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罰

“放肆!”夏頡帝怒斥一聲,抓過燭台向南司玥扔來。

南司玥並不躲閃,反倒昂起頭,站得筆直。南司璃眼見不妙,身形一轉護在皇兄麵前。隻聽“砰”的一聲,燭台砸在南司璃額角,鮮血直冒。

“逆子!”夏頡帝氣得抖,大聲斥罵,“難道這就是你們反抗朕、報複朕的方式嗎?”

南司璃擦擦淌到眼角的血,一笑,道:“父皇錯了。不是反抗,亦不是報複。璃兒隻是出於真心,才想要保護皇兄,絕無半點忤逆父皇的意思。這一點,父皇應該比兒子更為清楚才是。當年的母後,不正是為了救父皇於水火才犧牲性命的嗎?”

“好!很好!”夏頡帝怔了怔,旋即又冷笑道,“竟然跟朕評起理來了。好,南司璃,朕問你,既然要講理,你的聖賢之書都讀到哪裏去了?你那滿腹的經倫道理都給朕讀到哪裏去了?”

南司璃低頭沉吟半晌,才回道:“所謂聖賢之書,隻不過一家之言。孔孟自詡聖人,說了幾句恒言警句便被後人頂禮膜拜。然則孔孟是人,後人也是人,為何後人定要聽命於他們?這是誰規定的?如若違背了,又會如何?璃和皇兄皆是後人,又能否學孔孟聖人,自立一套法則,讓我們的後人來頂禮膜拜?如此這些,紛繁蕪雜,世人不知,璃亦不知。既然不知,不妨賭上一賭,看看那悖德的盡頭,究竟是個什麽東西!再者,饒是孔孟有理,而聖人卻未能教會世人如何去愛。那麽,璃這愛了皇兄的心,又該如何收場?請父皇告訴璃,璃要如何,才能不愛?”

“自然是斷了這念想,守好你做弟弟的本份!”夏頡帝咆哮。

南司璃又道:“可怎會如父皇說的這般簡單!璃和皇兄,骨肉相連,怎可不見!既然要見,又怎可視而不見!看見他的時候,便想要撫摸他,親吻他,擁抱他,和他在一起,不顧旁人的眼光也想和他在一起;看不見的時候會想念,會心疼,會哭,會笑,滿腦子都是他的模樣……父皇不也是這般思念著母後麽?為何不懂璃的真心呢?”

“一派胡言!”夏頡帝再度往桌上擊去一掌,道,“母後難道你是反抗朕的工具麽!你們怎可與朕和她相提並論!你們的母後……她畢竟是個女人!”

南司璃怔了半晌,眼裏的容光漸漸黯淡下去,道:“因為玥是男人,所以璃便不能愛麽?可是……璃是因為愛他,才不在乎他是男人的!父皇就不能體諒璃的真心,成全我們嗎?”

“成全?”夏頡帝冷聲斥責,道,“不知悔改的東西,倒要叫朕來成全你們!就算朕成全你們,天下百姓可會成全你們?民心不服,你們要如何立足?別忘了自己的身份!當你們冠上‘南司’這個姓氏的時候,就不容許為所欲為!”罵完頓覺頭腦一沉,幾欲暈厥。用手撫撫額頭,良久才緩過氣來,再看南司璃,仍是毫無悔意,不由更氣,大聲道:“也罷!子不教,父之過!朕今日就好好教訓教訓你這逆子——來人,將四皇子拖出去,杖責兩百!”

話音未落,即有宮人前來,押了四皇子上刑具。

“璃!”南司玥大急,一個箭步衝上去,作勢要擋在弟弟麵前。

夏頡帝忙命令道:“門口侍衛,進來給朕攔住長皇子!”當下便有數個侍衛衝入院內,將南司玥團團圍住。

南司玥咬牙切齒,卻又無法。眼見著南司璃被拖到刑具上,持杖的宮人一板一眼地打起來。那些宮人起先還礙於南司璃皇子的身份,心有顧忌,不敢用力打。一聲一聲的悶響下去,竟未傷及皮肉。

夏頡帝何等英明,自然看出這其中蹊蹺,怒斥一聲,指著那些持杖的宮人道:“都給朕拿出力氣來,使勁打!若有怠慢,你們統統跟著受罰!”

於是一棍子下去,皮開肉綻,汩汩鮮血湧了出來。

“父皇!”南司玥大急,轉眼看向夏頡帝。

夏頡帝卻不看他,隻抬頭望天錚錚道:“任何人不得求情!否則,加倍!”

南司玥立即緘口,又急切看向南司璃,蹙眉若川。收緊了五指,修長的指甲幾乎將手指戳出血來。南司璃閉緊了雙唇,硬是不曾過一個音節。血隔著衣服湧出來,濕了一片,皮肉裏麵,連著骨頭也在撕心裂肺的疼。

“五十七、五十八、五十九……”持杖的宮人一下下地數,陰沉的音律不帶任何感情地消散在秋風中。

天空一聲悲鳴,迷途的野鴨已飛過萬重千山。

南司璃咬緊牙關,額角滲出碩大的汗珠。汗珠滑過臉龐,瞬間抽去了那神采奕奕的麵頰上的所有紅潤。顫抖的雙唇,亦是蒼白得可怕。

夏頡帝看在眼底,畢竟父子連心,終於不忍,緩和語氣道:“南司璃,朕再問你,你可知錯?”

南司璃翻翻白眼,喘息片刻,硬生生從牙縫中擠出三個字來:“璃不知!”

“不知!哼!”夏頡帝果然盛怒,冷冷道,“既不知錯,這板子,就還得挨!”

“是。”南司璃無力又倔強地吐出另一個音節,氣得夏頡帝差點歪了鼻子,索性不再看他,任那棍子落在他身上。

南司玥卻不能不能看他,眼見著他身下的血越積越多,麵色越來越蒼白,神誌也越來越不清,自己體內就似有隻無形的手在狠狠撕扯著心髒一般,疼痛到無力。

“一百七十一、一百七十二、一百七十三……”

每一下,比打在自己身上還要難受。

怔忡良久,終於忍不住大呼一聲,出手傷了幾個侍衛,撲到南司璃身上擋住接下來的一棍。

皇上隻吩咐對四皇子用刑,現如今這種情形,是否要連長皇子一起打?幾個宮人未得主子允許,不敢輕舉妄動,倒沒了主意。

南司璃虛弱無力,輕輕推了南司玥一把,道:“別過來!”

南司玥並不卻步,反是趁勢握緊了弟弟顫抖的手,又附上唇,柔聲在耳際細語:“我說過,不放手的……”

南司璃怔住。良久,自那明澈的眼裏,淌出兩行清淚。輕喚了一聲“玥”,爾後,牢牢回握了皇兄的手。十字相扣,竟是如何也分不開。

“好,很好!”夏頡帝怒極攻心,兩手互擊,冷笑,“南司玥,連你也來反抗朕!你這皇兄,做得未免也太稱職了些,竟連父皇也不放在眼裏!”當下命令持杖的宮人不準停。

那些宮人哪裏還敢怠慢,一板一眼結結實實地打在南司玥身上。

夏頡帝冷眼旁觀一陣,又覺不解氣,索性自己搶過棍子,掄起來朝南司玥背部重擊。這一擊,力道之足,南司玥毫不防備,猛得胸口一甜,噴出一口鮮血。

“玥!”南司璃虛弱驚呼一聲,淚流不止,卻不知,自己的血,同樣淌了一地。

夏頡帝大腦一陣轟鳴。這唯一傾盡所有鍾愛的兒子,正用他倔強挺直的背脊,無言地表述著他對自己的反抗。以為自己早已習慣了他的任性無禮,卻直至今日才恍然大悟這其中的原由。他竟是在恨,恨自己親手弑殺了他的母親!而他憎恨自己的方式,竟是不惜犧牲所有的道德倫理,與弟弟悖德而行!如此極端行徑,讓自己要如何容忍!

夏頡帝緊閉雙眼,狠下心再度往那筆直的脊梁上揮下一棍。

南司玥又是一口鮮血噴出,直叫南司璃心疼不已。

南司璃雖是被皇兄護在身下,卻明顯感到這一棍力道之勁狠。毀滅一切的力度,穿過了皇兄的身體,落在自己身上,依舊痛不欲生。本就虛弱的身子再經不起這一折騰,握緊南司玥的手漸漸冰冷鬆軟。

南司玥見狀大急,一麵運功護住內髒,一麵對夏頡帝道:“請父皇手下留情。璃畢竟是父皇親生,難道父皇真忍心置他於死地麽?”

“哼!一個逆子,死不足惜!”話雖如此,語氣卻軟了許多。南司璃俺俺一息的模樣,看在夏頡帝眼中,終是再度牽動了一絲心疼的情愫。

“既然父皇不心疼,玥兒也多說無益了。”南司玥伸手撫過南司璃冰涼的臉,用自己的體溫溫暖了他的,良久又道,“不如請父皇賜我們一死吧。像三年前,您對母後做的那樣……”

夏頡帝愣了片刻,眼裏漸漸浮出戾氣,咬牙切齒道:“哼,天下第一的長皇子,竟然一心求死了!你休想!朕絕不成全你!”索性轉身,不再看他。而心底,到底是不忍的,揮揮手,吩咐道,“來人,將四皇子送回毓樞宮,好生醫治;至於長皇子,送至萬宗殿思過,何時想通了,何時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