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至正逢端午。
初一時母後就讓人在延慶殿掛起蒲葉、佛道艾,命尚食局做我喜歡口味的粽子。
初五那天,宮中特地免了講學。母後送了酒來,點了雄黃,看我飲下,然後才到秦國夫人府去。
我無所事事地在延慶殿裏,看六個宮女在那裏鬥草。
春天都已經過去了,還鬥什麽草?
可是因為沒有事情,所以也看了幾乎一個下午。念了一下《破陣子》:疑怪昨宵春夢好,元是今朝鬥草贏,笑從雙臉生。伯方忙給我送了晏殊的新詞來。也沒有什麽意思,我看了一下就丟掉了,隨手拿起本《左傳》翻了許久。
“送幾個粽子到天章閣和儀元殿去吧,那裏有翰林當班在。”我看看外麵暈紫的天色,現在是梅雨時節,這屋子裏悶悶的,實在難受。
“朕也和你一起去。”
但是出去也一樣,還是悶熱。到處都好像要滴水,潮濕。
走過儀元殿旁的仙瑞池的時候,發現菡萏已經高高地抽出來了,在水麵上,緊緊地包裹著萼片。
過了仙瑞池,前方是儀元殿的圍牆,牆上有漏窗。
我走過時偶爾轉頭往裏看了一眼,發現裏麵安靜得連飛鳥都沒有。隻有一個女子與趙從湛一起坐在台階上,看著小庭裏的鳳尾竹,在輕輕說話。
那女子背對著我,穿著一件鵝黃色的羅衣,抱著膝,把下巴擱在膝蓋上。可愛的姿態,大概是個宮女。
真是奇怪,宮女一直都隻能待在內宮,什麽時候能到儀元殿來了?
我看著那女子的手指在青石上劃來劃去,她的指甲很漂亮,粉紅色,圓潤可愛,似乎有天生的色澤,不像一般宮女用鳳仙花染的。
她側身對他說什麽話,趙從湛默默地看著她,淡淡微笑。
就好像一幅畫一樣。平緩、從容的兩個人。
在這漸暗的天空中,他們似乎有著融進暮色一樣的協調,這天氣似乎也不再悶熱了。
我不自覺地嘴角上揚。想,等母後回來了,不如我讓她把這宮女給了趙從湛吧。
隻是,看到那個女孩子的頭發時,心裏突然一驚。
她的頭發雖然也紮了個小小的鬟髻,可是,我依然依稀看見她頭發下梢的不規則,錯落的,長長短短。
我盯著她的頭發,半天也無法吸進一口氣。
我沒想到,再次見到她,會是在這樣悶熱的夏天,在趙從湛這裏。
伯方在後麵問:“皇上可要進去?”
我呆了半晌,說:“你在外麵等著。”
“那奴才把東西送進去?”他問。
我呆了半晌,將那一包粽子接過來說:“不必。”
門口的內侍跪下見過了我,所以我進去的時候她已經不見了,隻有趙從湛一個人站在青石階下見禮。那青石階上,因為悶熱而蒙著的水霧上,分明有兩個人坐過的痕跡。
趙從湛見我看著痕跡不說話,這才低聲說:“艾憫姑娘剛剛來了這裏,現在拿東西去了。”
艾憫……是誰?
我想了許久,才想起是她。
上一次,是趙從湛告訴我的,我刻意忘記。可這一次,依然是從他的口中得知。
而她此時從裏麵走出來,笑吟吟地給了我一袋東西:“我從家裏帶了東西給你吃的,因為趙從湛說你很喜歡上次的巧克力糖。我剛剛還想讓趙從湛帶給你的,現在你來了,就直接給你了。”
我看看那漂亮的金紙包裹的東西,猶豫著接了過來。
“你都沒有出現,我又不能進內宮城,隻認識趙從湛,隻知道儀元殿,所以有時來找他聊聊天。”她漫不經心地解釋。
不知是小孩子比較敏感,還是那天生的感覺,我知道她在騙我。
從她望向趙從湛的含笑眼神,我就知道自己好似眼睜睜看見命運光臨,卻什麽辦法都沒有。這樣悶熱的天氣裏,我幾乎氣都喘不過來。
她明明和趙從湛已經很熟悉了,還以為我什麽都不知道。
我把那些漂亮的糖還給她,轉身就跑出去了。
她詫異地追上來,問:“怎麽了,小弟弟?不喜歡吃糖嗎?那我要帶出去給那個和你同一天生日的小乞丐了哦。”
我沒好氣地回頭問:“你幹嗎對我講話老是像哄小孩一樣?”
她嗬嗬地笑了,說:“本來就是小孩子嘛,十三歲。”
“十四歲。”我瞪她一眼。
“好啦,十四歲……那,吃糖。”她給我剝了一顆,塞到我的嘴裏,問,“好吃嗎?”
……好像在喂嬰兒。
我再瞪她一眼,然後不情願地點點頭。
她滿意地把糖遞給我,說:“你好幸福了,我十三歲的時候,正在減肥中,什麽好吃的都忍著不能吃。”
“什麽是減肥啊?”我再吃一顆,問。
她在自己身上比畫:“就是人長胖了,怕自己醜得嫁不出去,隻好拚命讓自己瘦下來。”
“類似於‘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我嘲笑說。
“未必是為了迎合什麽人,隻是因為怕自己人生最漂亮的時光虛度。”她笑著撩撩自己額前的頭發,轉身看到水麵上的菡萏,讚歎說,“哇,這裏的荷花真漂亮。”
在黃昏的粉紫天色中,高高低低出水的荷蓋和安靜的青萍好像鍍著灩灩的藍光。
“我可不可以摘一朵?”她問。
“隨便你摘。”反正在這裏開放也沒人看。
“拉著我的手哦。”她抓住我的手腕,然後傾斜著身子去采最近的那一朵。
晚風吹得她散落下的發絲一直在我的臉上,纏纏繞繞的。我用空著的右手去撥開,可是又吹上來了。
我隻好握著她的頭發,一邊狠狠瞪了一眼盯著我看的伯方,他忙把頭低下。
她回頭看我,舉著手裏一朵半開放的荷花對我笑:“采到了……”
講到最後一個字的時候,我終於因為她的頭發打了一個噴嚏,手不覺一鬆,她立刻向後仰跌進池塘。我慌忙向前撲去拉她,抓住她手臂的同時,我們一起倒在池子裏。
水花嘩啦一聲飛濺開來,滿池荷花和浮萍動**。
她在慌亂中還高高地舉著那朵荷花。
還好水隻到膝蓋上麵一點。我忙亂地站住身子要爬上來,她卻“啊”了一聲,把花遞給我,自己俯身去水底**。
“怎麽了?”我問。
“我的……珠子掉到裏麵了。”
我忙把荷花放在玲瓏石上,到她身邊和她一起在水下找。看她似乎很著急的樣子,便問:“是很重要的東西嗎?”
“沒了它我就回不去了!”她焦急地說。
“回不去?”我詫異地問。
“對啊,它是我們兩個世界的通道啊!”她急得聲音都顫抖了。
原來她能突然出現在這裏,用的是一顆珠子。
因為很著急,所以我也沒有問她是從哪裏來的,隻是問:“珠子是怎麽樣的?”
“有點扁橢圓,銅鐵製的。”
我俯身幫她在淤泥中摸索。
伯方在上麵大叫:“皇上,龍袍上可都是泥了啊,皇上快上來啊!”
我低頭看了看他眼中神聖的龍袍上大團的淤泥,不理會他。
我伸手在荷塘中的汙泥裏,慢慢地把一團一團綿軟的爛泥從指縫間擠出去,可是都沒有找到什麽珠子。
再次伸手,卻在淤泥中握到了她的手指。
她也愣了一下,然後抓住我的手,自己抽回去,說:“是我的手。”
我訥訥地放開。
她轉到旁邊去了。
我再伸手去那惡心的爛泥中摸,感覺手指觸到了一顆東西,我連忙再探下去。
一個扁橢圓、冰涼的銅鐵東西。
我抬頭看她。她問:“有找到嗎?”
那一刹那,是我第一次在白天看到她清澈晶亮的眸子。那裏麵,像含著千萬的美麗未來。
我突然感覺到害怕。
我害怕將來在步天台上見到她的,會是很老很老的自己。
更怕自己有生之年,再也見不到她。
如果她又一次不見了,我也許又要在步天台上等她很久很久,一直到我老了,走也走不動了,她也不會出現。因為像上次一樣,她才過了一天,而我已經度過一年。也許最後等到她的是我的孩子……或是我的孫子?
毛骨悚然。
我和她,各自落在九重碧落的另一頭,以後不知道有沒有交叉點。
一點穩定的保證也沒有。
所有的一切,我都無能為力。
所以我搖了搖頭,低下頭不敢看她:“沒有。什麽也沒摸到。”
悄悄抬手,我把那個東西塞進了玲瓏石下的一個竅中。
到最後,我們兩個人裹了一身泥坐在仙瑞池邊互相看著。
我心情突然大好,所以唇角居然動了一下。
“幸災樂禍。”她惱怒地說。
“那你怎麽辦?怎麽回去?”我問。
她無所謂地笑道:“過幾年可能會有人發現我失蹤,然後來接我的。而現在嘛……我不如去趙從湛家裏住一陣好了。”
趙從湛家!
我驚得跳了起來,滿身的汙泥頓時甩了她一臉。
我忙又蹲下來用袖子給她擦。她沒有理我,皺著眉思索。
我不敢直接用手去替她擦,可是現在隔著累贅重繡,觸碰到她的肌容,她柔軟的雙頰,透過兩層錦緞,觸感還清晰地傳到我手指的每一條紋路上。
我緊張得血脈末梢幾乎都卷曲了,手指尖的脈動居然清清楚楚地一直溫熱到心脈裏。
但願她就此留在我身邊。
等我長大,等我可以擔當人生。
不是一個人在步天台上茫然地等待,我想要真真切切的、伸手可及的留存。
“小弟弟。”她突然叫我。我嚇了一跳,手一顫就縮了回來。
她卻隻是問:“如果去趙從湛家不好的話,你說我今晚要去哪裏?”
“那……就和我去延慶殿吧?”我吞吞吐吐地問。
她習慣性地稍微半偏著臉,眉眼上揚,用狐狸一樣迷離的眼睛看著我,說:“那明天你可要叫人把這個池子翻過來幫我找!”
我忙點頭,心裏惴惴不安。
“那走吧。”幸好她沒有察覺,“我現在可全依靠你了。”
聽她這樣說,我似乎也有了滿滿的勇氣,仿佛我並不是個傀儡,而是君臨天下般,無所畏懼。
和她去流經禁苑的金水河裏洗了手腳上的汙泥,我帶她進了內宮城。
一路上內侍和宮女們都看著我的衣服目瞪口呆。
我才不理他們。
她倒是滿不在乎。到了延慶殿就與宮女打招呼,坐下拿端午的香糖果子、粽子和白團看,然後抬頭看我:“我晚飯都還沒吃呢。”
我替她剝粽子,然後用雪帕襯了,托上綿紙給她。
“謝謝。”她接過就吃,邊吃邊站起來到處去看。
我坐在椅子上看她好奇地到處走,翻看陳設的百索艾花、銀樣鼓兒花,看暮靄擱在榻上的宮式花巧畫扇。
最後她在刻絲鈿螺桌上看到了梅紅匣子,打開來聞了聞,問我:“這裏麵是什麽?好香啊。”
我回頭看伯方,他忙說:“是把紫蘇、菖蒲、木瓜切細成茸,再以香藥相和盛裹的,用以辟邪。”
她一抬頭看見外麵掛的桃、柳、葵花、蒲葉、佛道艾,才恍然大悟,問:“今天端午嗎?”
“嗯。”
她失笑:“白娘子大概也是此時了。”
“什麽白娘子?”我問。
“我們後人傳說,在你們這個年代發生的一個故事,沒想到今天是我走到故事裏了。”她把匣子蓋上,問,“你難道不知道嗎?”
我搖頭:“我從小到大沒有人給我講過故事。”
“那我給你講吧……”她剛剛說到這裏,伯方終於忍不住了,說:“皇上和這位姑娘何不去洗個澡再說?”
我們看看彼此濕漉漉的泥裹樣子,想到居然還能講這麽多話,不由自主地互相吐吐舌頭。
我又想到吐舌頭不適合皇帝,可是也已經遲了。
洗澡的時候伯方悄悄問我:“皇上要把這個奇怪的姑娘留在延慶殿嗎?”
“今天先留一下好不好?”我問。
“按例,皇上不如先讓奴才去回稟了入內內侍省,備個拱侍殿中、備灑掃之職或者役使雜品的名號……”
“朕又不要宮女內侍。”我皺眉。
“那皇上隻好去向皇太後說了。”
我一下子就哽住了。
“母後不是去秦國夫人府了嗎?以後再說吧。”我有點沮喪。
母後喜歡在年節時去看看自己以前待過的地方。
其實母後本來姓龐,在繈褓中就失了雙親,當年是個叫龔美的銀匠帶她從四川到了京師。十五歲的時候她入了襄王邸,襄王是端拱年間時父皇的封號。
據說母後年輕時是個很溫柔的美人,父皇與她感情很深。但是父皇的乳母秦國夫人生性嚴謹,便去太宗皇帝麵前講母後的微賤。在太宗皇帝的壓力下,父皇不得已,把她送到王宮指揮使張耆家裏。
直到太宗駕崩,父皇即位,她才入內為美人。她認了龔美為兄,改姓劉,在朝裏本沒有什麽勢力。直到在大中祥符年間生下了我,她才被封為修儀,晉德妃。
母後生性警悟,自己後來學著知曉書史,朝廷上的事,本末記得比父皇還清楚。天下封奏,她都能預聞,宮闈裏的事,也指掌得清清楚楚。章穆皇後薨後,父皇本想馬上立她為皇後,因為大臣的極力反對,母後在四十五歲才成為皇後。
不過現在她已經是皇太後了,也算是圓滿了。
所以她喜歡到秦國夫人那裏去坐坐,談談往事。大概這樣,很讓她開心。
我也很愛看秦國夫人在母後講到往事的時候,那副狼狽樣。雖然有時候覺得秦國夫人已經很老了,其實更適合讓她安靜養老。
隻是母後的記憶還沒有老。
其實母後也許能答應我和她在一起也不一定。當年母後與父皇也不是安靜過來的,母後應該能知道我的心思吧。
我有點僥幸地想。
伯方卻在旁邊說:“宮裏規矩這麽多,莫名其妙多出個人來,等下太後回來,又要說皇上小孩子心性,一追究這姑娘的來曆,恐怕不好交代。”
我心情頓時沉了下來。
我以為留她在身邊,我的生活就能改變了。
可是我,其實什麽都無能為力。
那天晚上她給我講了白娘子和一個叫許仙的人的故事。
一條蛇與人的愛情故事。後來,沒有在一起。
我讓守夜的宮女把外間的睡榻給她。我們隔著一扇七翅漏九蝠的碧紗屏風,講大水淹沒金山的時候,白蛇的孩子呱呱墜地。她在洪水裏將孩子托出水麵求法海去救孩子,而此時那個許仙在金山寺裏拚命念經來阻擋妖怪——他的妻子。
我不喜歡這個故事。
可是我從來沒有聽過這麽好聽的故事。
她的聲音輕輕細細的,給我講白蛇最後在雷峰塔裏的日子。
她講到白蛇固執地以為自己的丈夫還是愛她的,她固執地等待上天給她幸福。
講白蛇的兒子最後中了狀元,於是雷峰塔倒,西湖水幹。
於是一家人又團圓相聚,無論中間有什麽背叛有什麽悲哀。
原來最後是皇帝給了一個狀元,解救了這個悲劇。
可是,天下最沒有力量的,豈非就是我?
這個故事的結局,我也不喜歡。因為這隻是講故事的人發的慈悲,給聽故事的人一點不可能的開心而已。
睡了不久,我又夢魘了。
從高高的山崖上墜落,不是一次兩次了。
又是心驚地醒來。
我轉身隔著淡綠的嵌紗,就著宮燈看看外麵。
她安靜地睡著。
她睡相很好,平靜地蜷在被窩中,呼吸細微。
我輕輕掀開被子下床,走到她身邊,伸手摸一摸她的發梢,真真切切的,被我握在手裏。
忍不住就用唇去碰了碰。
輕輕淡淡的,白蘭花的暗香。
無論如何,母後回來的時候,我要牽著她的手對母後說,我不喜歡郭青宜,我想要的是她。
如果母後不答應的話,嗯……那我就一直求她,直到她同意為止。
天下都知道,我與母後平時是一點嫌隙也沒有的,所以,這樣的事母後也沒有不答應的理由。
她也一定不會讓我這樣不開心。
想了很多,安心了一點,所以再回去睡著。
不知道過了多久,又醒了一回。
看看她,還是安穩地睡在那裏。心滿意足地閉上眼睛再睡。不久,又醒了。
很擔心,怕自己一睜開眼,就再也看不見她。怕她拿了珠子已經離開。
這次看碧紗那一邊,真的已經沒有人了。
我嚇了一跳,迅速坐起來,跑到外麵一看,才發現她原來坐在廊下看天際。
她聽到聲音,回頭對我一笑:“睡不著了,起來看看大宋的日出。”
我這才放下心來,在她身邊坐下。
破曉前微寒的風在我們身邊片刻不停地流走。
我托著下巴看啟明星。
尋常天色,可是有她在身邊,所以覺得這空氣都溫柔纏綿。
她驚呼一聲,抓住我的手說:“看,流星!”
我抬頭一看,兩顆流星同時滑過夜空。
一是在內廚二星,紫微垣西南外,這兩顆星主六宮之內飲食及後妃夫人與太子宴飲。彗、孛或流星犯之,飲食有毒。
一是在須女四星,天之少府。按李淳風《乙巳占》中說,流星出入而色黃潤,立妃後。
我疑惑地皺眉。這兩個兆示風馬牛不相及,飲毒是大凶,納後是大吉。真奇怪。
“啊,對了,這個這個。”她把包打開,拿出幾個奇怪質地的瓶子來,“來,請你喝飲料。”
“這紅色的是什麽?”我拿起來放眼前看。
“西瓜汁,特地帶給你們喝的。”
是特地帶給他喝的吧?
“血一樣……真奇怪。”我嘟囔了一句。
“那你喝這個,小孩子一定喜歡。”她給我清澈透明的那一瓶。
我拿起來,用力要拔蓋子,卻打不開。
“我來!”她拿去往右一擰,聽到“嗤”的一聲,馬上就開了,遞給我,“喏。”
我接過來,正要喝一口,旁邊卻有人叫道:“皇上!”
我往台階邊看去,伯方彎著身子,把母後迎了進來。
我神經一僵。
母後站在台階邊看我,她的身後就是微亮的天色,而我在黑暗的一方,看不見她臉上的表情。
她很平淡地說:“夏至是百毒匯聚之時,皇上昨天過得可好?”
她仿佛自己來得與平時一樣,非常自然地走到我麵前,看我手裏的瓶子。
我怯怯地站起來。
“什麽東西?”母後伸手取去,仔細地看。
她在後麵低聲說:“雪碧。”
“放肆!”伯方忙製止她。
她畏懼地看著母後凜然在上的威嚴,明智地低下頭去,乖乖閉上了嘴巴。
母後的目光在她身上停了一下,把手裏的瓶子傾倒,那裏麵清澈透明的水倒在青磚上,居然“噝”的一聲,冒出一片白沫氣泡。
所有人都大驚失色。
我忙亂地轉頭去看她。
她居然說不出一句話。
母後玩味地看著她:“那血紅色的,據說是西瓜汁,那這又是什麽瓜榨的?”
她在我身後低聲說了一句:“讓人喝一口試試就知道了,沒有關係的。”
母後瞥了我一眼,慢慢說:“不如送去給太醫瞧瞧,到底有沒有關係。”
“大娘娘……”我遲疑地叫她。
她回頭看我,眼神冰冷,像琉璃的斷裂口一樣尖銳:“怎麽,還想再聽蛇精的故事?”
我生生地打了個冷戰。那一口氣就噎在喉口,說不出來。良久,掃了伯方一眼,他倉皇地低下頭看步天台的磚鋪地。
母後把剩下的半瓶交給身後的內侍,似有若無地浮起了一絲微笑:“不用試了,直接把人和水都送到大理寺吧。”
被伯方扶著回到延慶殿,我拚命甩開了他,可是又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
怔怔地在漸亮的天色下站了許久。五月初的風,即將夏天,未到夏天,原來最是陰冷,比上次驚蟄時在步天台上還要透骨。
天色大亮的時候,母後身邊的客省使來傳消息,說是大理寺已經受理,三日後審訊。
五月初六下午。
氣溫如昨天一樣悶熱。
我直到申中才去崇徽殿與母後敘話,發現母後剛好留了郭青宜在說話,然後又留了她一同用膳。
看母後的神情,似乎還算不錯,我猶豫了半天,不知道會不會把事情弄得更糟,但是,無論如何還是吞吞吐吐地說了出口:“昨晚那個……”
“這鮮蝦蹄子膾是尚食局的新法,皇上可喜歡嗎?”母後讓身邊人為我送來。
吃不出什麽味道。
“喜歡。”
不知道她在大理寺吃什麽。也這麽難以下咽嗎?
覺得沮喪,食之無味。
“記得四年前母後壽辰,平盧軍郭節度使進貢了家製的幹炙滿天星含漿餅來,我到現在還惦記著。昨日在秦國夫人那裏說起,郭家今日就送了來,真是有心。嚐嚐自己家裏的味道吧。”母後的最後一句卻是向郭青宜說的。
我低頭吃伯方遞過來的餅,真難吃。
“怎麽了?”母後問我。
我忙抓住時機:“其實昨天晚上我們隻是在看星星,我們以前都沒有什麽事情……”
“沒什麽事情……”母後點頭看我,“她是哪裏人?哪家姑娘?”
我不知道。
“……她是從很遠的地方來的,說……她有一顆珠子,所以就到我們這裏來了……”一片混亂,我自己都說不清楚。
郭青宜低頭,扯了一下嘴角,不過倒沒有笑意。
“所以,她就能突然出現在宮裏,突然消失,然後,要給你喝那樣東西……”母後抬眼看我。
我被她的眼睛一看,胸口當即抽緊,馬上低頭不再說話。
“深更半夜在大內出現,又沒有來曆,帶著稀奇古怪的東西。不說那水是不是毒藥,我看她恐怕也是不幹淨的東西,不然,何以莫名其妙對皇上說什麽妖精鬼怪。以後沒事不要半夜上司天監去了,那些星星有什麽好看的。”
原來母後對一切早就一清二楚了。
我低頭,默不作聲。
可其實,母後認為她是什麽鬼怪的話,我也無法反駁。甚至我喜歡她不像正常女子。我常常會覺得,她像一隻狐狸。
可是狐狸多可愛啊。
她笑起來,眉梢眼角都是吸引人的光彩,一顆一顆滴下來,在夜色中叮叮錚錚,像是有質感的東西,跳躍、跳躍、跳躍。
她的身上帶著皮毛動物的質感。
她是狐狸。
可是這又有什麽關係呢。
我害怕,夜裏總是冰冷,我害怕死寂裏那些風聲,過來時好像從身體裏生生穿過去。我為什麽不能要一些柔軟溫暖的東西,即使是狐狸,即使不是普通人,隻要她叫我小弟弟,隻要她有白蘭花那樣的呼吸。隻要有那樣一個上元的燦爛,我就喜歡她。
我喜歡她。
出了崇徽殿,往儀元殿的方向去,到雲上仙瑞池的時候,怔怔地看著那荷花好久。
終於下定決心,在池邊草坪上脫了鞋襪,把龍袍撩起來。探腳到水裏,不自覺就“嘶”了一聲。昨天是突然掉到水裏的,所以沒有什麽感覺,可是今天才發現水居然這麽冰涼。
伯方想伸手拉著我,我狠狠瞪了他一眼,他隻好把手縮回去了。
踉蹌著撲到那塊玲瓏石那裏,慢慢地伸手往竅裏一探,摸到了留在這裏的東西。我緊緊地握住那顆珠子,因為太用力,指甲掐得掌心疼痛極了。
無論如何,我沒有任何能力,現在,我隻好讓她回去。
總算我以後還能再在步天台上等待她,雖然也許是一年一次。但是我可以等。
什麽滄海桑田,我都等她。
決心下了,人也平靜了。我若無其事地把手縮回來,從水裏輕輕地再跋涉回來,在草坪上把龍袍理好,然後穿好鞋襪,慢慢地繞過池子,走到儀元殿去。
趙從湛果然還在儀元殿查閱古籍。我煩他老是跪下來,所以直接就把珠子交到他手裏,說:“朕沒有辦法出宮去,你找個機會去大理寺看她,把……這個給她,她就能回去了。”
他果然又跪下來雙手接去,低頭說:“臣是翰林侍讀,恐怕沒有辦法進大理寺。”
我覺得也是,隻好取過紙來給他寫了一張手書。
想想,又叮囑:“這個珠子,恐怕關係她的性命,你千萬不要丟了。”
“臣知道。”
我想他當然比我更清楚才對。
但,我再次見到自己的那張手書卻是在崇徽殿母後那裏。
母後柔聲對我說:“大理寺的天牢是重陰地,皇上托人進去,這可是不吉利的事情。”
我看看跪在地上的趙從湛,咬住下唇。
母後問趙從湛:“這個是什麽東西?”
他猶豫半晌,說:“是那位姑娘來去這裏的東西。”“皇上是要讓她回去就算了,免了追究嗎?”母後把珠子交到身後宮女的手中,然後回頭正視我,“皇上要如何對待國法?企圖加害皇上的凶手,若不加以嚴懲,以後我朝如何立法紀,正綱常?”
我低頭,什麽都不敢說,我也不想說。
我不知道趙從湛現在是如何想的。
原來所托非人。我是,他也是。
我默然冷笑。
突然覺得什麽都無所謂了。
反正我是個小孩子,我什麽也不知道,什麽都是可以亂來的。
我還有個哥哥在,還有那麽多宗室子弟,個個也都是出色人物,他們比我多懂很多。
我這樣的皇帝,其實像個笑話。
就像別人說的,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人生就是孤注一擲。
五月初九,大理寺開審。
那日端明殿有講學。我到那裏的時候,特地在侍讀中找到了趙從湛,觀察他的神情。
他像平時一樣坐在那裏看書,慢慢地翻書頁,隻是他長長的、像女子一樣漂亮的睫毛偶爾顫一下。
我突然氣極了,把書一摔,說:“今日免了講學吧,朕要去大理寺。”
所有人都愣了。
“今日開審的案子,剛好和朕有點關係。而且大學士說得好,坐在朝廷上怎麽知道天下?朕早就想要看看大理寺,不如今日去查看一下?”
趙從湛詫異地抬頭看我。
呂昭忙說:“如此,待臣等回稟了皇太後……”
“不用,我們馬上就回來。這樣的小事,何必去打擾母後?”我站起來,回頭對伯方吩咐,“你去崇徽殿與母後說一聲,請她不必擔心。”
伯方忙離開。
我走到殿下台階邊回頭看那些不敢動的臣子:“走吧,諸位卿家。”
等大理寺的一幹人等見過了我,重新三班衙役排隊升堂,母後也到了。眾人隻好又見一次,場麵亂紛紛的。
在這樣混亂的公堂上,我心急如焚,一心隻想著她。
她如今因為我而找不到那顆珠子,無法回到家鄉,陷落在我們這個地方,又被拘禁在牢房中——我不知道,遭到這樣的際遇,未來又茫然,她會怎樣傷心難過。
而我卻沒有辦法為她做一點點什麽。
其實,一切都是我的錯。
不過,看到她被帶出來,似乎樣子還不錯。因為是在天牢裏,又是受到特別重視的犯人,所以應該不會有什麽事情才對。而且她是在女囚牢房裏,也比一般的牢房要好一些。
我仔細地看她的裙子和衣服,都還算幹淨。她的眼睛雖然有點腫,帶著睡眠不足的痕跡,不過整個人隻是稍微蒼白憔悴一點,比我想象的要好很多。
見我看她,她還微微向我點了下頭,我也終於放心了一點。
從昨天到剛才已經進行了兩次審問,所以現在的程序也就簡單多了。大理寺正在偏右的地方側身坐堂,我與母後分左右坐在正中。推丞一人,斷丞一人,司直,評事,主簿二人。這麽大的排場,隻不過就聽掌行分探諸案文字的分簿宣讀一下判詞:“犯婦對所犯罪行不予承認,但人證物證確鑿……犯婦並非大內宮人,蒙混入宮企圖加害聖上,所幸社稷之福,未能得手。依大宋律並我朝《編敕》,當誅,並連九族。即日交付刑部細勘,詳查幕後主使……”
“人證在哪裏?”我打斷他問。
他吃了一驚,惶惑地看向大理寺正。
母後在旁邊緩緩地說:“當時所有的內侍宮女都看見了,皇上是要將母後也算一個嗎?”
“孩兒不敢。”我一邊向母後低頭,一邊看看跪在底下的她。
她皺著眉頭,臉色蒼白。
我心裏一緊,有些濃稠的東西波動過,抽搐一樣。
“那物證呢?”
推丞將那個瓶子呈上。
我接過來,擰開,這次倒沒有上次的聲音。
我低下頭,聞了一下。瓶中那種奇異的香氣,還未散去。
母後在旁邊說:“太醫已經證明,此乃劇毒的腐蝕藥物,當時皇上可也看到了。”
我想到那片白沫氣泡,在青磚上發出“嗤嗤”的聲響,突然害怕極了。我覺得自己的心跳得很快,因為恐懼而覺得寒冷,全身的雞皮疙瘩都豎了起來。
我根本就不知道她的東西,我也不知道她的世界。
在地上都能這樣劇烈冒泡的,如果是毒藥,一定死得很快。
我一抬手,把它全部喝了下去。
甜蜜而冰涼。
順著我的喉口滑下去,一直冷到下腹。我打了個冷戰,毛骨悚然,這才開始發抖。
周圍一陣**。在**中我隻看見母後率先撲了上來,她嚇得麵無人色,一把抓住了我的肩膀。
可是周圍所有的人都隻是驚呼,其他什麽也不做。
我倒在椅子上抓住母後的袖子,駭得大口地喘了好久,什麽話也說不出,她也失了平時的冷靜,抱著我神情慌亂,卻連叫人都忘了。我第一次看見母後這樣,心裏不覺難過起來。
良久,似乎什麽事也沒有。
我這才轉頭看著依舊跪在地上的她。
她在下麵睜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盯著我。
她的嘴唇全然烏紫,顫抖,像枯葉一樣暗淡。
我扯扯嘴唇,想對她笑一下,但是,根本就笑不出來。
過了很久,我才定了心神,低聲問:“現在還是要加害皇上嗎?”
回到宮裏,隨母後到崇徽殿,肅清了所有內侍與宮女,母後狠狠給了我一巴掌。
而我居然也不想流眼淚,隻是安靜地站在她麵前等她說話。
“那個女子雖然沒有了投毒的罪名,但是,她還是有罪。”母後冷冷地瞧著我說,“她蒙混入宮,懷不良企圖接近皇上,還是死罪。”
“她是我從宮外帶進來的,三天前。”
母後看向我身後,“伯方。”
伯方吞吞吐吐地說不出話。
“這宮裏哪個女子不比這個來曆奇怪的女人好?你現在年紀還小,哪裏知道這些。”母後雷霆震怒,甚至連麵容都微微扭曲,“可知道這樣身份奇怪的女子,皇家容不得她?”
我突然明白了,原來母後要追究的,並不是她的毒藥。
我所有的決心,在母後的眼裏,都是多麽可笑的事情。
她給我的煙花,那麽高遠,一個孤獨困在步天台的十四歲小孩子又怎麽觸及得到。
我所能做的,隻是眼睜睜看著那些璀璨在空氣中灰飛煙滅。
我慢慢地向母後跪下,說:“孩兒自然是要將她送出去的。前幾天孩兒看天象,有流星入須女四星,顏色黃潤,是立妃後之兆。孩兒想,既然已經即位了,後位不可長虛,況母後也說宮裏事務煩瑣,孩兒請母後做主指一位堪以母儀天下的妃子,立為東宮。”
母後看著我,搖頭,說:“你啊……何苦這樣猜疑。”
我一低頭,不看她。
“這還是皇上自己看。可有如意的人選?”母後問。
“母後覺得平盧軍節度使郭崇的孫女郭青宜如何?”我居然覺得心頭一片空明,平淡地問。
“還是等以後再議吧……母後今天累了。”她示意我下去。
我到崇徽殿外時,她身邊的宮人卻趕了上來,捧一枚小珠子給我。
我伸手接過,入手冰涼。
把她從天牢接出來時,天下起了微雨。
禦溝裏的荷花開得如錦繡一般,豐滿地挨擠在滿天牽絲般的雨中。胭脂顏色淡薄,幹淨得幾乎沒有世俗影跡。
在開封府中一直表現堅強的她,此時終於顯露出一點軟弱來。她在天牢外的雨中緊緊擁抱了我,眼淚簌簌地落在我的衣領中,溫的淚,涼的雨,全覆在我的肌體上。
我這才發現,原來我已經長得比她高了一些。我可以擁抱她了。
她抬頭尋找趙從湛,但是他沒有出現。
“他負了所托。”我忍不住說。
她不知道聽懂了沒有,隻是對我看了許久,說:“小弟弟,你是皇帝,當然不會知道……每個人活在這個世界上都是很艱難的。趙從湛立身在這裏也是不容易,不要太苛求。”
我忍了很久的眼淚,因為她這樣一句話,終於流了下來。
原來我是世界上,最輕鬆如意的人。
我隔著雨和眼淚看她。在紊亂的雨絲中,她的麵孔模模糊糊。
周圍的一切寂靜無聲,就像所有的聲響都已經死去。
她又怎麽知道,我是怎麽生活的。
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痛恨自己的無能為力。
我終於想要長大,長到脫離那些困縛,改變我這虛弱的人生。到足以麵對世上的一切。
我不要在夜裏無望地等待她,我再不想要步天台上那些割痛肌體的風。總有一天,我要抓緊她,把她留在我身邊,永遠。把她綁住,要她無法飛翔,不能逃離。
我將來,一定要改變。
天聖二年十一月丁酉,我十五歲。百官上尊號,稱我為聖文睿武仁明孝德皇帝,上皇太後尊號為應元崇德仁壽慈聖皇太後。
乙巳,立皇後郭氏。
大婚時候,龜茲、甘肅來貢,進獻西域珍果。其中有中原從未見過的一種瓜,據說本是出於夏天,現在冬天居然出了三個,所以特來獻賀。
**分食時,裏麵的汁水像血一樣鮮紅,流了滿桌。
大臣請我賜名。
我慢慢地說:“從西域來,不如就叫西瓜吧。”
這崇政殿的所有人,他們都不知道,曾經有個人給我帶過西瓜汁。可是我沒有喝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