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間誰是百年人

小雪。

張清遠記得很清楚,她的父親張堯封,在小雪這一天去世。

那時她還是個八歲的孩子,汴京從沒下過這麽早的雪,明明秋葉還在枝頭,未曾全部墜落,誰知一夜風雪來到,覆蓋了整個京城,無處能免。

她的父親纏綿病榻多年,京城的大夫請了一個又一個,家裏的東西一件一件變賣,換來的是常年的藥味。到後來她對於那些陌生的大夫已經完全不加注意,對於父親時好時壞的病情,也已經沒有了概念。

小雪那天,下起了小雪。

母親將她和姐姐叫過去,對她們說,你們的爹去世了。

她未曾在母親的臉上看到悲哀,多年照顧病榻上的父親,母親如今看起來隻有疲倦,還有一絲解脫的意味。

母親將自己的臉埋在手肘中,靜靜地流了一會兒淚,然後說:“我隻有你們三個女兒,族中遲早要將我趕回家,吃我們家的絕戶糧。可我若帶著你們回娘家,將來又能怎麽辦呢?我還可以再嫁人,但你們跟著我,就難了。”

母親說的難,也不知是指自己,還是女兒。

張清遠三姊妹,一個姐姐已經出嫁,一個姐姐尚在家中。她和二姐守在父親身邊,看著父親青灰的臉,哭一會兒;再看看母親決絕的臉,又哭一會兒,哭到後來,兩張小臉都腫了。

母親對二姐說,別哭了,免得你公婆看不上你。

那天下午,二姐被送去了京城另一邊的人家做童養媳,對方家有個兒子,據說長得挺聰明的,正在念書,將來或許也能像她們的父親一樣,考個進士。

張清遠便成了母親心頭壓著的最後一塊石頭。母親本是齊國長公主家的歌伎,因為美貌過人,她的父親剛去世,便已有人來相求。急著離開張家的母親,掰開女兒死死牽著她裙裾的小手,將她拉到伯父張堯佐的麵前,說:“您不是即將去川中任職嗎?這是你弟弟留下的孤女,你若還念著兄弟情誼,便帶走吧。”

張清遠仰著一張小臉,一動不動地望著自己的伯父,然而張堯佐未曾看她一眼,他回頭吩咐下人收拾行裝,笑道:“弟妹說笑呢,蜀道難,難於上青天,我哪有本事帶著這樣一個幼女前往地勢險峻的川蜀?”

母親見他始終不看自己孤兒寡母一眼,便一言不發,拉著張清遠走到門口,然後對她說:“坐下。”

張清遠依言在落滿雪的台階上坐了下來。

薄薄的小雪融化了,滲進她的裙中,冰冷刺骨。但她依然沒有動一下。她呆呆地坐在台階上,看著母親頭也不回地走過巷子,看著這個世上自己最親的人漸漸消失,到最後,滿眼的淚湧上來,將她麵前整個世界湮沒。

這個世上隻剩下了她一個人,落了一身的雪,坐在別人家的屋簷下。

就算是被丟棄在門口的東西,張堯佐也不打算撿回去。

第二日,奶奶錢氏帶著她踏過滿街的雪,走向皇宮。有位老宮人賈氏,年紀大了,要找一個義女在宮中養大,然後將來由義女供養她。

“這宮裏啊,是天底下頂繁華、頂高貴的地方。阿丫,你要是能進去,也是你前世積德行善,這輩子才能享福呢!”錢氏這樣對她說,接過了賈氏給她的銀子,揣在懷中,又捏了捏張清遠的臉頰,說,“乖乖的,以後她就是你娘。”

張清遠的目光從錢氏的身上轉到賈氏的身上。

昨日的雪,仿佛依然漸漸滲進她的身體,就像無數根針刺進她的肌膚一樣疼痛。但她真的很乖,朝賈氏叫了一聲:“阿娘。”

賈氏四十多歲,白皙豐腴,溫和平淡的一張笑臉。她牽起張清遠的手,帶她走進宮門。

雪依然在零星地下著,張清遠的腳步邁進去,終此一生,她再也沒有走出這個宮廷。

賈氏在宮中三十年,待人和和氣氣的,宮中上至太後,下至內侍,沒有人不認識她的。

她帶著張清遠往保慶殿中跑了幾趟,楊太妃便看到了這個漂亮乖巧的小女孩兒。楊太妃自己沒有孩子,便特別喜愛孩童,招手將她喚到麵前,問:“叫什麽名字呀?”

“我姓張,大家叫我阿丫。”

“阿丫,這名字可不成,天底下所有的孩子都可以叫阿丫呢。”她笑著,抬頭看見一群內侍宮女簇擁著小皇帝過來,趕緊站起笑迎,“官家今日來得早。”

張清遠知道他就是那個剛登基的小皇帝了,趕緊依照賈氏說的,退避在旁邊行禮。

楊太妃一手拉住小皇帝,指著張清遠笑道:“你看看,這小姑娘比官家還小,可真懂禮數。你要不要她陪你一起玩兒?”

旁邊內侍宮女都是賈氏熟悉的,此時自然一起笑道:“這可挺好的,自小服侍著,格外貼心些。”

張清遠倒有些呆呆的,不懂這天降的福分,隻盯著小皇帝看,看這個十三四歲的孩子,怎麽就值得宮裏所有人簇擁著他。

而皇帝站在她麵前,垂眼瞥她一下,然後便扭過了頭去,說:“朕不喜歡小孩子。”

見一個孩子說這樣的話,楊太妃掩口而笑,又說:“這孩子多可憐啊,連個名字都沒有,官家給起一個?”

小皇帝想了想,目光落在閣內一盆正在開花的寒蘭上,說:“蘭花幽香清遠,就叫她清遠好了。”

張清遠趕緊按照大家的示意,端端正正跪在地上給小皇帝行跪拜禮:“多謝皇上賜名。”

然而,給她賜了名字的小皇帝,她後來就很少見到了。

那年冬天,她的養母賈氏一病不起,未到春天便已撒手人寰。她死後依例焚燒屍骨,被送出宮去埋葬。張清遠哭著送別阿娘,規規矩矩供了靈位,晨昏上香。賈氏的舊友都歎息,說賈氏也算命好,若沒有及時收了這義女,這一世隻能這麽孤零零地去了。

沒有了賈氏照拂,從此宮中她就是一個誰也不熟悉的九歲孤女。

她被分派去做佛堂守燈的宮女。佛堂就在保慶殿後,楊太妃虔誠,每日會來誦經。

佛前的那盞長明燈,自然是永遠不能滅的,還有堂中八盞落地千枝燭座,十六架地湧金蓮荷花盞,三十二掛龕中燈,全都要晝夜燃燒,不能熄滅。

與張清遠一起守燈燭的宮女名叫菡萏,她與楊太妃身邊的近侍交好,於是她守晝燈,張清遠守夜燈。

白日裏楊太妃來的時候,菡萏挑著燈焰,侍立太妃身邊;晚上夜深人靜,張清遠一夜一夜靜挑孤燈,無人得見。

有時候,晚上守夜實在太過寂寞,她隻能在寂靜無人的夜色中,走到殿外,側耳聽著暗夜的風聲。

甚至有一次,她提著一盞小小的燈籠,沿著內宮城的高牆一直走,走到隔絕內外宮城的那道大門處,才被侍衛們攔住,不許她再出去。

她悄悄趴在宮牆處的小窗上,看著外宮城。

比內宮所有殿宇都更為宏偉的五座大殿,在夜色中沉默地排列成一行,矗立在高大的殿基之上。夜深了,隻有一兩個偏殿內尚有燈火,那是各殿值夜的官吏,與她一樣守著孤燈。

她看見從儀元殿內走出兩個人,踏著滿地的銀輝並肩走下高殿,坐在台階之上。他們說著話,有時看著天空的月亮,有時看著宮殿影影綽綽的黑影,有時看著對方。

一個是穿著官服的男子,溫潤柔和,在此時的月光下,如同玉石一般淡淡生輝。一個是穿著件藕荷色衣裙的少女,沐浴在此時的星月之光下,整個人看起來清靈至極。

張清遠便跑到門口,對著阻攔她出去的侍衛揚起小臉,指著那個少女問:“為什麽我不可以出去,可她就可以呢?”

侍衛們看了那個已經走入黑暗中的少女一眼,臉上都露出奇異的表情。有一個揮手說:“小孩子懂什麽,沒看見她的衣服嗎?她不是宮裏人。”

她這才想起,那個少女穿的衣服果然不是宮裝,輕羅窄袖,應該是民間少女的裝束。

她眨眨眼,也不懂為什麽一個女孩子可以和學士一起在殿內值夜。侍衛們又叫她回去,她也忽然想起來,走的時候好像開了一扇窗,怕殿內的油燈被風吹熄了,趕緊又提著那盞孤燈走回去。

走到佛堂內時,黎明破曉,長天欲曙。

她去窗台上捧進太妃用來承接露水的那隻玉盤。每一夜它都隻能凝聚出薄薄一層夜露,在清晨來臨時,她去收取來添在菩薩手中的淨瓶內。

靜靜盛在碗中的露水反射著朝霞的光彩,玉盤晶瑩剔透。她捧著盤子時,眼前忽然閃過星月之光下那個少女的模樣。

她在心裏想,是不是總有些人,天生就有一種奇異的吸引力,光彩四溢,照亮看見她的每一個人。

即使隻看過一眼,依然令人難忘。

二、暖雨晴風初破凍

她在佛堂守了四年燈。其實四年時光也是很容易過去的,張清遠覺得自己隻是靠在搖曳的燈光之中靜靜地發了一會兒呆,一轉眼,就十三歲了。

長夜一直那麽長,涼風一直那麽涼。

燈火通明的佛堂內,永遠籠罩著蠟燭成灰時的那種氣息,一種壓抑而沉悶的,仿佛永遠看不到未來的氣味。

四年晝夜顛倒,不見天日,她身量漸高,卻始終是一身異常蒼白的皮膚和沒有血色的唇。能與她說一說話的,也隻有菡萏。在黃昏時她去禦膳房吃過飯,與菡萏交接時,菡萏總是說,你可真白啊,你看,我又曬黑了,最近的日頭可真烈呢;在清晨時菡萏過來與她交接,也會抱怨說,昨晚不知哪個宮女受了委屈,在宮牆下哭了一夜,吵得人睡不好。

菡萏就是活得這麽簡單又自我的人,不討喜,但人倒並不壞。

有一天黃昏時,張清遠到佛堂去替她,菡萏走出門了又拐回來,從袖中取出一個小袋子,從裏麵取了一小撮東西給她。

其實也沒什麽,隻是一把鬆仁糖。

“這可是官家給我的。”菡萏頗有點得意,炫耀地對她說,“雖然隻是宮中普通吃的糖,但是官家親手抓了給我,就不一樣了,對不對?”

張清遠十分不解地眨眨眼,看著她並不說話。

菡萏看到了她眼中的疑問,便又說:“是太妃讚我謹慎小心,護持著殿內燈燭。官家便隨手將桌上的糖抓了一把給我。”

說著,菡萏自己也覺得這東西官家可能都沒上過心,便揮揮手,說:“哎呀,總之是官家賞賜的呢,禦賜之物呢。”

菡萏走後,又隻剩她一人坐在殿中。

她聽著遠遠的宮漏聲,吃了一顆鬆仁糖,並沒有什麽不一樣的味道。剩下最後一顆時,她想了想還是包起來了——

或許有一天,她能走出這宮廷。那時候她是不是也可以拿出來對人炫耀說,這可是皇上賞賜的。

她給長明燈添了油,靜靜地望著燭火。在四下無人之時,她忽然覺得胸前一股灼熱的氣息滾過,她不由自主地站起來,走到長明燈前,“噗”的一聲就吹滅了燈火。

周圍的數百盞燈火依然燃燒著,映得整間佛堂一片明澈。

她仰頭看著始終靜默無語,悲憫垂望世人的佛像,又覺得虛弱暈眩,無意義的遷怒。

默然拿過竹籌,她到旁邊的燈上取了火過來,又將長明燈點起。

跳動的光焰在她麵前燃燒著,她如往昔的一千多個暗夜一樣,在殿內徘徊著走來走去,走累了便坐在那裏,靜靜的,又是一夜。

張清遠就這樣一夜一夜燒去的少女時光,終於隨著菡萏長大而結束。與菡萏交好的那個內侍,回稟了太後,太後說可以自處。於是他們私下暗稱夫妻,一個四十多歲有權勢的宦官,一個十七歲的韶齡宮女,就這樣荒謬地結合在了一起。

菡萏很快就去了太後身邊,管著庫房鑰匙,成為宮女們豔羨的對象。而接替菡萏的是個十二歲的小女孩,怯生生地叫張清遠姐姐。張清遠想了想,便讓她管下午與上半夜,自己管下半夜與上午,這樣,好歹都有半夜可睡。

楊太妃到佛堂時間不定,偶爾看見她,便說,這孩子怎麽如此蒼白,倒好像在佛祖麵前還虧待了她一樣。

張清遠隻含笑垂頭。楊太妃見她這副溫柔順婉的模樣,心中似乎想起一個人來,朝她看了又看,輕聲歎道:“可真像啊。”

張清遠不明所以,卻見楊太妃拿過佛前供的一瓶梅花,交給她說:“佛前供花,最是吉祥,你替我往太後那裏跑一趟,為她殿內添點顏色。”

張清遠抱著花瓶,沿著金水河一路行去。

半夜守燈,近日又天氣寒冷,她在河邊走著,覺得寒風侵襲,有點昏沉。

正在揉按著太陽穴時,後麵忽然傳來內侍們的聲音:“官家來了,速速避讓!”

她腳步一退,卻不防後麵是塊玲瓏石,腳被絆到,整個人跌在河邊,懷中還抱著那個花瓶,梅花卻早已落入了金水河中。

她大急,一邊朝皇帝斂衽行禮,一邊回頭看著被湍急水流衝走的那枝梅花。

那粉紅嬌豔的花瓣,已經在冰寒的水中散成了片片胭脂顏色。

有聲音在她耳邊響起,說:“被衝走了,別看了。”

這聲音,尚帶著少年的稚嫩,溫柔而低緩,絕不是內侍那種尖銳曖昧的嗓音。

張清遠趕緊回頭,卻又不敢抬頭看他,隻低聲含糊道:“聖上。”

他沒有回應,越過她便往前走去。

張清遠低頭抱著花瓶站在那裏,想著那枝被河水卷走的花枝,擔憂著向來嚴苛的太後將會對自己的懲處,忽然之間,四年來所有的疲倦與抑鬱都湧上心頭。

她默然咬住自己的唇,眼中的淚珠卻無法噙住,一顆顆滾下來,打在衣襟上。鬆香色的衣裙上洇開一朵朵深黃色的圓暈,就像她八歲那年小雪那日,被突然而至的雪壓得枯敗的殘葉。

明明無聲無息,皇帝卻回頭看了她一眼,猶豫了一下,又轉身走回來,問:“落花流水,有什麽值得這麽傷心?”

她鼓足勇氣,低低說道:“這是……這是太妃讓我送給太後的,是佛前供花。如今我丟掉了花枝,我要如何……如何向太妃交代……”

她還未說完,便聽到一聲輕笑。

她如此擔憂害怕,揣度自己將會遇到的懲處,可於他,卻隻是隨意嗤笑,不以為意。

淚眼模糊了她眼前的世界,讓她終於有勇氣抬起頭,隔著淚水看著麵前這位十八歲的少年。

他的唇畔露出一絲微彎弧度,清秀俊美的輪廓中,顯出一種正在蓬勃生長的凜冽生機,在這樣清肅寂靜的雪後皇宮之中,顯得異常耀眼。

他抬手將她懷中的花瓶拿過去,然後鬆開手指。

清脆的一聲斷響,花瓶直直跌在青石的地麵上,化為一地鋒利碎片,四散而飛。

他轉身離去,再也沒有看她一眼:“你回去稟報母妃,說花瓶被朕不小心打破了,花枝也掉到水裏,請她再備一份給母後就是了。”

張清遠丟掉了當初菡萏給她的那顆鬆仁糖,鄭重地將一片花瓶的碎片放在了自己妝台的最下麵一層。

她已經十三歲,胭脂水粉和宮花都有份例。自那天開始,她才懂得去領取。她有了半天空閑,向同院的宮女薔薇學會了將宮裝的腰身改小,將下擺繡上自己喜歡的蘭花紋飾,學會了采集花朵曬幹後,做一個香囊佩在身上,會散發似有若無的香。

然而他不認識她。

偶爾他陪著太妃到佛堂,目光從她身上一掃而過,也從其他人身上一掃而過,並沒有任何區別。她知道他有許多事情需要操心,那一日落在金水河中的梅花,早已被水衝走,不曾在他的記憶中留下任何痕跡——就像當初給她取了名字,轉過頭,就忘了。

皇宮裏有幾千個妙齡少女,繁花錦繡韶華無限之中,到底要如何才能讓一個人看到自己,對於十三歲的張清遠來說,真是天底下最大的難題。

薔薇是家人犯罪之後,被籍沒入宮的。她在宮中管針線的柳氏手下,熬了十來年,也成了得力助手。

薔薇在飛針走線的時候,總是說一些宮裏的軼事與她消遣。有時候是今天見過的那個徐嬤嬤年輕時據說是個大美人,有時候是敖公公在宮外娶了個相好的青樓女子作夫人,有一次她說,清遠你知道不,宮裏有狐狸精呢。

張清遠頓時寒毛直豎,問:“什麽狐狸精?”

“是一個……”薔薇起身將門窗關上,然後與她坐在屋內,小聲地說,“是一個把聖上迷住了的狐狸精。”

她愕然看著薔薇,說不出話。

薔薇見她驚呆的模樣,更加得意,壓低的聲音也壓不住她眉飛色舞的神情:“宮裏防衛這麽嚴密,可那狐狸精說來就來,說走就走,還給聖上帶了奇奇怪怪的吃食。幸好太後見機快,前兩年就讓開封府將她鎮壓了!”

“開封府還能鎮壓狐狸精?”

“你不知道了吧,開封府是京城陽氣匯聚之地,那個狐狸精被抓住之後,送到天牢,立即就無處遁形了!”

“可……”張清遠還是忍不住問,“聖上怎麽會被狐狸精迷住呢?”

“當然是因為狐狸精姿容絕世,傾國傾城啊!”

獨自一個人的時候,張清遠也攬鏡自照,看看鏡中人的模樣。

蒼白的皮膚已經漸漸瑩潤起來了,枯黃的頭發也潤澤了,看起來,覺得自己長得挺好的——然而,自己都不相信姿容絕世、傾國傾城之類的詞語能用在自己身上。

或許,那天看見的,那個星月之光下清靈流轉的少女,會是受人喜歡的類型吧。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把那個隻在九歲時見過一麵的少女記得那麽清楚,她隻想,會不會,有一天自己與某個人在一起的時候,也是那般可愛的模樣?

隻可惜這個宮廷中,唯一沒有的,大約就是她想要的。

她把鏡子倒扣在桌子上,呆呆地趴在那裏想,或許自己一輩子,一生,就是這樣了,無聲無息,和阿娘賈氏一樣化為白灰。

其實宮中也有喜歡她的人。有一次她去禦膳房時,主管禦膳的內侍都知叫住她,將一件衣服交給她說,脫線了,幫我縫補一下吧。

她拿回來一看,衣服裏麵還夾著一個錦囊。她補好送回去,都知將錦囊還給她說,這個不是我的,你收好。

回來後她拿著這個繡滿了寶相花的錦囊和薔薇商量。薔薇羨慕地說,內侍能做到都知,已經很不容易,他又管著禦膳房,那是實權人物了。若與他在一起,不比菡萏還好?

張清遠握著那個錦囊不吭聲。

那天守夜時,她伏在桌上,看著那個錦囊,像是看著自己往後的人生一樣,在燭光下顏色開始模糊,軟軟地捏在她的手中。

融化的蠟淚,暈開的血跡,無法言說的心事。

三、露冷風清無人處

她帶著那個錦囊,到禦膳房去找那位內侍都知。

他是十分和氣的人,白白胖胖的,三十多歲,大家都說他待人很好。

她在無人之處,低頭將那個錦囊奉到他麵前。她不敢抬頭看他,隻說:“大人,這東西……或許是浣衣局的哪個人忘在衣服裏夾帶,大人可以讓人去問一問。”

都知盯著她許久,才抓過那個錦囊丟在牆角,說:“既不是你的,還問什麽,丟掉就是。”

她唯唯諾諾,忐忑地站著,直等到他離開那個僻靜無人處,她才長長出了一口氣,埋頭沮喪地從那角門出來,沿著道路慢慢走。

這荒僻無人的地方,牆角長了荊棘,也沒人打理。她提著裙角踩著青磚走出來時,看見皇帝隻帶了身邊的小宦官,從另一邊走過來。

真奇怪啊,宮廷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可她半年了,才見到他第二麵。

他還是那種少年模樣,青蔥如春日熙陽,充滿蓬勃的生機,猶如後宮中萬物朝向的日光。

她站在那裏看著他,直到他的目光掃向她,寒星一般澄澈,她才猛然醒悟過來,趕緊屈膝低頭,向他行禮。

他也並不在意,從她身邊擦肩而過。

輕微的“嗤”一聲,是她占了半個道路,讓他的衣裳下擺被道旁的荊棘勾住,撕扯破了一個小小的口子。

他身後的內侍伯方“哎呀”低叫了一聲,跺腳說:“官家趕緊回去換吧,待會兒去到太後那裏,一看就又要訓斥奴婢們了。”

他不以為意地拉過下擺,隨意讓它垂著:“回去換也是遲了,你們不是一樣會被訓斥嗎?”

張清遠趕緊跪下來,說:“官家稍等。”

她懷中正揣著守佛堂時聊以消遣的針線,便趕緊拿出來,抽出針線,對了一下顏色,便跪在他的腳下,將他的下擺縫好。

她沒有薔薇那樣的巧手,又因為緊張而雙手顫抖,這一個裂口縫得十分難看,歪歪斜斜的,僅隻是勉強遮掩而已。

皇帝垂眼看著她睫毛下那一雙專注的眼睛,忽然開口問:“你叫什麽名字?”

她手一顫,那一針就戳在了指尖上,尖銳的一點痛。

她緩緩抬頭看著他,輕聲說:“張清遠,幽香清遠的清遠。”

“哦,倒很雅致。”

他漫不經心地說,她沉默地聽。

她想告訴他,她的名字是他親自取的,在她八歲剛進宮那年。但她遲疑著,終究還是沒有說出口。

反正,他都已經忘記的事情,她提起來,又有什麽意義呢?

伯方倒是問她:“你是新進來的嗎?在哪裏應差?我怎麽好像從未見過你?”

她低頭縫補著衣服,說:“奴婢八歲進宮,如今在楊太妃的佛堂裏,因為一直都在守夜看燈,所以白日裏也出來得少。”

伯方看看她蒼白的皮膚和毫無血色的臉頰,說:“你一個女孩兒,晚晚熬夜守燈,這可不太好吧。”

“總得有人幫太妃守著那盞長明燈呢。”她說著,收好了自己的針線,站起身,依然低頭不敢看皇帝。

她以為皇帝會像上次一樣轉身離開的,誰知卻聽到他說:“整夜守燈太折損精力了,別說你隻是個小女孩兒,就算侍衛們也沒有夜夜當值的。”

她聽見他聲音溫和,仿佛在對一個不知世事的孩子說話一般。她恍然抬頭,看見他正轉過去的側麵,日光淡淡照在上麵,從額頭鼻子到下巴一路下來,蜿蜒如畫,深刻地印入她的心口,就像烙印了一條世間最美的曲線,永難磨滅。

那天下午,太妃身邊主事的內侍過來,又安排了另一個宮女和她們一起守燈,一人白天,兩人晚上輪流守,這差事立時便輕鬆起來了。

幾天後,張清遠輪到白天當值那次,恰好遇到楊太妃來祈福。她端詳著張清遠,笑問:“前幾日,皇上遇見的是你?”

她訥訥,垂首應道:“是……”

“是本宮考慮不周了,你們十三四歲的小女娃兒,怎麽能夜夜替本宮守著燈火,看看你這怯弱模樣,怎麽不叫人心疼。”楊太妃將手搭扶在她的臂上,她不明所以,直到扶著楊太妃到她的保慶殿中,楊太妃又問她姓名,她趕緊回答了,太妃才笑了出來,說:“原來是你啊。”

原來是你。

那時被皇帝嫌棄的八歲女孩,已經長成了十三歲,卻依然是皇帝沒看在眼中的閑雜花草。

她被調到保慶殿中隨侍太妃。一開始灑掃庭院,然後管著四季衣服。每季的衣服顏色和款式,細細選過,件件精心剪裁,可楊太妃穿在身上,除了宮女內侍的幾句恭維,並沒有人細看。

那麽多的錦繡衣裳,久存箱底,行將黴爛。

天氣晴好的時候,她就將衣服抱出來在殿後吹風,怕日光曬掉了絲緞那鮮豔顏色,隻能將衣服掛在樹下。

樹蔭下稀疏的陽光,一縷一縷在各種鮮亮的顏色上輾轉流過,鵝黃、淺紫、湖藍、象牙白、胭脂紅、琉璃青……

年紀越來越大,顏色越來越深,然後就成了衰草連橫,落日向晚。

充滿了陽光與花草氣息的那些錦衣,最終還是被她疊好,又一次貯藏在樟木箱中的黑暗裏,等待著下一次見天日的時候。

可到下一次,也許是數月,也許是一年。

她覺得自己也隻看著這些流轉的顏色一瞬間,可一下子,又是三四年過去了。

在這幾年中,她與皇帝見麵的機會也多了,有時候她在太妃身邊,太妃叫她時,他的目光也會落在她身上一瞬,甚至有時還含著笑意。

但這樣的目光,也同樣落在其他人的身上。

有時候宮中遇見,他看她一眼,也會隨口問,太妃今日在做什麽,身體可安好。

他知道她是太妃身邊的人,但三年多也沒叫過她的名字,不知他是否還記得。

所有人都說官家脾氣好,溫柔和善,所有人也都私下說,太後待人就嚴厲多了。

楊太妃常去崇徽殿見太後,偶爾也帶她去。但太後第一眼便不喜歡張清遠。也許是楊太妃第一次帶著張清遠過去時,曾興致勃勃地拉著張清遠的手,問太後覺得她長得像誰。

太後瞥了她一眼,眼睛微微眯了起來,那目光中,有說不清道不明的一種微寒意味。隨即,她便將目光轉開了去,話題也轉開了,竟沒有理會楊太妃的話。

在回去之後,楊太妃對著她看了又看,然後終於說:“唉,我是真老了,好像有點糊塗了。”

她不明所以,而楊太妃也沒對她說什麽。

她十七歲的時候,有個守山陵的老宮女回宮,到太後宮中吃茶說話,太妃過去時,皇帝也在。

老宮女說著山陵景象,又說起日日祭拜先皇的情形。張清遠站在旁邊聽著,想著自己夜夜獨守長明燈的往昔,微有恍惚。

那宮女在說話時,目光常常落在她身上。張清遠正在暗暗詫異,忽聽得太後問那老宮女:“你目光時時看往宮中人,可是其中有人像你認識的人嗎?”

那老宮女趕緊說道:“麵貌相像倒沒有,隻是……溫柔貞靜的模樣,這……似有李婉儀之風。”

太後笑了笑,又說:“後宮之人,自然都是和順寧淑。”

“太後說的是。”她的目光便不再落在張清遠身上,隻繼續說著那邊日常祭祀的事情。

張清遠還在想著李婉儀三個字,耳邊忽然聽得周圍幾個宮女們的驚呼聲,坐在桌子邊的太後、太妃、皇帝的身子都不由自主地往外傾了一點。

原來是一條從樹上掉下來的灰黑毛毛蟲,比手指還粗,正在蠕蠕而動。

桌上隻有茶杯,周圍也並無拂塵,內侍們正皺著眉頭,準備用袖子去拍打這渾身都是硬毛的東西。

張清遠還沒回過神,便下意識地脫下腳上的鞋子,朝著桌子上的毛毛蟲拍了過去。

“啪”的一聲,蟲子被她拍扁在桌子上,變成一團灰黑汙漬。

她單腳站在桌旁,在一片安靜中,才發現原來自己的鞋子,就拍在太後的麵前半尺處。

劉太後看著她,神情並沒有什麽變化,隻抬起手指在桌麵上點了兩下。

她趕緊收回自己的鞋子,穿在腳上,一動不動低頭站著,等待太後發落。

不料就在一片凝固的肅靜之中,忽然傳來一聲輕笑。

是皇帝,他手中端著茶,目光卻瞧著她,笑道:“還是小娘娘身邊的宮人機靈,這麽多人中,就你一個先反應過來了。”

她趕緊跪下,說:“奴婢知錯了!”

“有什麽錯的?這也是你救駕心切。”他說著,眾人都笑了起來,就連太後都露出了一個難得的笑容,對楊太妃說道:“這孩子倒是好玩。”

楊太妃趕緊說道:“清遠這孩子,有時是有點癡。”

張清遠緊張地抿著唇,偷偷抬起眼睛看一看皇帝,卻看見他含笑的雙眼。

他說:“原來她就是清遠,常聽見小娘娘喊她,卻對不上號。”

張清遠又低頭,想著八年前他給自己取名的那一刻,又想著三年前自己鄭重地對他說出自己名字的那一刻。

那時的他和現在的他一樣,都不曾認識她,也不曾記得她。

她聽到心裏低低的歎息,類似於絕望的那種平靜。

四、幾回得眼還迷照

那一夜,她翻來覆去總是睡不著。

閉上眼睛,總是看見他含笑的雙眼,凝視著自己。

四年守燈的時光,讓她的睡眠變得很差,她知道自己今晚必定又是睡不著了,隻能披衣起來,坐在廊下,看著麵前的夜空。一彎星月,萬點繁星。

他就是那一彎月,她就是那塵埃般的星。

她知道星星也是有名字的,但她一顆也不認識。她隻是坐在那裏,看著鬥轉星移,銀河倒懸。

或許是數年熬夜折損了身體,她吹了一夜寒風,到天亮時便發起燒來。第二日她隻能無奈告了假,一個人躺在**休息。

正燒得迷迷糊糊之時,有人敲敲門,問她:“可好些了?”

她昏沉中聽不出來人的聲音,隻靠在枕上,問:“是太妃差我有事嗎?”

“不,是來看看你有沒有事。”那人走到床頭,站在那裏看了看她,說道,“宮裏人都在傳說,昨日你拍了那條蟲子,然後嚇得今日就病倒了。”

她終於聽出這聲音來,睜大模糊的眼睛一看麵前這個人,日光從窗外照進來,他逆光中的輪廓,與她深刻在心上的那一道,一模一樣。

不知道是嚇傻了,還是什麽,胸口湧上深深的歡喜與緊張。她勉力撐著自己半坐起來,望著他卻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而他也隻看了看,沒等她起身行禮,便轉身說:“我來給太妃請安,順便看你一眼。”

真的隻這麽一眼,他便離開了,也許他隻是因為宮中的笑語,一時興起而過來看看這個拍了蟲子後就嚇病的宮女。

但二月東風中的花枝,往往隻需要一縷日光,便能盛放。

張清遠照到了日光。

一隻蟬在地下蟄伏七年,隻為了站在枝頭高唱的那幾日。而張清遠覺得,自己所有的孤寂荒涼、顛沛流離和至親離散,也許,都隻是為了讓她來到這個地方,遇見這個人。

她的病迅速地好起來了,就像春日剛化凍的水中一尾活潑的魚,誰都可以看出她那種洋溢的幸福。

宮女和內侍們都感受到了她的歡喜,就連楊太妃也看到了她的雀躍。

有時候讓一個少女如此幸福的,隻是一句話,一痕側麵,一個漫不經心的舉動。

楊太妃說,清遠,你不要在我身邊了,去另一個地方吧。

張清遠嚇了一跳,趕緊跪下,求問太妃自己做錯了什麽。

楊太妃笑道:“你自然錯了,你的心都不在保慶殿這邊了,還怎麽服侍我?”

張清遠默然給她磕頭,壓抑住顫抖的嗓音,說:“多謝太妃。”

她被楊太妃賜給皇帝後,搬出了保慶殿,居住在玉京殿。她名號是郡君,卻沒怎麽服侍禦前。

其實宮裏人也都知道,皇帝並不需要別人。

關於那個狐狸精的流言還在宮裏悄悄流傳,二十二歲的皇帝除了一個皇後之外,幾個美人才人幾乎都是擺設,而皇後又多年無子。太後與太妃偶然提起聖上此事,也不由得歎氣,但這種事,誰都無能為力。

楊太妃對於自己身邊送去的張清遠十分關照,有一次張清遠去給太妃請安,剛好皇帝也在。太妃便指著張清遠問皇帝:“她在你身邊服侍還好嗎?”

皇帝目光落在她身上,想了想才說:“很好。”

除此之外,沒有再說任何話。

因為他們兩人,實在隻是陌生人。

他們走出保慶殿,皇帝在前,她在後麵一步一步跟著,望著麵前皇帝的背影。

就像九歲那年,提著一盞孤燈在黑暗中深一腳淺一腳。明明另一個世界就在眼前,可她卻被阻攔在外,無法走進去。

她盯著前麵的背影,茫然地停了下來。這初春凜冽的風中,梅花開得一如當年,落花殞身於枝頭,卻被漫不經心的流水卷入濁流之中,胭脂散落,殘香消弭。

她站在那裏,覺得自己眼睛熱熱的,似乎有什麽東西要湧出來。而他回過頭看她,見她呆呆地站著,便問:“怎麽了?”

她忍住了眼淚,說:“我住在玉京殿,與皇上不同路。”

他笑了笑,將手伸給她說:“哪有妃嬪與朕不同路的。”

他的手白皙修長,微凸的骨節顯得十分有力度。他的手指微曲,掌心向上,就像是要掬著一捧雪般溫柔。

她的心口,也像是有一捧雪融化在那裏,急劇跳動的心像是被春日陽光曬融了,溫熱地流淌下來,滲進四肢百骸。

整個人就像是浸在了春酒中,酩酊酥軟。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慢慢抬起自己的手,放在了他的掌心。

第一次被男人握住手掌,纖細冰涼的手被寬厚溫暖包裹。十指交纏在一起,在這一刻,她的人生仿佛已到了最後的終點,因她不信自己此生還能有更美好的時刻。

她從此留在了他的身邊,再也不回去玉京殿了。

雖然很快就給了美人的名號,讓她成為宮中除了皇後之外最高的名號,但一個嬪禦住在福寧殿之中,還是惹得眾人議論紛紛。

但一向嚴謹的太後竟沒說什麽。就連皇後過來給她請安時,無意說起這個,太後也隻漫不經心,說:“張美人溫柔順婉,在官家身邊照拂,我和太妃都安心。”

宮中人因此都偷偷傳說,皇後以後在宮中,怕是難行事了。

甚至還有人說,等到張美人有子,一切都難說。

但張清遠想,自己恐怕很難有孩子吧。

雖然在一個宮內,但皇帝在正殿,她在後殿的廂房中居住。她幫他料理著膳食,在他忙於政務時半夜送去宵夜,也幫宮女理好第二日的服飾,也精心替殿內更換四時布置……但,僅此而已。

幫他關注衣食時,她偶爾也會覺得自己像是一個妻子,但隨即她便心虛膽怯,硬生生打消這個念頭。

她也曾在半夜給他送夜宵時,看見他一個人站在玉石欄杆之前,看著夜空之中的星辰。他也曾指給她看天空的星星,她才知道原來星空中各種閃爍顏色的區別。她知道了那些明亮的星,天狼星,參宿四,還有,北落師門。

他的目光,看著天空的時候,也總是望著一個方向。一開始她不知道他在看什麽,後來她知道了,原來他看的是外宮城的步天台。她曾聽內侍們說,小時候,官家最喜歡的就是待在步天台上看星星。

她因此去太清樓借了《天文誌》過來看,可繁雜的星圖和艱澀的文字,讓隻在八歲前跟父親斷斷續續學過幾個字的她煩惱不堪。她偷偷地背著人翻說文解字,磕磕絆絆地背《甘石星經》,背《丹元子步天歌》,卻不防有一天被他發現。

他隻糾正了她幾個讀音,看著她窘迫羞紅的臉,許久,忽然抬手將她擁入懷中,低聲說:“我會忘記的。”

她不明所以,卻聽出他的聲音中那種虛弱柔軟的東西。她慢慢地將頭靠在他的胸前,遲疑地抬起自己的雙手,輕輕抱住他。

她聽到他的聲音,極低極低地說:“我會找到值得我喜歡的人……我會忘記不會再出現的人……”

她聽著他紊亂的呼吸,囈語般的聲音,想著這個讓皇帝忘了自己身份,說著“我”的人是誰。

他的語氣,並不像是誓言,隻像是賭氣。

忘記,這個世上,哪會有說忘記就真忘記的事情?

就像這個世上,一定也沒有,想不喜歡一個人,就能找一個人代替的事情。

數日之後,京城郊外杏花盛放,皇帝帶著伯方出外踏青,回來後,與劉太後商議好了趙從湛與太後侄女的婚事。

趙從湛是宗室子弟,皇帝親自召他到福寧殿。

他謝恩出來時,後殿的張清遠正走到廊前。

她遠遠看見那個男子一步步走下台階,日光已高,將他的身影壓成一團。他走到階下時,茫然站在這宮廷的高堂華殿之前,孤零零的一個人。

四麵八方的風吹來,如同無形的重壓,讓他仿佛終於承受不住,脫力地靠在欄杆上,隻抬起右手,捂住了自己的臉。

即使時隔多年,張清遠依然一眼就認出了,他就是自己九歲那年,在儀元殿值夜的那個少年官員。

長風獵獵地卷起趙從湛的衣擺,也卷起張清遠的衣袖。她在心裏想,他如今蒙受恩寵要娶太後的侄女,可不知道,當年那個和他一起沐浴在星月之光下的少女,如今又身在何處呢?

很快,張清遠便發現皇帝開始不一樣了。

可看可不看的折子,他不看了;有了空閑的時間,他也不再待在宮裏了。他換上微服出宮時,一開始還帶著伯方,後來,就連伯方也不帶了,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兒。

有時候他回來,張清遠拿他換下來的衣服送去浣衣局時,會覺得上麵有怪怪的味道。她一開始並不知道這是什麽,後來在皇後那裏看到一盆綠珠素時,她聞到蘭花肥料的味道,漚過的綠豆是蘭花最好的肥料,用水化開衝淡了許多,卻依然讓她一下子就聞了出來。

所以她也曾經假裝有意無意地問:“官家喜歡蘭花?”

皇帝搖頭,但想想又說:“或許就像你看《天文誌》一樣吧。”

女人對於自己喜歡的人,總是銳利無比。他漫不經心一句話,張清遠卻忽然之間就明白了——

她回來了。

那個皇上說過要忘記的人,她回來了。而他,終究還是沒有忘記。

然而她實在是無能為力。

她依然默默地替他打理起居,春夜點起一爐沉水香,夏日當風設下冰雕盆,秋晨替殿中貼上厚窗紗。

她知道自己隻適合這個角色。就這樣做一叢點綴牆角的湘妃竹,沉默地站過一年又一年,不開花也不結果,不值得他凝眸,但不存在又讓他覺得略有空缺。

隻有這才是她的位置。

就連太後都看到了她所做的一切,於是問皇帝:“張美人為你所做的一切,官家可看到了嗎?”

他才若有所思,看向一直沉默站在他身邊的這個女子。

張清遠垂下臉站著,隻覺得自己心口跳得劇烈,就像自己所有的心事都被人窺破,無法隱藏的羞怯。

而他終於恍然,說:“是朕疏忽了。”

她既驚且喜地抬頭看他,不知道他會過來握一握自己的手,還是會擁住自己的肩。

然而他卻坐回了書案前,下旨冊封她為修媛。

皇後與四妃之下,便是昭儀、昭容和修媛。那一日整個宮中都在風傳皇帝對她的寵愛,一個美人連升九階,入主玉京殿,幾乎是本朝從來未有的。

她搬離了福寧殿,但宮女內侍還是幫她留著那個房間。她依然日日前來照拂皇帝,在他晨起上朝之前,總是看到她已經幫他理好一切,含笑站在床前等候他起來。

他問她需要什麽,她總是搖頭。於是他讓人去找她的家人,那些在八歲的時候就拋棄了她的親人們。

她的母親,在改嫁之後不久,被丈夫賣給了一個南方富商,已經再也沒有下落;她的大姐,因為丈夫酒後每每對她拳腳相加,四年前投水自盡;她的二姐,在送過去當童養媳的當年,因為做事手腳不麻利而被婆婆一壺滾水潑到身上,全身潰爛,拖了一兩個月後病死了。

她如今唯一可尋的親人,唯有在川中當小官的伯父張堯佐。

張清遠把外間呈進來的那些消息都丟在熏爐中燒掉了,她含著淚說:“官家,不用了,我家人都不需要我了。”

她想了想,又說:“或許我能在官家身邊伺候,是奪了全家人的福,成全了我一個人的癡心妄想。”

五、倚枕有時成雨夢

到那年白露時分,皇帝徹夜未歸。宮中一夜慌亂,直到第二日午間,在福寧殿門口站了一夜的她才看到,皇帝帶著一個女子回來了。

他不假手於人,親自將她從車上抱下。

那個女子還在昏迷中,躺在他的臂彎中,散亂的青絲垂下,幾乎曳地。

張清遠抬手將她的頭發收攏,輕輕又放回她胸前。

他沒有看她,隻抱著她進去了,在他居住的福寧殿內,在他自己的**,他自己照料。

張清遠這才覺得,等了一夜的自己,真的很累了。

或許是年紀大了,這一夜,比以往她守過的所有夜似乎都要漫長。她拖著沉重的雙腿回到後殿,坐在榻上呆呆看著窗欞上雕刻的九節纏枝蓮,覺得自己疲憊極了,累得幾乎無法躺下。

她隻能靠在榻上,將自己的臉埋在手肘中——她自己都沒有覺察到,就像當年,她父親去世時,母親疲憊至極的那種姿態——她茫然地想,果然,沒有變化,沒有蒼老。

雖然昏迷不醒,雖然蒼白折損,但她依然是張清遠九歲時,在星月之光下看到的那個少女。時光沒有在她身上,留下一絲痕跡。

多年前,薔薇對她說過的,把聖上迷住的狐狸精。

這些年來橫亙在自己心口的癡戀與仰慕,多麽微不足道。

在她出現的這一刻,自己所有的年華和時光,都化為灰暗慘淡。

年少時在佛前守過的一夜夜,徹底弄垮了她的身體。除了給她蒼白的膚色與淺淡的唇色之外,還給了她一擊即潰的身軀。

她自己也奇怪,隻不過站在那裏等了一夜,為什麽就倒下了。後來她又想,或許,是長久以來日日夜夜為他忙碌的一切,累積起來到現在,終於壓垮了她吧。

皇帝讓伯方來問了幾趟,卻沒有來看她。

倒是郭皇後親自來了,坐在她的床前,神思卻不在她這邊。皇後問她,病得這麽重,官家可有來看你。

她搖頭,以咳嗽來掩飾自己眼中的濕潤。

“是啊,官家現在那麽忙,忙著為那個女子妥帖準備呢。”皇後臉上浮起一層笑,那笑卻是遊離於外的,並不真切,“官家給她準備了冠冕堂皇的身份,還帶著她去了延福宮——前幾日宮中大火,你可知道?”

張清遠點頭,說:“聽說了,所幸太後與官家無礙。”

“當日大火之中,官家竟冒無上大險,親自跑進火場救她,張修媛,你說這世上,豈有人值得皇上這樣嗎?”

張清遠怔怔發了一會兒呆,低聲說:“我不知道。”

“你怎可不知道?如今這宮中,除我之外,就隻你一個高位的嬪妃,你我真能任由官家荒唐下去?”皇後的目光灼灼盯著她,壓低聲音說,“你既是修媛,就必定要助我,為官家清理後宮。”

那天下午,張清遠讓身邊人將她送到宮城後麵的延福宮門口,慢慢地走一會兒,歇一會兒。

延福宮並不大,重要的宮殿也不過那麽三四座。

她在玉華殿門口看見了禦駕,也看到了守候在外的伯方。伯方看見她,趕緊迎上來,問:“修媛身體可大好了?怎麽自己走到這邊來?”

“怕自己老躺著反倒不好,出來走走。”她說著,從門口望進裏麵去。

玉華殿內桂花無風自落,極其甜膩芬芳的香味侵襲著整個秋日。那個女子正坐在殿前。在秋天的日光中,她當初星月之空下的極致清靈已經消失了。她氣息淺淡地坐在桂樹下,仿佛隻是一具蒼白軀殼,行屍走肉,

可這具軀殼,也是他所珍愛的。

桂花落在她身上、發上。於是,坐在她身旁的他過一會兒就抬手幫她拂去發上的落花,仿佛怕她嬌弱得連這桂雨也承受不住。

而她似乎也感覺到了,不聲不響,抬手將自己的頭發撥到了肩膀的另一邊。

他的手便再也沒有理由觸到她,但他並不以為意,隻坐在她的身旁,靜靜地看著她。

那是她從未見過的目光,柔軟如絲絮,纏綿如春雨。她在夢裏都不敢奢望的一切,都在這一刻呈現在漫不經心的另一個女子麵前。

張清遠再聽不見伯方說什麽,她茫然地覺得四周的一切都暗了下來,桂花的香也消失了,日光和天空都不見了。

她轉過頭,想要對伯方說些什麽,以示自己還自如,可話未出口,已經消失在空氣之中。

她終於還是沉默地離開了,走走停停,卻許久許久也走不出並不大的延福宮。

到最後她覺得自己疲倦至極,隻能坐在道旁青石上,沉默地坐了很久,一點聲響都沒有,仿佛呼吸都停住了。

秋日已經見冷,青石冰涼,寒氣慢慢地蔓延上來,讓她全身都僵硬。

真像啊。她在心裏想,八歲那年,母親命她坐在伯父家門口積雪的台階上,融化的雪水一點一點滲進肌膚的感覺,和現在,真像。

還有,那種無望的茫然,看不到明日的寒涼。

昔日重來,一般無二。

第二日,張修媛上書,因受封後便身染重病,恐怕是福德過薄,不稱修媛之位,請撤名號。

皇帝將其駁回,朱批:亙古未有。

她堅持,再三請辭,於是準了。

郭皇後聞訊,親自到她宮中收回玉冊,盯著她一言不發。

她朝皇後下拜,波瀾不驚,無憂無喜。

或許真是她沒有高位階的命,重新成了張美人的她,身體一日日將養了過來。

她在玉京殿中,聽說聖上與那個女子日夜不離,如同民間伉儷;聽說那個女子懷孕了,聖上欣喜若孩童;聽說她要被冊封為貴妃,入主錦夔殿。

冊封貴妃那一日,天氣陰寒至極,彤雲密布,細雪伶仃。

張清遠與所有後宮嬪禦在一起,等待著那個女子。玉冊金寶早已陳設於殿上,連皇帝也早早來了,等候著她。

這是他的第一個孩子,張清遠以為他今日必定會十分喜悅,然而看他的神情,卻是忐忑遲疑,就連眼睛掃過她身上時,也沒有那種清明,他神思恍惚,心思根本不在這裏。

外間伯方進來,在他耳邊低聲說了什麽,她看見皇帝神情大變,立時便站了起來,向外大步走去,將所有人都拋在了身後,未曾留下一句話。

一殿的人等到消息,擬立貴妃的艾憫,落水滑胎,生死不知。

張清遠想和別人一樣,露出悲痛的表情去哀悼聖上的第一個孩子,但最終,她佇立在殿前,看著落滿雪花的宮闈,失去了所有言語的力氣。

而皇後叫住她,說:“張美人性情貞淑,善體人意,不如,你就幫著照看艾姑娘,常往錦夔殿走一走吧。”

她不想去,但那天傍晚時,還是披上鬥篷冒雪去了錦夔殿。

其實她自己都是大病初愈,尚在畏寒。錦夔殿中有地龍,氣息悶熱,張清遠開了少許窗戶,站在床前看了尚在昏睡中的她一眼。

隔著煙雲般的紗帳,她看見那個女子安靜地躺在裏麵,顏色蒼白若冰雪,就算是此時殿中如此溫暖,似乎也沒有將她全身化凍。

她呆呆地站在床前很久,望著昏睡中的她,望著這個他喜歡了多年的女子。

同樣是女人,同樣的顏色,同樣的青春韶華。

喜歡一個人到底是為什麽,愛一個人又是為什麽。

為什麽有人能在別人的心上刻下最深的痕跡,永生永世難以磨滅;為什麽有人苦苦守候在別人一轉身就可以看到的地方,卻永遠等不到他回眸。

也不知道站了多久,耳邊忽然聽到輕微的腳步聲。她感覺到自己臉上已有輕微的濕氣,還在詫異時,一抬手卻摸到自己滿臉的淚痕。她不想讓人看見自己臉上的眼淚,便快步走到梁柱之後,靜靜地躲在那裏,用簾幕遮住了自己的身影。

她看見窗外小池的波光在透漏九花的窗欞上閃耀,銀白色的光輝之中,皇帝一步一步走到她的床前。

他恍惚地站在床前看了沉睡中的她許久,就在張清遠以為他會這樣一直站下去時,卻看見他慢慢掀開了紗帳,半跪在床前,伏下身將自己的臉埋在她肩上,靜靜的,一動也不動。

月光倒映在池水之上,波光粼粼,一直在他們的身邊波動。恍惚而迷離,朦朧變幻。

她站在簾幕之後,覺得自己看見的,不是真實,應該隻是一場荒誕的夢。

隻是等他站起身離開後,張清遠出去再看她時,卻發現她的肩上發間,濕漉漉的一團水汽,還未散去。

第二天午間,張清遠聽到內侍來稟報,說艾姑娘醒了。

她想了想,還是過去探望了。艾憫正靠在**,目光渙散地望著窗外光禿禿的枝條。蒼白的天空中零星的雪似有若無。

張清遠在她不遠處坐下,說:“皇後讓我來關照著你,你若要什麽,請對我說。”

艾憫垂下眼睫,沒有焦距的眼睛終於緩緩轉向了她,聲音低啞:“我要回家。”

張清遠聽著她喑啞的嗓音,不由得沉默了許久,才輕聲說:“艾姑娘,這世上有些地方,有來無回。”

艾憫默然望著她,許久許久,又將自己的目光轉向了窗外:“我要見他。”

張清遠沒有回答她,隻轉頭看著身邊內侍,問:“艾姑娘醒來,稟報皇上了嗎?”

“是,已經稟報過了。”

“你看,皇上住的地方,比我的玉京殿離你要近很多,可他到現在還沒來。”張清遠輕聲說著,淡淡的,如同此時窗外零星的雪。

艾憫便也不再說什麽,閉上眼,依然靠在枕上。

她太久沒有聲息,張清遠覺得她是睡著了,但當她要走的時候,又看了她一眼,卻發現她的睫毛顫抖得那麽厲害。

她在努力壓抑自己,可她在壓抑著什麽,張清遠卻毫不知情。

六、鳳簫聲斷月明中

張清遠一直都是個忠於職守的人。從替太妃守夜燈,再到幫太妃管四季衣服。

但她對於艾憫,真的做不到盡心盡力。

她一開始一兩天去看艾憫一次,後來三四天去看一次。她覺得自己已經十分沉默,卻沒想到艾憫有時候一坐一整天,可以一點聲息都沒有。

所以她漸漸也去得少了,畢竟,實在沒有意義。

無論如何,春天還是來了。春草茸茸,一根根鑽出堂前的青磚地,讓灑掃的宮女們十分厭煩。張清遠才幾天沒去,錦夔殿中已經是一片青草離離的景象。

錦夔殿的宮女內侍知道在這邊沒有指望,已經自請離去了十之八九。宮中人人都愛攀附高枝,也是常態,張清遠沒有說什麽,隻到徊雲閣中看了看艾憫,見她還是坐在那裏看著外間,便隻對宮女隨意交代了兩句,轉身便要離去。

就在她的腳步即將踏出時,她忽然聽到身後艾憫的聲音,她說:“張美人……”

張清遠微微一怔,收住腳步,回頭看她。

她低著頭,太久沒對人說話,聲音艱澀而緩慢:“我有一盆蘭花,名叫紅葶,後來……被送到後局去了。”

張清遠望著她,問:“你要拿回來嗎?”

她輕輕地點一點頭,說:“春天到了,若新芽無法萌發,它就死了。”

張清遠到後局找到那盆蘭花時,發現它已經落在角落中積滿灰塵,衰竭了大半。

再耽擱幾天,恐怕就真的死了吧。她就抱著蘭花回了錦夔殿,交還到艾憫手中,說:“我看過了,還沒有新芽。”

艾憫抱著紅葶對她微微而笑,眼中卻忽然湧上眼淚,大顆大顆自她的臉頰上滾落下來。

這個連失去了自己的孩子都未曾掉一滴眼淚的女子,在這一刻卻忽然失控,歇斯底裏,泣不成聲。

這事,需不需要知照皇上呢?

張清遠想著,徘徊在垂拱殿外。她隔窗看見他正在批閱奏章,消瘦的麵容看來越發清臒,內斂而沉默,誰也不知道他的棱角藏在哪裏。

年少時他的凜冽朝氣,不知不覺已經被時光消磨殆盡。

那個身上沾染過蘭花肥料的溫柔男子,已經永遠不存在艾憫的世界了。

而那個拿過她手中的花瓶,放手摔破在地上的少年,也已經一去不複返了,唯有在她的心上,還永遠鮮明地存活著。

張清遠默然轉身,走到離他很遠的宮苑之中,才慢慢地蹲下來,抱住自己的雙膝,將臉埋在身上的衣裙中。

宮中新裁的柔軟春裝,將她的眼淚迅速吸了進去,除了些微潮濕,不留任何痕跡。

她在心裏遺憾地想,自己終究還是無法像艾憫一樣,肆無忌憚地痛哭一場。

驚蟄那夜,天雨星。

張清遠在玉京殿中仰頭看見滿天星辰墜落。中天紫微垣紛亂,一條條銀線如淚痕般迅疾滑過長天,消失在地麵的彼端。

她在心裏回憶著自己當初看著《天文誌》時揣摩的那些征兆預示,卻發現什麽也沒記住。她唯一還記得的,是當時他曾經親手指給她看過的那些暗夜之中最明亮的星,天狼,參宿,北落師門。

第二日她到錦夔殿去看艾憫,一進去便看見窗台上的紅葶已經抽出了嫩芽。枯殘的老葉已被剪去,鮮嫩無比的三四枚小芽鑽出泥土,那種碧玉般的顏色,顯得格外鮮亮。

她正站在窗下看,窗內的艾憫正提著青瓷盞給蘭花澆水,一抬眼便看見了她。

她披著全身暖金色的晨曦,凝視著站在窗下的張清遠,唇角慢慢露出微微一絲笑意。

張清遠隻覺得胸口陡然一顫,有一些不知道是苦澀還是悲哀的東西,慢慢地彌漫開來。

她很想對艾憫說,這世上曾有一個九歲的小孤女,半夜提著一盞燈隔窗看見她當年的笑容,於是第一次知道了,世間還有人活得如此喜悅甜蜜。

那時那個孤苦伶仃的小女孩,她麵對著自己過去與未來注定冰涼寒冷的人生,卻因為星月下的那個笑容,而在小小的心中,埋下了一個永遠不可能實現的念頭——

此生此世,她也能尋到一個人,讓她含著這樣的喜悅甜蜜,微笑凝視。

張清遠不敢再看她,轉開了自己的目光,卻看見伯方從外麵進來,看見她也在,便上來見過。

張清遠看見他手中拿著一個黑色方形的東西,便問是什麽。

伯方說:“昨晚天雨星,這是司天監在步天台上發現的。皇上說……拿來給艾姑娘過目。”

張清遠便幫他拿過,送進去交到艾憫手上。

艾憫抬頭看著她,問:“你不害怕嗎?”

張清遠慢慢地端詳著那個薄薄的方形東西,問:“害怕什麽?”

“狐狸精故鄉送來的東西,不是嗎?”她說著,也不知道按到了哪裏,黑色的表麵亮起了幽幽的藍光。輕微的聲響過後,黑色的表麵如水波般退去,顯出了彩虹般絢麗的顏色。

張清遠依然站在離她一步之遠的地方,看著她抬手在上麵點開一個東西,飛快寫著什麽,便彈出一個方框模樣的畫麵,上麵寫滿了她不認識的文字。

艾憫沉默地看著,那上麵的字並不多,但她看了一遍又一遍,許久,才又將那東西按成黑色,低聲說:“我要去步天台。”

張清遠搖頭說:“你身在內宮城,而步天台在外宮城。侍衛們日夜輪值,不可能讓你出去的。”

艾憫默然支著下巴,望著窗台上的那盆紅葶許久,才說:“四月十四,皇上的生日,乾元節。內宮妃嬪會隨駕到外宮城的積慶殿祭祀,對嗎?”

張清遠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步天台的方向。隔得太遠,根本看不見。

她忽然想起,步天台是宮中最高、離天空最近的地方。

張清遠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眼睛定定地看著她,明白她要離他而去,準備消失在這個世界了。

她要走了。

誰能折斷一隻南飛大雁回家的羽翼;誰能牽絆一縷路過耳畔的風;誰能將不屬於這個人間的魂魄留在身邊。

而艾憫望著她,輕聲說:“到時候,請你幫我。”

那天晚上,並未遣人提前通報,他忽然來到玉京殿。

她這麽善體人意,所以立即便知道了他的來意。

“早上皇上讓人送東西到錦夔殿時,妾剛好在那裏。”她說。

“是她家鄉的東西嗎?”他猶豫著問。

她凝望著他,點頭說:“大約真是她的家鄉來的,她把那東西隨便按了幾下,那東西就亮起隱隱藍光,上麵似乎有什麽字。”

他沉默許久,才問:“那,她有說什麽嗎?”

“沒有。”她輕聲說。

他便點點頭。見他再不開口,張清遠便拿起剪子去剪燭花,讓燭光更明亮一點,照亮她,照亮他,也照亮他們之間的距離。“她因為意外沒有加上名號,現在皇上也不去眷顧,暗地裏有人在嘲笑,連宮女內侍都開始刁難她……皇上是不是,該去錦夔殿稍微坐一回?”

他依然未說話,似乎不滿她擅自評說他們之間的事情。

而她想著艾憫隔窗望著她的那一抹笑意,覺得心口全是深深淺淺的黯然,也不知是為她,還是為自己。她咬一咬牙,又說:“若皇上不喜歡她了,她又在這裏過得不好,皇上是不是該讓她回去?”

“我為什麽要讓她回去?”他厲聲打斷她的話。

殿內一片寂靜。他們一時都說不出話,許久,他才恍然回神,慢慢地又說:“我為什麽要放她走?她恨我,我恨的也未嚐比她少。她已經在我的宮裏,還想怎麽離開?”

張清遠聽到自己在暗夜中低緩的呼吸,心跳沉浸在冰涼之中,幾乎要停滯。

她說:“恐怕不能盡如皇上的意。”

她看見這一句話讓皇帝臉色大變,然而她已經顧不上了,她隻能說:“艾姑娘現在……神情有點不對,常常一個人對著空中喃喃自語,說什麽煙花、步天台的,恐怕她已不能在這裏了。她身體雖大好了,但隻怕病不在身體上……”

他不願意回答她,把頭轉向一邊,良久,才問:“你倒是替她乞憐來了?”

張清遠緩緩搖頭,說:“皇上,是你把她的人生改變了。”

她說著,終於無法再抑製自己,抬起目光,深深地望著他,無法抑製嗓音的顫抖:“而皇上,你又何嚐不是難過的一個。”

他的目光一瞬間湧上怒氣,似乎想嗬斥她,可話未出口,他眼中便隻剩下了痛苦。

窗外透進來的星光暗淡,在深黑的天空幽藍。

他們對坐殿中,寂靜就像有形的沉重的東西,死死壓在他們身上。張清遠看見麵前的他,按在桌上的手,在微微地顫抖。

他明明想要掩飾自己對她的執著與在意,可卻無能為力。

一瞬間,她忽然感到萬念俱灰。

“皇上現在馬上去的話,也許還來得及,重新和她開始……”

他再次打斷了她的話:“重新,從哪裏?從我十三歲的時候嗎?可惜我再不是那個當初喜歡上她的小孩子了,我已經改變很多,我們之間全都物是人非了。難道隻要她說一句話,她對我笑一笑,我就會一輩子,甘之如飴,不願意走出來?”

這是他第一次對她說這麽多話,也是他第一次在她麵前發泄情緒。在此之前,他對她總是淡淡的,平靜克製,有時冷淡,有時微笑,有時溫柔,有時沉默。

他在所有人麵前,都隻像三月春雨,而把全部疾風驟雨的**,都交給了艾憫。

然而,未曾在他最需要的時候握住他手的人,又有什麽資格感受被他緊握在手心的疼痛。

所以張清遠隻能站起來,沉默地目送他離去。她看著他投入暗夜,宮燈被風吹得暗淡,照不見前方情景,但他頭也不回,她也沒有再喚他回頭。

第二天,她替內局製定乾元節隨駕至積慶殿的妃嬪名單,將艾憫的名字,添在了最後。

步天台上煙花盛放之時,艾憫消失在大宋天下。

隨同前往積慶殿祭祀的宮人們,眼看著皇帝狂亂地追逐她而去,所有人都不明白發生了什麽。

唯有張清遠踏著煙花的餘燼走上步天台。在空****的台上,他一個人靠著軌天儀坐在那裏,像是個茫然無助的孩童。

她靠著他坐下來。他的身體冰冷得一如冰雪。她靠著他,徒勞地用自己溫熱的身軀,給他傳遞一點點熱量。

她想起自己八歲那年小雪那一日,母親將她丟棄時,她想那時候若有人看見她,一定會發現,她那時的神情,與現在他的模樣,毫無差別。

她想起自己還是郡君的時候,那時艾憫離開了很久,未再出現。那時他也曾經像現在這樣擁著自己,說:“我會忘記的。”

可是,張清遠靠著趙禎的身體,低下頭,看見自己的眼淚滴落在手背之上。

就像自己永遠忘不掉那個打碎花瓶的少年一樣,他也永遠忘不掉那個與世間所有人都不一樣的女子。

有些東西,看見了,刻骨銘心了,就是一輩子。

她這荒蕪寒冷的一生中,曾有一日,看見日光淡淡照在他的側麵,從額頭鼻子到下巴一路下來,蜿蜒如畫。

她的心口從此烙印了一條世間最美的曲線,永難磨滅。

五年後,張清遠受封貴妃。她親族單薄,唯一得利的,是當初將她棄之不顧的伯父張堯佐。

她曾有過兩個女兒,但因她少年困苦,孩子在腹中便先天不足,出生後體質虛弱而全部早夭。

三十一歲那年十一月小雪,張清遠盛年早逝。趙禎棄滿朝反對之聲不顧,追封她為皇後,諡號“溫成”。

數十年後,溫成皇後的遺物依然封存在宮城內庫之中。有人在她的妝奩內發現了一塊碎瓷,似乎是一個花瓶的殘片。但所有人都不知道,為什麽她會將這樣一塊碎片珍藏在自己妝奩的最隱秘處,至死不曾舍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