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避與命運 一

忠實的鴿子把元常十萬火急的消息帶回北蒼國,皇帝在看完元常的信後,有好一陣腦中一片空白。紙箋不知何時自手中如一片枯葉飄落,被隨侍一旁的安榮拾起,在看清信中內容後,安榮心下也是一緊。

“陛下,要派人去尋皇後麽?”

“當然。”皇帝的聲音斬釘截鐵,不容置疑,“他如今這個樣子離開,朕更放心不下。師伯,把所有人都遣出去,務必將人找到。不過……不過,若發現他的行蹤,切記,不可前去打擾,暗中盯著,讓朕知道他好好的即可。”

安榮瞠目,“陛下,發現皇後,不把人帶回來麽?”

皇帝攥了攥拳,“他選擇離開,就是心裏不知該怎麽辦,至少說明目前他沒有原諒朕,朕不想去勉強他。知道他過得一切還好,朕便心滿意足。朕,等他自己回心轉意。他不是心狠之人,朕一直都相信。”

安榮接過皇帝扔過來的令牌,轉身出去部署。大殿裏,皇帝憂慮中,卻也得到一絲慰藉。你誰也沒選,那麽,朕如今與幹戈,這個回合似乎是平手哦。

相較於北蒼皇帝暗中幾乎把整個北蒼國翻過來尋人,幹戈這邊明著倒沒多大動靜。不是幹戈不心急,是他不想大張旗鼓地尋人,擔心把人迫得太緊。派出的人一撥一撥返回,幹戈由期望,漸漸轉成失望。一個大活人,難道從人間蒸發了不成?一陣苦思,打破腦袋,幹戈也想不出賀蘭驄能去什麽地方,縱是天大地大,可他能去的地方就那幾個,隻要他露麵,總會留下蛛絲馬跡,哪會像如今這樣,渺無音信。

夜已深,黃文體貼地把手中的鬥篷給幹戈披上,“陛下,起風了,早點安歇了吧。”

“你說,他會去哪裏?”幹戈喃喃低問身邊的人。

黃文道:“陛下,臣覺得,延平侯需要安靜,他有很多事情要去想。在這裏,恐怕他根本無法靜下心去考慮自己該何去何從。”

“你說什麽?”幹戈的聲音一下大起來,“難道,留在自己的兄弟身邊,會左右他的決斷嗎?”

“陛下。”黃文耐心地說:“公道既然還給了延平侯,就該許與他自由決策。在這裏,有陛下,也有代表北蒼皇帝的近臣憲王,陛下為了挽回延平侯所做的努力,那憲王照樣會幫著北蒼皇帝去做。所以,臣認為,延平侯隻是暫時離開,等他把一切想明白了,自己會出來。”

幹戈想了很久,沒有信心地說道:“若真如你所言,倒也沒什麽,可是,北蒼國那邊,還有兩個稚齡幼子,會牽絆他。他沒恢複時,夜裏夢靨,叫那兩個孩子的名字,可見他還是會想念他們。”

黃文歎息著,“陛下,這個誰也阻止不了,父子連心本是天性。無論孩子的另一個父親是誰,可延平侯誕下他們,這血親是割不斷的。延平侯如今難以作出決定,想來與這個也有關係,給他點時間吧。”

“是啊。他若是心裏掛念那兩個孩子,此刻,怕這心裏也不好過,總不能讓他露麵,然後殺進北蒼皇宮,搶出那兩個孩子吧?這種事,想著是痛快,不過是嘴頭上練兵而已,難道北蒼皇帝是傻瓜,坐等著讓他把自己的繼承人搶走麽?”

黃文嗬嗬一笑,“所以,陛下,耐下心再等等,會有好消息傳回。”

幹戈推開紗窗,看了看寂靜的宮院,歎笑一聲,“才發現,你勸人的本事,很高明。”

黃文一怔,“是麽?”接下來,人影一晃,幹戈已經站在他麵前,送上一吻。

如此緋靡夜色,帝心大動……

三個月後,東林江寧早已是烈日炎炎、蟬鳴鼓噪。

原東林國君,如今的留侯趙棟,手裏提著個精致的食盒,遣退身邊伺候的下人,一人步履匆匆,拐進府中一個偏僻的院落。這裏,是趙棟府中的禁地,無論是府中的下人,還是趙棟的幾房妻妾,均不許踏進一步,否則家法伺候。在這裏,平日裏,隻有幾個又聾又啞的老仆人,負責日常的打掃。

朱漆木門緊閉,趙棟放下手中食盒,啪啪,扣響門環。吱呀一聲,門開了,自裏麵現身一人,一身月白色長衫,身形稍顯清瘦,一見是趙棟,點頭把他讓進去。

趙棟把食盒裏的飯菜一樣樣擺在桌上,最後取出一隻青花瓷碗,裏麵是一隻紅蛋。有些不好意思,趙棟道:“表哥,早上三房小妾生個男孩,把你的午膳耽誤了,不過,還好,這紅蛋能及時送過來。這地方雖是很偏僻,但我不能總過來。”

坐在桌前的,正是失蹤了幾月的賀蘭驄,大概真是令人意想不到,他在離開西戎國後,返回東林故地,直接躲進趙棟的家。那天深夜,趙棟一見風塵仆仆的賀蘭驄,那嘴巴張的,能把眼前的紅蛋整個塞進去。

趙棟把賀蘭驄安排到這個院落,一來是為了躲人耳目,二來這裏清靜,不被打擾。賀蘭驄既然找上自己,那隻有一個理由,不希望被人發現行蹤。以當初趙棟對他所做的事,自是不會令人想到人躲在這裏。好在,趙棟這次對得起賀蘭驄對他的信任,幾個月,他在這裏,倒也享受一片清寧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趙棟自知自己當初對他不住,如今他人就在自己府上,除了衣食厚待,他從未問過他此次躲在自己家中的原因。

賀蘭驄聽趙棟說得弄璋之喜,心裏也一陣替他高興,“表弟,恭喜了。”

趙棟有點不好意思,撓撓頭,嘿嘿幾聲,“表哥,你知道的,我這都而立之年,才得這麽個兒子。前麵幾個妻妾不爭氣,生的都是女兒。”

賀蘭驄撲哧一聲笑了,“別著急,你正當壯年,以後還會再有子嗣。女兒也很好,很貼心,會疼人。不要偏心,他們與你有父子緣,好好待他們。”

“啊,嘿嘿!哎呦,表哥,快點吃啊,菜都要涼了。”

一句話提醒賀蘭驄,他其實已經很餓,方才跟著趙棟一起高興,反倒把吃飯這事給忘個幹淨。

趙棟走了,他有新生子要照看,如今很忙才是。

燈下,賀蘭驄默默拿出一對布偶,就著不甚明亮的燈光,布偶的笑臉和遠在北方深宮中那對稚子天真無邪的笑臉相重合。這麽久了,你們還好麽?想到了那對稚子,馬上眼前又出現曾經令自己深陷噩夢中的人。你如此糾纏我,不肯放手,就是想讓我相信,你對我是真心?嗬,真心……

賀蘭驄很晚才躺下,閉眼一夜亂夢。

夜鳥歸巢,玉兔西斜,就連本該當此季節活躍的蟬兒,此刻也靜靜蟄伏於樹,將清淨還給臥房內輾轉不得好眠的人。

“你說什麽?”次日,趙棟給賀蘭驄送飯,聽說他要出去走走,不禁大吃一驚。

賀蘭驄笑笑,“別擔心,去看看寒霜而已。”

趙棟還是皺了皺眉,“表哥,外麵應該很多人在找你,我擔心……”

賀蘭驄點頭,“我知道,不過,寒霜的祭日馬上就到了,我想臨行前去看看她。”

“臨行?”趙棟手一頓,放下盛了一半的湯,“你要走?”

賀蘭驄嗯了一聲,“我不能在此久留,這世上,有我逃不開的人,可我不甘心,總是要試一次才好。”

“你要去哪裏啊?這裏很僻靜,不會有人打擾,想那皇、元文敬,也不會想到你在這裏。別走,你這次肯回來找我,我很感動,終是手足最親。”

賀蘭驄衝他輕搖頭,“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我不能給你帶來麻煩,懂麽?”

趙棟啞然,繼而麵色黯然。

午後,賀蘭驄換了一身長袍,帶上趙棟給他準備的竹笠,悄悄自留侯府側門而出。這是多年來,他最孤獨的一次走在江寧大街上。拿著趙棟為他準備的冥燭紙錢,匆匆掃了眼井然有序的街道,賀蘭驄哂笑一聲,加快腳步。賀蘭家的墓園內,孫寒霜的墓顯然平日有專人打掃,許是趙棟特意命人為之。

賀蘭驄默默將冥燭點燃,又取出紙錢,在墓塚上壓了幾張,這才開始把紙錢投入墓碑前的小瓦盆中。手機械地重複著一個動作,抽出紙,投入燃燒的瓦盆,自始至終,也未開口。

墓園外,有兩個人,在大街上發現賀蘭驄的身影後,一路尾隨至墓園,他們遲疑了下,確定是賀蘭驄後,不禁一陣狂喜。

一人悄聲道:“你快回去給主上報信,我在這裏盯著。”

賀蘭驄在孫寒霜的墓前坐了很久,拿著帕子,一點點擦拭墓碑,此刻,他終於開口。他說:“寒霜,你是那麽愛幹淨,怎麽可能會臉上沾了灰塵,而不擦去呢?為夫幫你可好,這麽多年,為夫沒幫你做過什麽,今日,就讓為夫為你擦擦臉吧。”

動作很輕,很小心,很仔細。一陣小風吹來,吹亂賀蘭驄額前一縷如墨青絲。他站起身,四下望望,無奈歎笑一聲,“你不滿意是麽,難道是埋怨為夫笨手笨腳,連給自己的妻子粉妝著麵也不會麽?”

賀蘭驄麵上現出少有的輕鬆,他微笑著,似對墓塚內的孫寒霜,又好像在對著自己說……

賀蘭驄又在墓園待了一陣,知道日薄西山,才把竹笠帶好,走出墓園。他在江寧大街上轉了很久,最後,轉到了他當初抓住元文敬的地方。那個倔強的孩子,當初帶著鄙夷與不屑,不停扭打,想掙脫自己的桎梏,最終,還是被自己帶走。如今,街景依舊,當年的人已經不複。孩子是會長大的,他的手腕,自己已經領教過。如今自己孑然一身,千瘡百孔,難道不是拜他所賜麽?數次命懸一線,若真是咽了那口氣,倒也落個痛快。活人死人,本就是一口氣的差別,你把我救活,也不過將我變做一具行屍走肉而已。元文敬啊,也許,你現在給我的,看起來,已經是世上最尊貴的位置,也許你現在是真心在喜歡我,可是,你的愛,我承受不起。你我恩怨兩消,放我一馬如何?我遠遠地離開,放了我,也放了你自己。身在高位,既然要勤政,就不該把心思,放在一個男人身上,就這樣罷。

掌燈時,前來送飯的趙棟,在焦慮不安中,終於等來賀蘭驄。

“表哥,怎麽才回來,是不是發生什麽事?”

見趙棟一臉關心,賀蘭驄回以一笑,“別擔心,沒事。我不過在街上轉轉,好了,別想太多,來看看這個。”自懷中拿出個紅緞小包,遞給趙棟。

“這是什麽?”掂了掂,有點分量,趙棟笑問。

“打開看看,不過,別和過去宮廷禦製的比較。”

趙棟這下更好奇,扯了封口的緞帶,倒出裏麵的東西,一下愣住。一對嬰兒的金手鐲,一隻長命鎖,雖沒有宮廷裏的精致,從做工看,卻也是難得的上品。

“惠昌銀樓的東西。”

趙棟眼睛一亮,打趣道:“表哥,惠昌銀樓的東西價格不菲嘛,你這手筆可不小。”

賀蘭驄撫額而笑,“疼自己的侄兒,做伯父的,當然不能太小氣。”

趙棟把酒菜擺好,酒杯斟滿,給他遞到麵前。

“既然決定要走了,今天,弟弟敬你一杯。以往是兄弟做錯了,望表哥不要記恨。”

賀蘭驄很驚訝,這話從他口中說出來,可是不易。果然,時事造人啊!端起酒盞一飲而盡,“什麽恨不恨的,我不記得。姑母不是說過麽,朝堂之外,隻有兄弟,沒有君臣。”

“表哥……”趙棟喃喃著,聲音很低,不知說著什麽。

賀蘭驄取出一副餐具,笑道:“明日我便走了,來,今天我們一起吃飯。”

“好。”趙棟應了一聲,在賀蘭驄對麵落座。

偏僻的小院子,趙棟與賀蘭驄在庭院中就著月色暢飲不休。推杯換盞間,說了許多過去從不曾言明的心中秘密。第一次,二人毫無嫌隙地說了很多,賀蘭驄說得暢快,趙棟隻聽得熱淚盈眶。

“表哥,如果可以從頭來過,趙棟誓做一代名君,絕不辜負祖宗的厚望,守住宗廟社稷。”

“我信你。其實,你小的時候,也不那樣的。”

“真的啊?”趙棟眼珠動了動,反應開始遲鈍,“是啊,表哥,看你在母後麵前,背詩文、舞劍,得到母後誇獎,我總是很難過。老人家隻知道讓我背書,可背不下來怎麽辦,我也沒辦法嘛?可是,母後隻會讓太傅打手板。”

賀蘭驄見趙棟很是委屈,歎笑一聲,“過去那麽多年,你還記得啊?”

趙棟翻翻眼睛,“當然,不然你試試被打手板的滋味。”

被打手板的滋味?賀蘭驄一怔,戒尺是先生懲罰犯錯學生的,自己這幾年,也沒事揮舞那把戒尺,可針對的人卻是……

二人又喝了一陣,也不知喝到何時,賀蘭驄隻知道趙棟離開前,把自己扶到床榻上,還不忘給自己蓋了被子。

次日一覺睡到日上三竿,賀蘭驄先揉了揉發澀的雙眼,才伸個懶腰坐起來。穿戴整齊,簡單洗漱了,賀蘭驄把上路必備的東西準備好。

昨晚過來時,趙棟給他帶來很多銀票,知道他的防身武器是九節鞭,他在此居住期間,趙棟特意又打造了一條精鋼九節鞭給他送來。

“謝謝了,表弟。”

賀蘭驄一笑,背好包裹,打開院門,一下愣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