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重重
?織田靖彥心情好，很好，非常好。?
織田靖彥對宮崎耀司的忠誠毋庸置疑，而這是他第一次看到宮崎耀司在伊藤龍之介麵前苦苦哀求時幾乎無法忍耐即將衝口而出的笑意。他絕對沒有想過，宮崎政一和宮崎耀司父子對伊藤龍之介的反擊，居然這樣讓人痛快！看到伊藤龍之介麵上隱隱浮現的矛盾之色，哪怕是向來以冷靜自持著稱的忍者織田靖彥也會期待，期待當自恃智珠在握的伊藤龍之介得知真相時那一刻的表情。?
那想必足夠精彩。?
身為忍者，織田靖彥恪守的就是忠誠二字，忍者是武器，而織田靖彥，就是整個忍者世界中，最為鋒利的那一柄。?
握著這柄最鋒利的武器的人，是當時尚且年幼的宮崎耀司。除了織田靖彥本人，沒有人相信，那個白龍繼承人的宮崎耀司，那個溫文爾雅到了溫柔的程度的宮崎耀司，能夠駕馭得了這樣凶名卓著的煞刃——所謂“煞刃”，是飽飲了無數鮮血，收割了無數人性命之後，以最為純淨的殺意鑄造而成的名刀。?
而織田靖彥願意將自己的性命與榮耀，盡數托付給名為宮崎耀司的少年。——不管他是溫柔純淨的白龍繼承人，還是如今以鐵血之姿君臨整個日本地下世界的雙龍會黑龍。?
織田靖彥一直認為自己的決定是正確的。?
哪怕宮崎耀司拋棄自尊和驕傲，卑微地向著伊藤忍祈求著回頭的一顧的時候，織田靖彥也從來沒有失去過對自己的主君的忠誠，雙龍會黑龍宮崎耀司唯一的卑微，也隻不過為了伊藤忍這一個劫數，除此之外，沒有任何人能夠小看宮崎耀司，也沒有任何人有那個資格去小看宮崎耀司。?
如今，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
織田靖彥小心地擦去靜室中用鮮血混雜了無數珍惜而複雜的材料繪製而成的界陣。所謂的伊藤龍之介身邊的第一心腹，所謂世上最為強大的忍者，已經是個死人了。?
庭院裏有芳草萋萋，黑衣黑發的宮崎耀司端正地坐著，手中是碧色宛然的茶湯。?
“不愧是織田靖彥！”?
沒有什麽讚譽的言辭或者行動，能夠媲美這一句話帶給織田靖彥的震撼了。?
宮崎耀司說：不愧是織田靖彥！?
有那麽一瞬間，織田靖彥覺得，有此一生，能夠聽到耀司大人這樣的評價，已經死而無憾了。?
織田靖彥在原地深深地拜服下去，而宮崎耀司放下手中的茶盞，踏上了鵝卵石子鋪就的小路，微笑起來：“不必這樣嚴肅，靖彥，除了忠誠和殺戮，這世上還有很多有趣的人和事——經曆這些東西的過程，通常被稱為生活，而生活，比你想象中和經曆過的，要更加美好。”?
“是。”織田靖彥習慣性地做出回應。——織田靖彥當然知道這世上其他的有趣的人和物，可是隻有忠誠和殺戮，才是忍者擁有的最為寶貴的東西。?
擁有著織田靖彥的忠誠，使用著他的殺戮的人，名為宮崎耀司。?
織田靖彥心中突然冒出了一個想法：“所謂生活的美好我並不知道，可是隻要能夠站在耀司大人的身後一直向前走，隻要能夠一直擁有著耀司大人這樣寶貴的信任，生活……其實一直都是美好的。”?
但是下一刻，他已經跟在了宮崎耀司身後半步的距離，忘記了自己剛剛正在想著的事情。?
織田靖彥注意到了自己最後突然冒出的那個念頭，可是他並沒有在意。?
宮崎耀司在雙龍會內部的某些活動，順利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不但宮崎耀司本身控製著的勢力對他的命令沒有任何異議，連一直傾向於伊藤龍之介的某些勢力，也在宮崎耀司的恩威並施之下，漸漸臣服。?
在雙龍會中根基無比深厚的伊藤龍之介並沒有阻攔宮崎耀司，哪怕宮崎耀司的所作所為在以前的他眼中已經可以稱得上是大逆不道了。連伊藤龍之介也沒有想過，會有這樣的一天，他看著別人奪取屬於自己的勢力，心中卻全然沒有半分憤怒——他甚至覺得，宮崎耀司這樣當機立斷的行動，果然不愧雙龍會黑龍之名。?
宮崎耀司的這些行動在雙龍會內部並沒有引起任何漣漪——不管伊藤龍之介是否健在，也不管雙龍會是否是伊藤家族的傳統勢力範圍，現任的雙龍會黑龍，是他宮崎耀司，哪怕是前任黑龍的伊藤龍之介，也沒有權力光明正大地去阻止現任黑龍的命令。何況，伊藤龍之介並無意於此。?
對宮崎耀司的努力做出反對的人是伊藤忍。?
“我討厭伊藤龍之介，也討厭雙龍會的一切，這句話我說過。”伊藤忍抱臂站在宮崎耀司麵前，態度強硬卻並不惡劣。?
宮崎耀司稍微停頓了一下臉上的表情：“對不起，忍，我明白你的心願，可是……那樣太危險了。”?
宮崎耀司並沒有對伊藤忍提及雙龍會美國分部因為伊藤忍的命令而像是毫無價值的廢水一樣潑灑在地上的血，這一切已經毫無意義——甚至連宮崎耀司本人都知道，伊藤忍不會在意這些同樣是“伊藤家的狗”的雙龍會的下屬，他甚至會因為伊藤龍之介的下屬的死亡而感到高興。?
唯一的問題是，宮崎耀司在意這些死亡。?
“東邦”六人，包括展令揚在內，沒有人對伊藤忍提及任何當初宮崎耀司自殺的理由。?
“東邦”六人飛快地從宮崎耀司麵前卷走了伊藤忍，也同時打斷了伊藤忍想要說出的話。?
宮崎耀司沉默地站在原地，沒有對“東邦”六人的呼嘯而來呼嘯而去發表任何意見，同樣也沒有注意到“東邦”某些人看著他的眼神裏，某些不可言說的痛苦和悲傷。?
宮崎耀司在伊藤龍之介麵前的作態，不但成功地迷惑了堪稱老狐狸的伊藤龍之介，也足以迷惑“東邦”六人了。?
毫無疑問，曲希瑞是其中最為痛苦的一個，他沒有想到，宮崎耀司在經曆了伊藤忍那樣毫不留情的一場背叛之後，仍然願意為了伊藤忍竭盡全力地奔走。宮崎耀司跪在伊藤龍之介麵前，用自己的性命和榮耀作為最後的籌碼，孤注一擲地維護著伊藤忍的時候，“東邦”六人也通過了某些技術手段看到了這些畫麵。?
曲希瑞第一次看到宮崎耀司這樣拋棄尊嚴的舉動——在“異人館”的時候，不管遭受什麽樣的惡作劇，也不管伊藤忍如何對待他，宮崎耀司也至少維持著身為雙龍會黑龍的尊嚴，可是這一刻，曲希瑞幾乎控製不了自己的手指，他生平第一次明明確確地想要殺死某個人。?
伊藤忍，伊藤忍，你何德何能……又，何其幸甚！?
曲希瑞的感想同樣出現了另外幾人的心頭。“東邦”當然不知輕重，也當然自我到令人厭惡的程度，可是他們在客觀上，卻仍然是世上難尋的天才，某些東西，某些情感，他們並非真正的不懂。在這一刻，連同展令揚在內，隱晦地看向伊藤忍的眼神都是一個意思：“伊藤忍何德何能！”?
哪怕是出於最基本的道義，“東邦”六人都沒有任何想要阻止宮崎耀司的行動的想法了。?
但是事情仍然出現了變故，這變故連宮崎政一都沒有預料到。?
伊藤本家傳來消息，伊藤夫人請求與宮崎家主秘密會晤。?
這個“伊藤夫人”當然不會是正在與伊藤龍之介鬥得天翻地覆的伊藤家長老的妻子，而是伊藤家主的夫人，也就是伊藤龍之介的妻子，伊藤忍名義上的母親——伊藤寧子。?
眾所周知，伊藤龍之介迎回私生子伊藤忍作為繼承人的理由，就是自己的妻子無子。這名出身於世家的寧子夫人在嫁給伊藤龍之介之後，連連生育，卻連得三女，自此，在脾氣暴躁幾乎稱得上是暴虐的伊藤龍之介麵前，她就更加的邊緣化甚至隱形化了。甚至連宮崎政一和宮崎耀司都忽略了寧子夫人的存在——也就是說，連開始對付伊藤家族的宮崎父子，都沒有將這位名義上的“伊藤夫人”放在眼裏。足可見寧子夫人的地位何等尷尬和不起眼。?
但是宮崎政一和宮崎耀司父子卻慎重地答應了伊藤寧子秘密會晤的請求。——宮崎父子已經意識到了自己的失誤，現在開始彌補，並不算太晚。?
“冒昧將宮崎大人和黑龍大人請來，是妾身失禮了。”伊藤寧子盛裝打扮，她的年紀並不小了，長久以來並不順遂的婚姻生活也讓她的皮膚失去了光澤和彈性，可是伊藤寧子起坐之間自然而然流露出來的風華，似乎仍然有著當年伊集院家大小姐的美麗儀態。?
“伊藤夫人客氣了。”宮崎政一欠身回禮。?
“妾身敢冒大不韙，私下來此會見宮崎大人，是想要提出一個請求。”伊藤寧子恭恭敬敬地俯身下去。?
宮崎政一和宮崎耀司不自然地對視一眼，誰也沒敢動手去扶伊藤寧子，隻能讓她行完了全禮——宮崎耀司倒是及時避開了，可是宮崎政一起身起到一半，伊藤寧子的大禮已經行了下去。?
“伊藤夫人如此，宮崎不敢當。”?
“妾身自知身份敏感，不敢奢求其他，隻求，隻求政一大人能夠救救我的女兒！”伊藤寧子俯身不起。?
“伊藤夫人請起，令愛有事，龍之介他……”?
“正是伊藤龍之介！”伊藤寧子的聲音突然尖利了一下，“我伊藤寧子嫁入伊藤家二十年，自認沒有對不起伊藤家的地方，雖然我並沒有生下嗣子，可這不是我的錯！伊藤龍之介他帶回了伊藤忍那個野種也就算了，可是我的女兒做錯了什麽事，要被他嫁給佐藤那個老變態做續弦？”?
宮崎政一飛快地與宮崎耀司對視了一眼，沒有想到伊藤龍之介還有這一手。?
伊藤寧子所說的“佐藤老變態”，是日本政界赫赫有名的大佬，可是在高層內部，此人另外一個方麵的名聲，同樣如雷貫耳，“佐藤老變態”之名，並不算誇張——此人愛好繩縛藝術，但是本身技藝並不高超，在某些封閉式的會所裏，這位佐藤大佬曾經因為繩縛技藝的不精，致殘了兩位數以上的受害者，全賴此人在政界的強大力量才擺平了這些事情。當然，如果單純是這個愛好，身在黑道已經二十年之久的伊藤寧子自然不放在眼裏，可是這位佐藤先生對自己的妻子也是如此，第一任佐藤夫人以精神崩潰不得不進入療養院治療為結果，第二任和第三人佐藤夫人都因為佐藤先生差勁的繩縛技藝停留在身上的時間過長，而導致了殘疾的結局。?
現在，伊藤龍之介和伊藤寧子的長女，伊藤和惠，似乎將要成為第四任佐藤夫人了？?
“伊藤伯母恐怕是說笑了，佐藤議員已經年過五旬，和惠姐姐今年不過二十四歲，這個……”宮崎耀司稍微插了一句話。?
伊藤寧子的身體抖了一下：“請求您，請求您的幫助！”?
伊藤寧子直接就沒有理會宮崎耀司的疑問——伊藤寧子已經提到了佐藤議員的名字，她才不相信宮崎父子沒有分辨事情的能力，現在她的時間異常緊迫，哪怕因為自己的急迫而受製於人，也萬不能坐視自己的女兒落入地獄。?
宮崎政一與宮崎耀司交換了一個眼神，卻並不準備答應伊藤寧子的請求——伊藤龍之介身為父親，將女兒許配給誰都是伊藤家族的事情，宮崎政一有生之年，已經不準備再理會伊藤家族的事務了。雖然宮崎父子的確因為伊藤寧子提供的情報對伊藤龍之介提起了警惕，避免了未來有可能發生的損失，可是這是伊藤寧子自己說出來的情報，而不是作為交換條件，不是嗎？?
伊藤寧子敏感地察覺到了氣氛的變化。?
“請等一等！我伊集院寧子嫁入伊藤家二十年，是伊藤家族真正的族長夫人，伊藤龍之介所掌握的大部分力量，我都知道它們的存在！”?
宮崎政一悚然而驚，重新正襟危坐。?
——他倒不是為了伊藤龍之介手中的那些力量，他白龍宮崎政一未必弱於黑龍伊藤龍之介，何況，作為伊藤龍之介作為信任的半身，他比伊藤寧子更加了解伊藤龍之介。關鍵是，伊藤寧子在這個時候說出這樣的話……說明了什麽？?
“伊藤夫人這話……”?
“政一大人的所作所為，伊藤龍之介並沒有起疑！”伊藤寧子飛快地提了一句，“妾身所求，請政一大人務必成全！”?
宮崎政一沉默了一下，然後做出承諾：“伊藤夫人請起，宮崎政一定然盡力而為。”?
伊藤寧子淚水長流。?
“敢問伊藤伯母，此事……”宮崎耀司非常明確地提出了自己的疑問。?
伊藤寧子打斷了宮崎耀司的話：“請稱我為寧子夫人，或者伊集院夫人！既然伊藤龍之介不仁，我伊集院寧子自然也能不義！”?
“是，寧子夫人。”宮崎耀司從善如流，並沒有理會伊藤龍之介的夫人公然將姓氏改回娘家姓氏這個問題。?
“黑龍大人行事自然縝密，政一大人也並沒有露出任何破綻，事實上，黑龍大人與政一大人聯手，足以將整個天下都瞞過去，至少，伊藤龍之介是沒有起疑心的，”伊藤寧子，不，是伊集院寧子露出了一絲笑容，“可是黑龍大人還有一點沒有做到。”?
宮崎耀司老老實實地行禮：“請寧子夫人指教。”?
“黑龍大人知道過猶不及的道理吧？黑龍大人行事本來並沒有破綻，所以哪怕伊藤龍之介付出了那樣大的代價來擺平拉斯維加斯的事情，我也沒有起疑心，伊藤家族內部不穩，看起來也像是因為伊藤龍之介的急躁和粗暴引發，就連帝國和雙龍會內部的流言也隻是一些流傳甚久的小道消息，並不足為奇——自從伊藤忍的繼承人地位確定，這種消息就已經開始流傳了。這些，我說的都沒有錯吧？”伊集院寧子稍微分析了幾句，然後指出了整個事件最不和諧的關鍵點，“可是，如果要讓宮崎耀司為伊藤忍去死，那一定沒有問題，可是如果讓經曆過美國事件的宮崎耀司與伊藤忍毫無芥蒂地相處——”?
宮崎耀司恭恭敬敬地俯身行禮。——這一次恭恭敬敬地低下頭去的人換成了宮崎耀司，可是他心悅誠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