝眨眨有些打架的眼睛,坐在床尾,為他把那隻襪子也除下,抬起他的腳來,輕輕為他按摩足底。

頭越來越沉,意識在半睡半醒間徘徊,皇帝的頭時不時點下,又慌忙抬起,強撐著精神,手下不停。以至後來,眼睛再也睜不開,可手下動作卻沒停止,機械地按著、揉著、搓著。

“相公,相公,你怎麽坐著就睡著了?”

“啊?”皇帝猛地睜開眼睛,跪在麵前的人與他臉貼著臉,卷翹的睫毛上下顫動,熟悉的熱氣噴在自己的麵上,令皇帝有種不真實感。為了解除自己的不安,他二話不說,就把人扯進懷裏,在感受到他有力的心跳後,皇帝再也不去壓抑,把人推倒。

“相公,你……”被撲倒的人氣息漸粗,兩手揮舞,卻無法把埋首胸前的人推開。

皇帝用最快的速度,解了他們身上多餘的束縛,看賀蘭驄眼裏很是無助與恐慌,他心痛,又不想停,最後把絲帕覆在他的麵上。隔著絲帕,他去親吻他,把炙熱的氣息吹在他的耳後,接著去挑起他的本能欲望,讓這具處於休眠狀態的身體,再度蘇醒,迸發岩漿般的火熱。

人在某些特殊的情況下,往往會選擇用**的碰撞,去驅除自己的恐懼。也許這是個可笑的想法,但很多人都願意這樣去做,用擁有彼此,來排解內心更多的空虛與無助。

帝後的身體緊密糾纏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水乳交融,一發不可收拾。那似是哭泣,又好似嗤笑般的愉悅呻吟,出自絲帕下的人的口中。兩手軟軟地攤在柔軟的床褥上,忘記了平日的推拒……皇帝幾番雲雨,卻不願就此而停。殊不知,幾聲雞啼過後,天色已漸明朗。

為沉沉睡過去的人清理好身體,換上幹淨的衣服,皇帝深吸一口氣,戀戀不舍地出了房間。

“陛下。”韓朝輝早就知道時辰不早,卻沒去打擾帝後的休息,直到皇帝自己出來。“陛下,西戎國好像知道陛下到了漁陽,此刻開始叫陣。”

“他們這麽著急給朕請安?”皇帝不屑,“隨他們去,走,陪朕一起用早膳。”

韓朝輝不語,躬身給天子讓路。

漁陽西大門外,西戎女王一身黃金戰甲,猩紅色鬥篷被風吹起,撲撲抖動。女王冷靜如斯,麵沉似水,穩坐汗血寶馬之上,倨傲地望向漁陽方向。女王身後,禁軍儀仗一字列隊,繡金龍五彩旌旗隨風而展,向世人顯示著西戎國國君的尊貴與威嚴。

幹戈並沒有策馬到陣前,他與黃文在攆車中,觀看兩軍態勢。前方叫陣良久,北蒼那邊竟然是無動於衷,幹戈最初有些奇怪,後來想明白了,無聲冷笑。西戎的士兵已經很是不耐,開始煩躁起來,好在陣前女王和她的禁軍,很是安靜,橫刀立馬於陣前,毫不在意北蒼國扔出的閉門羹。

紅日高升,西戎國士兵在不耐中,終於等來北蒼國的動靜。城門開啟,北蒼國帝王的儀仗車駕緩緩駛出。

得見傳說中,文治武功不輸須眉的巾幗女傑,皇帝暗讚,好個出色的女子!這與生俱來的王者氣度,不需言語,便令人望而敬畏。

“西戎女王,你我兩國睦鄰友好,一向井水不犯河水,為何突然發兵,襲我漁陽。”這是一品階不算太高的將領突然喊出的話,想來是要在天子麵前表現一番。隻不過,皇帝聽了,悄悄皺了皺眉,暗罵,沉不住氣。

女王看不太清楚攆車上,紗簾後的北蒼皇帝真容,忽聽對方有人指責,女王一扯韁繩,坐騎向前跨出幾步,女王方勒住韁繩。冷哼了聲,女王道:“朕禦駕親征,爾國君既已到陣前,當與朕相對峙,方顯兩國禮儀不怠。如今,爾國君未出,豈容你一駕前奴臣臨陣叫囂,不怕貽笑大方麽?”

“洪將軍退下。”皇帝緩緩開口。

那將軍知道天子麵前丟了人,皇帝此時開口,忙拱手行禮,撥馬退回。

皇帝命人攏起紗簾,牽過禦馬,飛身一縱,穩落於坐騎之上。雙腿用力,一夾馬肚,馬兒如離弦之箭,直衝兩軍陣前。

女王見那北蒼天子現身,仔細觀瞧,就見這年輕的皇帝身姿偉岸,濃眉朗目,器宇不凡,倒也是難得一見的人物。想著這人年紀輕輕,便把北蒼治理得國壯民強,這治國的本事,不容小覷啊!

“西戎君主,朕馭人無方,陣前冒犯,還請見諒。不過,朕也剛好有此一問,就請西戎君主為朕解惑。突然發難,總要讓朕心裏清明,哪裏做得不妥,以至令西戎國發兵前來提醒。”

女王抿嘴一聲哼笑,”果真伶牙利齒,不過,讓北蒼君主見笑,朕此次發兵,無非是答謝幾年前,我西戎儲君做客北蒼,得蒙陛下的‘盛情款待’而已。”

皇帝一怔,沒聽說西戎國儲君到北蒼啊,這話當從何說起呢?

女王冷笑,“北蒼陛下健忘,那就讓朕來提醒下。”扭夠對身後禁軍道:“請出儲君。”

一名女禁軍得令,快馬向回疾馳,去請幹戈。

皇帝心裏顯得有些忐忑,實在想不出西戎國的儲君何時來的北蒼,而自己又何時慢待了他。看到熟悉的身影,一身與女王相同的金色戰甲,皇帝有一瞬間,險些將眼前的人當成賀蘭驄。突然明白了一切,皇帝暗道,天意如此。

四下頓時一片安靜,幹戈與皇帝對望良久。

終於,皇帝打破沉默,他望眼天上白雲飄飄,隻覺世間一切,不過過眼雲煙。他說:“你還活著,也許,他可以不再傷心。”

幹戈眼中閃過一絲異色,馬上又恢複如常,他道:“不想連累百姓,把他交給我。”

“你倒是惜言如金,過來直接討要朕的皇後,禮尚往來也不是這個樣子。”皇帝哼了一聲。

幹戈搖頭,哂笑,“我與你之間,沒有多餘的話講。”

皇帝沉了臉,“若是朕不答應,你可是要攻打漁陽。”

幹戈再次搖頭,“我無法阻止一個當娘的,愛子心切,但我和你之間的恩怨,我們自行了結。”

皇帝心裏鬆口氣,知道幹戈此言一出,就不會把戰事擴大,當下道:“好,朕等著你。”

這時,北蒼軍中一陣騷亂,寧羽大喊陛下恕罪。北蒼國士兵紛紛讓出道路,白色身影快速穿過北蒼士兵的陣地,寧羽在後麵緊緊追隨,竟然無法將人攔住。賀蘭驄的出現,令在場的幾人均是意外不已。

皇帝顧不上責問寧羽,跳下馬,扶住大口喘息的人,輕柔地道:“又跑急了,你這身體如何受得了。”

賀蘭驄用呆呆的目光,看向同樣呆呆的幹戈,嘴巴動了動,旁人隻見他似乎是要說什麽,卻始終沒有出聲。

幹戈迎著他,往前邁了一步,說:“五年,終於能再次見到你。”

“你也變了,為何會多了那道疤?”賀蘭驄眼前飄過記憶中的身影,喃喃地說了一句。

幹戈再往前邁一步,“你看仔細,幹戈從不曾改變。”

女王與小皇帝同時皺了皺眉,顯然,兩軍陣前,這對兄弟相見的情景太詭異,可又說不清到底哪裏詭異。

見幹戈一步步緊逼賀蘭驄,有那麽點小心眼作祟的皇帝,把自己的皇後拉到身後。他輕咳一聲,“就算你如今是西戎儲君,可賀蘭已然是我北蒼的皇後,天地祖宗為證,受了萬民祝福的。朕希望,看著賀蘭現在這樣子的份上,你與朕有多大恩怨,我們坐下來談。”

幹戈即將握住朝思暮念的人的手時,皇帝擋在他身前,聽他所言,不禁冷笑,“坐下來談,需要付出誠意,北蒼陛下,你的誠意何在?”

良久不曾開口的女王,此時突然道:“幹戈,我們回去,坐等北蒼皇帝將誠意送過來。”

幹戈俯首,“是。”

女王與幹戈調馬準備離開,這邊賀蘭驄開始大叫,一聲聲呼喊著他的名字,要他留下來。

幹戈心如刀絞,準備勒馬,女王從旁道:“此刻若是停下,就再無先機。這個時候,你該知道怎麽做,可以達到目的。”

幹戈聞言,回頭望眼雙眸已經氳滿水汽的人,咬牙抽打坐騎,用最快的速度,返回大營。

“幹戈,別走,回家來!”眼巴巴看著幹戈越行越遠,孩童心態的賀蘭驄再也控製不在,扁著嘴巴,生生吞下自己的哽咽。倒進的懷抱還是很溫暖,心卻如置三尺寒冰之上。

皇帝把他那份委屈收進眼裏,再看看絕塵而去的人,收緊雙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