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漸漸轉為嚴寒。

母後勸我不要再這樣長久待在錦夔殿,我隻是一笑置之。

她現在不可以孤單。

況且我們的未來就要看現在了。能不能挽回,我心裏忐忑。任何什麽變故,我無論如何也經不起了。

我現在有借口,就一定要拚命留在她身旁。

怕她受冷受熱,她又不肯讓人在床邊伺候,隻好我親自來。每個夜裏都逼迫自己醒轉幾次,伸手去摸摸她的被子有沒有蓋嚴,怕有一絲冷氣進去傷了她。

有時她微微一動,似乎要驚醒了她,我就隻好僵在空中很久,等她睡安穩了,再輕手輕腳縮回。

到後來居然成為習慣。

我不是皇帝,我是個最普通的愛妻子的人,滿心歡喜,等待我們的孩子來到這個世界上。

有一次我剛摸完她的被子,便聽到她幽幽地歎了口氣。我心裏一驚,以為吵醒了她,她卻再沒有動靜。

我想她是在睡夢裏遇見了什麽傷心事吧。

一開始我會偶爾趴在她的小腹上隔著被子聽聽動靜,後來幾乎上癮。她就會推開我的頭,皺眉說:“不到三個月,哪裏聽得到什麽啊?”

其實我不是想聽孩子,我是想要找個借口名正言順地在她的身邊依偎一會兒。可這麽羞恥的話,我又不能說出口,隻好坐到她身邊,問她:“你覺得我們的孩子會是皇子,還是公主?”

她卻不喜歡猜測:“我怎麽知道。”

“猜一下嘛,你喜歡兒子還是女兒吧?”我像個小孩子一樣興致勃勃地抱著她的肩問。

她想了很久,說:“兒子大約不可能……”

她臉上表情奇怪,我問:“怎麽不可能了?”

她又不回答,反問我:“你呢?你喜歡兒子吧?”

“兒子當然好了,可是十二歲起就要到東宮去了,你一個人在這裏多寂寞。”況且我肯定搶不過他,那就是另一個男人天天占了你的懷抱,我要怎麽辦?我想到這裏,為自己的胡思亂想笑了出來,“可是如果你沒有兒子,又不像其他人一樣有家族的勢力,以後在宮裏也許會被人欺負。如果生了長子,我就可以立他為太子,以後就算沒有了我,你也是皇太後,人生就不一樣了。”

她深深歎了一口氣,然後不再說話。

“生一對龍鳳雙胞胎好不好?”我在她耳邊輕聲問。

“這我沒辦法的。”她閉上眼說。

我把她的頭埋在自己胸口,用力抱著,說:“沒關係,以後我們有幾十年的時間慢慢來。”

說完,自己先笑了。

她在我的肩頭上靠了一會兒,然後說:“我晚上睡覺不會有什麽厲害的動作,被子又這麽大,你以後不要再半夜醒來看了,像個小孩子一樣。”

我不知道她已經覺察,覺得有點羞愧,良久才說:“太醫說你現在禁不得寒,偏偏天氣又這麽冷,我怕我們的孩子……有個什麽閃失。”

她默默將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閉上眼。

我在她耳邊輕聲說:“艾憫,過往都是我對不住你,從湛剛剛去世,我卻對你做了那般錯事,都是我的不是。”

她的身體在我懷裏微微一僵,卻沒有說什麽。

“你大約不知道,在我十三歲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就已經喜歡上你,到現在,一直都是。我害怕你回家,怕你離開了這個人間,我隻能待在步天台上等待你,卻永遠也不知道你會不會來……我怕我等了一輩子,你卻再不出現。我隻想要你留在我身邊……”

說到後來,聲音漸漸模糊,自己也聽不出自己在說什麽,隻好用力抱緊她,把自己的臉深深埋在她的頭發中。

“我不敢求你原諒我,我隻求你留下來,即使,是留在我身邊恨我也好……”

似乎過了很久,我才聽到她輕輕一聲歎息。

白蘭花的香氣,氤氳地淹沒了我所有的神誌。

在這一片失神茫然中,我模糊聽到她用了極低極低的聲音緩緩地對我說:“我現在……其實也……”

此時外麵突然有折枝的聲音,她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一驚,臉色煞白,話說到一半,硬生生就斷了。

自從她出逃回來,似乎就落下了這樣的習慣。

我連忙站起來走到窗邊,往外麵看了一下,說:“沒事,有隻鳥在枯枝上跳呢。”

她這才安下心來,出了一口氣,問:“是什麽鳥?”

我不認識,看了下說:“是喜鵲吧。”

她點頭,閉了眼。

我抬手把鳥趕走,看看外麵。錦夔殿隻適合春天居住,現在是冬天,一點花草也沒有,蕭瑟無比。

再回頭看她,想等著她繼續說完那句話。

可她卻終於再沒說什麽,仿佛剛才根本沒有想要對我說話。

母後在大寒前一天,命人送了幾枝早梅來。

她很喜歡,接過抱在懷裏看了很久,那些純白的燦爛花朵映襯著她的臉色,那蒼白膚色居然也顯出了些嫣潤色澤。

我從紫宸殿回來時,她正在修剪花枝。我坐在旁邊看了半晌,看她睫毛微顫,如蝴蝶的翅尖一般,遮著煙水迷蒙的一泓眼波,在她手裏的花朵都仿佛在她的注目下熠熠生輝。

看得入了神。

她抬手要把最好的那幾朵剪下,我覺得那花朵和著她的眸光,極其漂亮,心裏有點惋惜,便說:“這兩朵開得最好,就留著吧。”

她抬眼看我,輕聲說:“可是留著就壞了整個調子了,看上去繁亂。”接著馬上就將它削掉。

宮女端了藥上來,她放下花,接過藥去皺著眉慢慢喝下。

她一開始不願意喝這樣難喝的藥,但是因為宮人的苦苦請求,她現在也都喝了。隻是身體依然沒有什麽好轉。

想到父皇的六個孩子,隻剩了我一個,心裏不覺有點惴惴不安。

但願上天要保佑我們的孩子才好。

這個突如其來的念頭使我感覺未來茫然,可也不知道如何對她說,隻好撿起桌上被剪下的梅花翻來覆去地看。

她喝完了藥,拿茶飲過來,看我一直拿著那梅花看,便說:“兩朵花而已,你怎麽這樣憐惜。”

她說著,隨手從我手中取過花去,插在自己發際。

再低頭時,那枝花就在她的發上輕顫。

我盯著那朵花良久,才後悔起來,我剛才為什麽不敢給她戴上去?

我與她,現在應該算是什麽關係,我沒有勇氣對她做親密的舉動,她也不願意對我顯示喜歡上時應有的言行。

喜歡,她喜歡我,是我的奢望吧。

她把梅花供在桌上,窗邊就養著那盆紅葶。她伸手撫摩那蘭花的葉片。

那是趙從湛最喜歡的蘭花。

我也沒有什麽能說的,把頭轉向殿外去了。

她卻問我:“覺不覺得天氣冷了?”聲音恬靜。

我回頭看她。

她站在透鏤九花沉香窗前靜靜地盯著我,身後的薄薄陽光從窗間熹微投進,光暈朦朧。

我不知道自己眼前是真是幻,她全身顏色幽微暗淡,可那眼睛,深深讓我沉浸了進去。

緊張得居然無法開口。

她看我這樣,慢慢咬住唇,良久,卻向我微微勾起唇角。

她在向我微笑。

她的眼睛裏水波不興,可是她真的是在對我微笑。

我聽到她輕聲說:“我聽說宮中也是有養花匠人的,不如把這蘭花移到那邊溫室裏去,陪在我身邊也不是過冬的方法。”

原來她要把蘭花送到更好的地方去。

把這無論如何也不願拋棄的蘭花,送離自己的身邊。

我此時不敢再看她,把頭低下去,看著地麵。

眼睛一片濕熱,微微灼痛。

除此,我能如何歡喜。

明天大寒,就是我冊立她為貴妃的日子。

也許她並沒有接受我,她隻是接受了現實。可這也已是我的幸事。

無論什麽原因,隻要她在我身邊,安心停留,一切就都好了。

既然已經如此,我勸她在冊妃之前,與母後見個麵。

她遲疑了下,點頭答應了。畢竟她也知道,在這個宮中,她們遲早是要見麵的。

到寶慈殿,內侍傳了進去,我特意攜著她的手進去。她也沒有再從我的手中離開。

即使我不知道她喜不喜歡,但是,我想現在她已經承認命運了。她承認此生要在我的身邊,必須要把趙從湛清出自己的生命。

以後,她的生命裏應該隻有我了。

母後在內殿微站起身子要來迎接我,我忙放開她的手,上前去把母後輕輕按在榻上,說:“母後坐著就好。朕帶她來先見過母後。”

已經派了伯方稟告,母後也已經允許的,自然是早已經知道。她仔細打量著艾憫的身段,笑道:“身體可要養好些,以後這孩子不知道有多大作為呢。”

她是在暗示艾憫了。

艾憫也知道,站在那裏給她行了個禮。母後連忙叫人扶住,說:“身體不便,就不用拘禮了。”

母後身後的簾子,輕微地動了一下。我抬眼看去,似乎見簾子後有人站著,便問:“原來母後這裏已經有了客人了嗎?”

“是我侄女,今日來與我敘話,說她已經另擇了好人家,不日要出嫁了。因聽說皇上要來,回避在裏麵。”

母後的侄女,趙從湛的……那個妻子。

我假裝不以為意,想用眼角偷瞄下她,可她依禮坐在我身後三尺外,我根本看不見她。

母後笑道:“說起來,她以前的婚事,還是靠皇上指定的,不然我也真是想不到從湛。”

我沒料到母後提起這事,心中大駭,怎麽在我們就要塵埃落定的時候,又平白提起這樣的事情來?

母後她是不知道趙從湛與她之間的事情,還是有所耳聞?她何必在今日說這樣的話?

“隻是從湛可惜了,年紀輕輕就尋了短見……”

我脫口叫出來:“母後!”

母後的話被我打斷,詫異地看了我一眼,我此時全然忘卻了禮儀,猛地回頭看她。

她坐在我的後麵,用冷淡的神情看我,似乎剛才的話她全沒聽見。

一言不發。

我心裏那些冰涼的霧氣,在她安靜的神情中,絲絲縷縷又翻湧上來。

她卻把頭轉向外麵,低聲說:“似乎要下雪呢,我們早點回去可好?”

母後含笑看著我們,在我和她出去的時候,低聲對我說:“叫個老成點的內侍教著點她吧。”

“現在是閻文應在她身邊。”我應道。

母後點頭,說:“閻文應不錯。這姑娘這樣在宮裏可不行,要早點識了禮儀才好。”

我低頭應了,她在牆角已經站了許久,現在看我要走,於是也跟上來。

她在我身後什麽聲息也沒有地走著,恍惚間我覺得身後跟的不是她,而是一片輕若無物的塵埃,一些沒有觸感的煙霧,一個沒有呼吸的幽靈。

我隻聽到宮人與內侍的腳步,沒有她的。

額頭冰涼,那冰涼偏又從頭頂開始貫下,直到腳趾。全身寒遍。

終於還是忍不住恐懼,回頭,尋找她。

她就在我的身後,神情冷淡。

我本想張口和她說句話,可是怔愣間,聲音消失在空氣裏。

我們兩個人站在回廊間,相對無言。

四周的竹影風動,隻聽到淒冷的聲響,凝聚堆積。

最後是她開口問:“原來從湛的婚事,是你指定的?”

我猶豫良久,既然無法隱瞞,隻好點了下頭。

她輕聲問:“不是告訴了你,我們要成親嗎?”

“可是我喜歡你。”

我做所有事,唯一可以依仗的,隻有這個借口。

她沉默半天,最後卻沒有任何激動,低聲又問:“那麽……那天在樊樓,你叫我不用進去找從湛了,是什麽意思?”

我讓她不用進去找趙從湛,是什麽意思?

難道我當時對她說過這樣的話嗎?我幾乎不記得自己那天說過什麽了,我隻記得趙從湛對我說的話——

恐怕未必一切盡如你意。

那些豔麗的鮮紅,向我們緩緩爬過來,趙從湛躺在離我們三尺之遠的地方,平靜一如睡在春日花叢中。

她見我不說話,居然微微冷笑了出來,低聲說:“算了,反正你喜歡我,你又剛好是皇帝,還有什麽不能做的。”

她輕輕越過我,走到前麵去了。

我被她的話掐住喉口,站在那裏幾乎僵硬。

一切都是這樣了。

明日大寒,是我立她為妃的日子。

我們回去時,錦夔殿裏的所有人都在張結花彩,向她道喜。她依宮裏的習例賜了每人金花與銀蓮子。

所有一切都平靜如無波。

我讓人將紅葶搬去溫室,她也沒有什麽反應。

隻是看到桌子上剛剛修花枝的剪刀,我覺得心裏不安定,和她坐在旁邊時總要偷眼往那裏看。猶豫了良久,悄悄叫人來把剪刀拿走藏好。

又想了想,還是私下吩咐閻文應,所有人都要小心。

幸好,似乎什麽事情也沒有。

我時刻跟在她的身邊,處處小心,也不過就一夜的時間了。

明天就是冊立她的日子。

當晚留宿錦夔殿。

半夜裏突然發現自己站在那個懸崖邊上,猶豫遲疑,看下麵雲霧都是灰黑。

我看著暗蒙的虛空心生寒意,轉身奔離,卻原來身後也是懸崖,來不及住腳,就這樣在高處墜落。

身體失了重量,令人恐懼地迅速下墜,而下麵卻似沒有盡頭。

我大駭,驚得一下坐起來。

自今年中秋以來,我已經很久沒有夢魘了,卻沒想到今天又這樣。

伸手去摸旁邊,沒有人。

我忙轉頭看向殿內,發現她站在窗邊,看著外麵的寒夜。

暗夜的幽光把她的臉映襯得灰白,仿佛沒有溫度,沒有人氣。

我小心翼翼地爬起來,到她身後環抱住她的雙肩,低聲問她:“怎麽了?睡不著嗎?”

她回頭看看我,然後一言不發,回到**,背對著我躺下。

我看著她的後背心裏發毛。

明日就是立妃的日子,可是她這個樣子,讓我極其不安。

仿佛,會有最壞的事情發生。

在黑暗裏,我坐在她旁邊看外麵的月光被小池波光反射進來,在殿梁上麵隱隱波動。

而她呼吸平靜,似乎已經睡著。

我壓低了聲音,就如夢囈般在黑暗裏對她說:“無論如何,我們現在已經有了孩子。我求你看在孩子的分兒上,不要離開我……

“隻要你安下心來,我就把我整顆心掏給你,一輩子再也不會做你不喜歡的事情。再也不會。”

一片寂靜。

更漏的聲音,極遠極遠地穿過重重宮門傳到我們耳邊,低細得幾若不聞。

仿佛這世間隻剩了我們,在黑暗中浮沉著。

“艾憫,我們一家人——你,我,還有孩子,一定能過天下最幸福的日子。”

黑暗中,我仿佛看到她緊閉的雙眼內,淚水一樣的幽光在她睫毛下閃了一閃。

但也隻是閃了一閃而已。

我想對她說的言語,再也沒有成聲。

而她的身子,也沒有再動彈一下。

直到宮人在外麵提醒我們,她應該起來準備梳洗弄妝了。

今天比之昨天更冷了一分。金水河引到殿後的辰遊池已經沒有多少流淌的活水,所以滿池的水盡成堅冰,沒有一點水跡。

池子邊的沙地上,被凍氣析出的冰刺根根直立,我稍微去踩了一下,就聽見清脆的斷裂聲。

這裏靠近大殿,殿基下的暖氣應該還可以傳到一些,沒想到已經這樣。

我無奈地回**和她講:“今天真冷,可也沒辦法了,你多穿點衣服在裏麵。”

她微微點頭,突然抬頭對我說:“今天我要嫁給你了。”

她的神情看起來還不錯。也許經過半夜的思慮,她已經承認自己的未來了。

承認了,我是能給她幸福的人。

因她的溫柔言語,我胸口緩緩地有些雲氣波**。

我低頭去吻她的頭發,用唇輕輕抿過。她細微的呼吸,輕輕染在我的脖子上,氤氳的暖和。

今天是我們的好日子。

現在外麵雖然是天寒地凍,但殿基下麵有取暖打的通道,燃起小火,所以裏麵溫暖如春。

她在我的懷裏,和我們在一起的還有我們的孩子。

像夢境一樣。

我鬆了一口氣,心滿意足地抱著她,長出了一口氣。

再等幾個時辰,我就完美了。

我會有一輩子這樣美好的時光。此生,真不知道自己還能求些什麽。

我的人生即將圓滿。

辰時近了,我也要離開。

她自己先穿了內裏的素紗中單,然後叫宮女進來,幫她穿命服。

宮女將她的頭發全都盤上去,然後貼絞絲五絡金花九株,點珠小金花九枚,兩博鬢,外麵戴上九翬四鳳冠。

我從來沒見過她這樣的裝扮,站在旁邊看了很久,看她的青黛眉尖,她的櫻榴唇角,她的秋水雙眸。

她的美,或許不是別人眼中的傾世佳人,卻是無一不合我心意的那種風華絕代。

今日這般裝扮,光華絕豔。

隻是眉眼都是冷的,冷淡,沒有喜悅的痕跡。

她看我的時候,瞳眸一轉即掠過,漫不經心。那裏麵星點流動的光澤都是沒有熱氣的。

心裏未免難過,但是也無所謂了。

命服是青質,以青羅繡為搖翟之形,黼領,羅縠褾襈。

等衣服都穿好了,宮女又給她仔細結上白玉佩,大綬兩條,小綬三條,中間帶玉環三枚,穿上青舄,上麵的金飾紋是翬鳥。

她的身材纖細,衣服又繁多,看不出來她有身孕。

隻是她穿青色沒有往日的淺色衣裳好看,真是遺憾。

我注視著她,眼前恍惚出現了那一日,她穿著為趙從湛準備的紅色嫁衣,羞澀地在我的麵前笑著問,怎麽樣?

怎麽樣……

被撕破的那一件嫁衣,已經永遠補不起來了。

她為另一個人穿上嫁衣時的笑容,也已經永遠消失。

隻剩得她穿著貴妃服製,冰涼地站在這般寒冷的冬日之中。

我不敢再想下去,硬生生阻止自己再想下去。

我站起來,因為不能和她一起到天和殿去,所以隻能先離開錦夔殿,吩咐閻文應等照應她慢慢過來。

出到殿外,看見稀疏的雪輕慢地從灰色的天空裏飄了下來。

怎麽才這麽一下子,就開始下雪。

我皺眉,但也無奈。隻希望不要下得太大,免得她出行不便。

隻是今天真是冷,那些寒氣都是逼進肌體來的。錦夔殿裏麵尚還暖和,一到外麵,身子幾乎在瞬間僵硬,仿佛用力一敲整個人就會像冰塊嘩啦一聲碎掉。

我擔憂地想,不知道她那些衣服會不會太冷,她身邊人都是老成持重的,應該會知道給她加件鬥篷吧。

回長寧宮用了早膳,我馬上起駕出內宮城至天和殿等待她。

皇後,各宮妃嬪全都到齊,玉簡金寶已經呈在案上,時辰也隻剩下那麽一刻,她卻還沒有到。

我讓伯方去催她,伯方不久回來說:“說是已經出了錦夔殿,也離了內城了,可不知怎麽沒到這邊?”

我看看皇後與眾妃嬪不耐煩的神色,皺眉問:“那是怎麽回事?難道人會在皇宮裏走失掉?”

伯方忙下去叫人去尋找。

等待的妃嬪們已經開始竊竊私語。

閻文應終於奔進來,看看滿殿的人,不敢奏報。

我心裏沒來由地一陣恐慌,站起來當著那麽多人的麵就出去了,和他到殿外,才問:“怎麽還沒到?”

“路經集聖殿時,一定命我們停下,自己進內去了。”

集聖殿,以前的儀元殿。趙從湛供職的地方。

漫天漫地的雪還是細碎地下在那裏,一點一點,像我記憶中的,很久前艾憫小院裏那一棵槐樹的落花。

當時我向她第一次示了自己的愛意,她幾乎漫不經心就拒絕了。

今天的雪卻又讓我想到那一天的槐花。

宮裏是沒有槐花的,所以我再也沒有見過那樣的花,那像塵埃一樣,輕飄飄的花瓣,從此我再也沒見過。

它們與那天的春日豔陽一樣,已經永遠消失。

而我早上醒來時明明還以為握在手中的那些幸福,難道也要像那些塵埃般的花朵隻有被踐踏入土的命運嗎?

我恐懼極了,在細雪中,寒冷一直侵進身體。

顧不上殿內外的混亂,我丟下所有人,大步向著集聖殿走去。

集聖殿內今日無人當值,空**一片。

我聽到她的細微足音,在大殿內傳來,回聲隱隱,令人毛骨悚然。

順著腳步聲,我慢慢尋過去。看見前方她穿著青質命服,踱到右邊偏殿,把門使勁一推。那門沒有上閂,緩緩就打開了。

她提起沉重的裙幅,走了進去。

我跟了進去。她回頭看我,卻並不驚訝,對我點了下頭,然後顧自抬頭看牆上掛的一幅畫。

是花鳥小品,蘭花。

她淡淡地說:“看,紅葶的花是這樣的。他最喜歡紅葶。”

我倉促掃了眼那畫,畫上的蘭花開了胭脂色的一朵小花,風致楚楚。

她轉頭對我說:“他的畫真好。”

我默然點頭。

“不知道他現在若在的話,會是怎麽樣。”

我低聲催促說:“我們走吧。”

他現在已經不在了,以後,你要放開以前,安心做我的身邊人,枕邊人,心上人。

集聖殿外,是仙瑞池。

那池上結了薄薄一層冰,殘荷還未收去,枯莖在冰中一一豎立。

她眼睛看著池子,卻像盯在虛空中一樣。眸子像此時天空般寧靜,又像此時天空般模糊。

風從四麵來,卷起她的衣服綬環,蛇一樣蜿蜒,丁當作響。

她一身青色站在這雪中,天色陰霾,卻有半縷陽光從雲層裏出來,在她的背後斜斜交織。

我突然有了很不祥的錯覺。

覺得,她就像不染纖塵的,還沒來得及被空氣侵蝕就已經死去的蜉蝣一樣,帶著透明而脆弱的薄翅。

我們的身邊,全都是還未下到地麵,就開始消散的雪花。

寒氣無處可去,狠狠地全逼進我的身體裏。

她依然凝視著仙瑞池,輕聲說:“我記得以前這裏的水隻到膝蓋,現在從荷莖來看似乎深了不少。”

“隻到腰間而已。”我呼吸都不敢出,慢慢地走到她身旁,然後迅速伸手去挽她。

就在我的手即將觸到她的一刹那,她神情平靜地往後退了一步,跳進了仙瑞池裏。

在冬天最冷的時候,那些破冰的聲音,淒厲,細微,鋒利。

我站在岸上,一動也不能動。那些冰水就像是激入我的體內,寒徹骨髓。

她扶著池中的玲瓏石站了起來,在及腰的碎冰與水中,凍成青紫的容顏上,綻放出奇異的冰冷微笑,慘淡,凶狠。

她凍得不成人形,下身的血緩緩隨著漣漪一層一層**向整個冰裂紋,淡紅的血色生根在銀白的寒氣中。

她對我微笑,就如同趙從湛死去時,臉上的安定表情,無聲綻放。

血做的朝霞,朝生暮死的蜉蝣,艱難地帶著殘忍笑容,一字一句地對我說:“你的孩子……誰要替你生孩子?”

她瘋了。

我跳下水,要把她拖回來。

也不知道身體到底是什麽感覺,太過寒冷,刺進了骨頭反倒不再有感覺。

她狠狠將我伸去的手打掉,猙獰地吼叫:“我永遠不會原諒你!你現在裝作什麽也沒有發生,可我永遠也不會忘記,我永遠也不會忘記……到我死,我都會記得,你殺死了從湛!”

這身邊的冰卻不是冷的,而是沸熱的。那些怨恨從我的身體裏撲出,眼前昏黑,天地都沒了形狀。

我苦求的全部未來,在冰冷中緩慢地蔓延到我的腳下,到最後,淡至無色。

全都成了夢幻泡影。

我設想了千萬次的幸福,我準備用十年,用幾十年,用一生去嗬護的小小幸福,被她一下置於死地。

可我所求不過每夜能替她擔心冷暖,不過想用一輩子討好得她專心看我一眼,我所求不過如此。

原來這是一場夢魘,全是空想。

任我如何卑微乞憐,如何用盡心機,我連自尊都獻予了她,換來的,隻是這冰水中的血跡。

我拚死去愛的人,輕易把我卑微獻上的心,踐踏成糞土。

“你難道……有這麽喜歡趙從湛?”

她**地抓著自己身後的石頭,眼神怨毒。

“我有這麽恨你。”

身後的內侍將我拉上岸,一邊去扯她。

我突然恨極了,大叫出來:“不許碰她!”

內侍們全都怔在那裏,我失了理智,衝著眼前的昏黑大吼:“讓她去死!死了就離開我了,跟趙從湛一起去死!”

任憑她死活,我轉身就走。

全身都濕透,可是也不能理會,我現在,什麽也管不了。

我付出所有感情,身邊的姹紫嫣紅全都不管不顧,隻固執地等待在她的身後,隻盼望有一天,她一回頭,終於看懂我眼裏的企求,然後明白一切,對我一笑。

為了這一回頭的刹那。

可現在我絕望了。我沒辦法等到,我等不到,我隻好承認自己的失敗。

我已經沒有辦法,也沒有力氣再歇斯底裏地去拚命。

為了恨我,她連自己的孩子都可以殺掉。

原來我這般的愛,換得這般的恨。

到天和殿前,我軟弱地站住。

不知該如何說。

我能對這一殿的人如何說?

我如何告訴她們,我今天要立的妃子,因為恨我而殺了我們的孩子來報複我。

我要如何說,我愛了她十年,現在,我承認失敗。

我要如何說。

我無法進去麵對所有人。

腦中一片混亂,什麽也想不出來。身體冰冷,眼前昏黑。

再也沒有力氣,跌坐在石階上。

漫天的雪,輕輕緩緩地下著,整個世界一片慘白。

我看著麵前的慘白世界,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她在碧紗的另一頭給我講的故事。

在水漫金山時,白蛇生下了自己的孩子。她把他高高托出水麵,然後求那個要殺她的和尚說:“救我的孩子。”

現在,她殺了自己的孩子。

隻因為裏麵,有我一半的血肉。

一個人在北橫門坐了一天,外麵要進來的人都被伯方攔住。

我是應該要一個人好好想想了。

想想我這十年,這所有的事情。我的失敗。

我拚盡這所有力氣,得來的就是她的怨恨與自己的痛苦回憶。我何苦再費力氣陪她把這般愛恨磨下去。

叫了伯方進來,我低聲說:“叫人把仙瑞池的水排幹,給我找個東西。”

伯方猶豫著看我,欲言又止。

我示意他說出來。

“艾姑娘被人從仙瑞池中拉出來了,但是到現在還沒醒來……皇上是不是該去看看她?”

我木然地說:“不必了,讓太醫仔細點看著。”

錦夔殿裏麵的蕭索天氣,灰黑的幹枯樹枝,背後的天空陰翳暗沉。那裏麵,我是不該去的。如果這次進去了,我恐怕以後就再也沒有辦法從冬天裏出來了。

我不能再要這樣的天氣。

外麵的黃昏暗沉,雲裏帝宮雙鳳闋。所有一切都在昏暗中隱約。

其實這所有的光華莊嚴都是表麵的東西,內在不過是淒清冰涼。

現在,這裏麵連我唯一期盼的東西也已經死掉。

我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回自己的長寧宮去。

因為一直都在錦夔殿,長寧宮的人已經好久沒見到我了,看見我到來,一時間居然有點忙亂。

隨便讓他們侍候著我睡下。

明明已經疲憊到極點,可玉柱宮燈實在明亮,琉璃的折射光令人煩躁,睡去也總恍恍惚惚。

恍恍惚惚。

在眼前濃霧中隻見煙花彌漫,紅的嫣紅,紫的豔紫。

她的臉在火光前變得通透的紅,詭異的紫,一時居然駭得我乍然驚醒,在**挺坐起來,氣流帶動帳旁的宮燈,驟然明滅。

我無意識地伸手到自己的身邊,要去撫摩她。

想看看她是否睡得安穩,是否有寒冷侵了她。

什麽也沒有。

我這才想起那些事情來。在暗夜裏怔怔地坐在那裏,半天,居然不知道如何睡去。

這般暗沉沉的夜,萬籟無聲,周圍全是寂靜。

想一想我的孩子,他竟然還沒有見到春天就離去了。

我寧願用我自己的所有來換這個孩子,這未成形的血肉。可我未曾見到,來不及疼愛他,我就已經失去了他。

真恨極了她。

我沒有想到會有這樣殘忍的人,連自己的孩子也親手殺掉,隻是為了讓我痛苦。

她難道不能拿一把刀挖了我的心嗎?何苦要用這比剜心更殘忍的方法來報複我?

外麵的風聲淩亂,一聲緊似一聲。

夜半無人,我才覺出自己的軟弱無依。內心沸烈,像鈍刀在斷我筋骨。

一個人,實在熬忍不下去。

我起身想叫人,卻聽到外麵的動靜。有人悄悄在叫伯方,問:“官家要找的東西,恐怕就是這個。”

“先交到這裏吧,現在皇上在安歇著,叫後局先記了是誰找到的。”

我於是出聲叫道:“伯方。”

他從外麵應了,快步趨進,拿了那珠子進來。

那珠子在水中浸了這麽久,銀色的光芒已經暗淡,但的確就是被我丟入仙瑞池的那顆沒錯。

它在我的手中,徹骨冰涼。

它可以讓她馬上就離去,回去她自己的世界,過自己的幸福生活。把我,拋在這裏。

我們這十年糾葛,這一段愛恨,全是這麽小的一顆珠子成全。我不知道她的來曆,不知道她的年歲,不知道她的過往,就這樣愛上了她,換得現在的痛楚。

我恨極了她,可是,也極不舍得。她是我的心魔,我的孽障,我天生要淪陷在她的手心裏。

我這輩子,命中注定遇見了她,於是隻能沉溺在步天台的雪裏麵,沉溺在那些春日的笑顏裏,沉溺在那一個掌心的溫暖裏。

她若真的就此離開,長天迢闊,我以後,就隻能沉在永遠裏懷念她,永遠是在懷念裏痛恨她了。

我再也不能見到她了。

我把珠子又交還到伯方手中,冷冷地說:“把它丟回池子去,再叫人把仙瑞池給填平了。”

伯方愕然站在那裏,不敢動一下。

“去!”我想想,咬牙又說,“再叫人用最大塊的石板砌了,建個重簷八角攢尖頂,最重的亭子,和雲上仙瑞一起做個雙亭。她要離開,我怎能這麽遂她的心!”

那珠子,我要讓它爛在最底下。

我得不到她,我現在已經知道得清清楚楚。

所以我也要讓她清清楚楚知道,她也得不到自己想要的。

就是這樣簡單。

許是太過激動,我喘息了好久,才努力把氣息平緩下來:“去錦夔殿。”

夜半風來,冷得人幾乎成冰。錦夔殿前麵是開闊地,一抬頭看見星垂平野。

中天最明亮的一顆,就是北落師門。

它光芒蒼白,在周圍暗淡的星芒中,光彩奪目,傲視夜空,卻也尤其孤寂。

到現在我已經遺忘了自己以前熟悉的所有星宿,可是北落師門,我卻總不能遺忘。

它在周圍的星辰中,光亮而孤寂。

北落師門,她與我第一次見麵的時候,笑指過的星辰。

它不是牽牛,她卻以為它與織女相對望。

我何嚐不是也這樣看錯。

錦夔殿外點了數盞芳苡燈,那燈是紫光的,打在黑暗中,幽幽熒熒。

現在裏麵寂靜無聲,幾乎可以聽到晚風吹皺小池的聲音。

我曾經那樣熱切盼望過的,小池旁菖蒲的淺碧顏色,大概我是看不到了。

殿裏熄了燈火,走進去隻覺得冷清。

我無比熟悉的地方。

正南門進來不是正堂,是假山,從假山側過,是垂著薜荔的遊廊,前庭嘉肅,花廳揖棣,辰遊池在殿後。

她現在就在正殿邊上的徊雲閣。

沒有看到燭火燈光,想來她依然還在昏睡中。

我慢慢走進徊雲閣去,外麵的宮女忙拜見了我。我讓她們都出去,在靜夜裏,站在那裏,似乎連她細微的呼吸也能聽到,但凝神細聽,又似乎是幻覺。

辰遊池的波光在透漏九花的窗欞上閃耀。那銀色的,動人的光芒,在以前的暗夜裏,我曾經盯著它,暗自猜想自己的孩子多少次。到現在這深深淺淺都是夢。

垂著煙雲般紗羅帳的床裏,她安靜地躺在裏麵。

猶豫半晌,我終於走過去,隔了薄帳看她。

在夜色中,她的臉在珊瑚色的枕上,顏色如遊魂一般蒼白。

我站在她的麵前,一瞬間整個人恍惚痛徹。

以前的纏綿沉迷,都像抽絲一般從心上剝離。那堅韌鋒利的絲線在皮肉上生生割開血口,眼看著那血像珠子樣迅速滲出來,滴滴墜地。

我沒有動,凝神看了她多時。

她在昏迷中,氣若遊絲。不知道她現在做夢沒有,在夢裏又後悔了沒有。

我但願她在悔恨,因為,我是愛那個孩子的。即使現在我所有一切都已經落空。

我想,是命中注定吧。在我最需要的時候,上天不讓我遇見可親可愛的溫柔女子,給我的是這樣的狐狸,於是我隻好愛了,我愛了她,我有什麽辦法。

即使我真想,想喜歡上其他什麽人,可是我已經沒有辦法了。我這輩子,就是這樣了。

愛了,拚盡全力。然後,換得半生的模糊記憶。

在幻覺中,我似乎聽見外麵的梅花簌簌地落下來,那淡紅的花瓣白白落了滿地。

就像我十四歲時偷偷從延慶殿翻牆出來見她,被我腳尖震落的那些梅花瓣,全落在了遙遠而不可知的過去。

我就這樣白白喜歡了這一場。

隻換得,相互狠狠給對方的致命一擊。我殺了她愛的人,她殺了我最期盼的未來。

我知道我們最好的結局,本該是我把那顆珠子放在她枕邊,從此我們再無瓜葛,換得我們兩個人都合適的未來。

可是我舍不得,我如何舍得她。

我伏下身,將自己的臉埋在她肩上,任憑自己的眼淚,全都流在她的衣服中。反正即使她醒來看見了,也隻會以為,那是夜來風雨不小心沾濕了她的衣襟。

除了此時夜風,誰也不知道,我如何埋葬自己卑微的愛戀。

前塵往事,猶如煙雲。

遠遠又是一聲驚雷,今日驚蟄,初雷的日子。

春天,無可避免地要來臨了。

那樣的蜂蝶纏綿,杏花春雨,我不知道要怎麽躲過才好?

我常常風露中宵,站在錦夔殿外就癡了。

十年來的一切,我還記得這麽清楚,隻要一個小小契機,就能把所有回憶連根牽扯出來,連著血肉筋骨,一旦觸碰到就是所有疼痛,卻從來也沒有勇氣進去。

而今日,驚蟄這一日,我從張清遠那邊過來,本想看看自己的以前就悄悄離開,卻不偏不倚,她也沒能安睡。

這樣的夜深海棠中,明月在天,萬籟無聲,我們都是徹夜不眠,上天讓我們撞了個正著。

夜色籠罩下,她蒼白得似乎要融化到身後的牆上。

我的喉口一下抽緊,什麽也說不出來。

周圍一切都淡得失了顏色,隻存了隱約的輪廓,鍍著月華的冷暗白邊。

我們的以前,已經風一般吹了過去,再也沒有任何渣滓留存。

世間的一切,冰冰涼涼。

多年前的驚蟄這一天,我與她第一次見麵,所有的事情都從這裏開始。

她在這裏已經很久,禁止出入,人生一片凝固。

我不知道她心裏的感受。那無數暗夜晨昏重重疊加的無望,等待,等待,直等到人都要朽爛,等不到一縷雲煙。

就像我的等待,同樣沒有出路,她也不會知道我的感受。

我們站在那裏,互相看著彼此,卻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眼睛裏濕熱難當,我長久以來積聚的悲哀,像決了堤,湧上來淹沒了我。

整個世界成了幻覺,染得星空上的星宿詭異。

隔了好久,我才狠命吸了一口氣,低聲叫她:“艾憫。”

她猛然一怵,抬頭看我,逆著光,看不清她的麵容。

我們能說什麽?

我十年的迷戀,早已成了塵埃,我逼自己拔足。現在,我們也已經再沒有什麽話好說。

此時外麵的內侍突然齊聲驚呼。

她一揚頭看天邊,神情詫異,那眼睛裏忽然有奇異的光彩流溢出來。

我回頭隨著她的目光看去,滿天無數的星星,在天空裏劃出軌跡,爭先恐後地流逝在黑暗中。

整個天空,都是流星。

不像星星,倒像我們頭上的蒼穹都在流淚。

似乎連上天也知道,我們再沒有緣分了。

我們站在滿天隕落的星星裏,沉默地看遠在千萬裏之外的大變故。而我們的世界裏,這遙遠的驚心動魄沒有一點聲音。

夜風獵獵。我偷眼去看她,她卻隻看著天空出神。

我把眼睛轉回去看天空時,外麵內侍副都知閻文應趕過來,在遠處啟稟說:“皇上,天雨星,可上步天台觀之。”

我點頭離開,走到門口時,又回頭看她。

她已經低下了頭,慢慢走到辰遊池邊。那裏滿栽遲海棠,本應是重瓣粉紅,但上麵懸著一盞暈黃的琥珀燈,映襯得那一樹的花朵都成了暗淡的煙灰紫,也照出了她,一身昏黃。

走出錦夔殿,旁邊突然傳來小獸的窸窣聲音,一個小黑影猛地自我身邊竄過,沒入去年的枯草中。

那小獸行動極其敏捷,我還以為是什麽,卻見兩個宮女匆匆跑去尋找,低聲叫著“雪奴”,原來是楊妃的貓。

“出來看個星星都要亂跑,看我們回去怎麽收拾你!”

我轉身要趁她們沒注意我時離開,卻聽到她們輕聲商量道:“等下可別告訴娘娘跑這裏了,娘娘一定會說染了晦氣,還不是要拿我們是問。”

“就是,連個孩子都要在冊封前一刻沒了,可見就是命!不知道官家還要把這女人留在宮裏做什麽?”

兩人漸漸走遠,我站在那裏,覺得夜風又細又硬,鋼線一般。

這世上,大約沒有人知道,我們到底出了什麽事吧。

這樣也好,至少,我還留有自尊。

我恨她,又舍不得她,所以我隻好把她困在自己身邊,我要明明白白地看著自己少年時的夢想腐爛幹枯,我才能夠甘心。

人生若隻有初見的那一刻,世事也不會有那麽多不如意。

我在步天台上,恍然想起我們的第一次見麵。

在這步天台,我一次看見那樣狡黠的笑容,那樣的眉眼清揚。她用她的手輕輕拍我的右頰。

她說,小弟弟,小弟弟。

假若我們真的隻是停留在小弟弟那一刹那,我們哪裏還有這麽多的不堪往事?

可惜我這樣愛她,我怎能做她的小弟弟。

我以前的願望,是永遠看著星宿變化,不用知道世間寒暑。但現在忙於國事,居然已經忘卻許多,便召了當值的天監靈台郎過來,在我身後侍立,指點我分野。

他忽然想起什麽,說:“幾月前某天,天色也未見異常,臣在那夜上步天台,撿到奇異物事一個,現在還存在天監內呢。”

“奇異物事?”我讓他取來讓我看看。

是個黑色的方形東西,薄薄如紙,中間是一片平滑的灰色凹麵。

翻來覆去許久,也看不出什麽。

我便讓伯方收起來,說:“朕明日給大學士們看看。”

下了步天台,天色已經快要亮了。

我看著天邊怔了半晌,才終於說:“伯方,你把那東西送到錦夔殿,就說……大約是她故鄉的東西。”

流星過後,天氣晴好。四月裏,天空清朗,雲朵薄得如絲絮扯碎,紛揚飛散。

本不用視朝,但因為去年京東、淮南、江東都有饑饉,我召了幾位重臣,議定將宮裏的貢米百萬斛賑江淮饑民,結果對到底誰負責此次轉運都有議論,兩派人各自相護,爭吵不休。

我知道誰都以為這是美差,心裏暗自惱怒,但也沒有辦法,派遣了兩派中意見最相左的幾個人督視,希望能彼此掣肘一下。

如此為政,真是無奈。

可母後的勢力,我還是不得不顧忌的,我現在也沒有辦法忽視。

幸運的是,各派雖然意見不合,但是他們都未嚐不懷有士子理想,願輔佐天下安寧,自己得以留名百世,並沒有大奸大佞之人。這也是我朝幸事。

下朝回來,皇後已經率眾宮人在穆清殿外等我。

今日驚蟄,要在後宮辟田地示春耕。

皇後今日穿了青衣,衣上隻有袖口裙角有寶相花,用緬絹布紮了頭發,比平時相比,格外清致。

我對她笑道:“今天你我做田舍公婆去吧。”

她低頭掩口而笑。

才剛剛舉起鋤頭,母後就到了。

她自從稱病退居以後,似乎人也就迅速老下去了,仿佛我奪走她權力的同時,也奪走了她的精力。

我作勢鋤了半畦,就丟了鋤頭,過去扶了母後坐下。她是真老了,即使自己還強撐著,卻已有一半的身體重量都壓在我的手上。

伯方像以前一樣幫我把地整平,奉上麥苗。我再下去插了三把,覺得也挺有意思的,便讓皇後與各宮的人都下來和我一起種地。

伯方忙攔住我,說:“皇上不宜多觸農事,請罷了。”

我隻好丟了東西上來,仔細把手洗淨,扶母後離開穆清殿。

走到華景亭,我停下與母後小坐,抬頭看禁苑中開始上燈,火光隱約中,各個屋簷牆角光芒紅豔,襯得宮苑像夢幻一樣。

宮人側身站在亭外,其中有一個無事,拿了幾個銅錢出來紮毽子。那個宮女十指纖細,臉嫩得圓憨可愛,還看得出上麵茸茸的細毛,十幾歲的年紀,自然是愛玩的。

母後頗有趣味地看了一會,讓人拿了那毽子過來,在手中輕輕丟了許久,微微笑出來,說:“母後當年也喜歡踢毽子,你父皇還特地叫人弄了彩金錢來給我做……好像就是昨天一樣。可惜我的大好年華,一瞬就過去了。”

毽子被母後皴裂的手拋出,銅錢在地上“錚”地一跳。那女孩兒忙撿走。

母後此時突然回頭對我說道:“我朝每年鑄錢是以前大唐的十餘倍,到你父皇朝時,年額已達四五百萬貫,用銅近三千萬斤,鑄錢跟不上生產,幾乎鬧了錢荒,偏生倭國的人不善鑄錢,又偷運我朝許多錢幣出去。自交子務設立後,既減了朝廷礦冶,又方便萬民,真是大利。”

我知道母後能把朝事記得比自己少年時的事情還清楚,她是習慣於政治的,而我真是不如她。

“天聖元年在益州設了交子務,前幾日大臣商議說可移至開封,便於控製各路錢貨。母後有所耳聞嗎?”

她微笑道:“交子是紙墨的東西,切勿濫發,宜與戶部斟酌行之。”

我在旁點頭。她又說:“聞聽皇上有意將區放達出於地方,母後覺此非祖先慣例,現交子務新設,皇上可以斟酌,雖暫留在京中,也算是計較。”

區放達,此人不足一提,但母後親自對我吩咐,我不由猶豫。

母後緩緩說:“皇上不用多心,他以前給母後進過家鄉的東西,母後偶爾想起。”

我忙笑道:“母後在說什麽,吩咐下了,孩兒自然遵命了。”

她看著我的神情,又笑了,伸手來細細地摸我的頰,仿佛我還是以前的小孩子:“受益,母後真希望你不要長大。”

我也真希望自己不要長大,永遠都是受益,那個夜裏起來看星星到通宵,被你逼著回去睡覺的受益。

她微微一笑,執起我的手輕輕說:“我現在最親的人,隻有你了……雖然你不是我親生的。那個艾憫帶你去看了她了……你知道自己身世了吧?”

原來母後早已經注意了艾憫與我的此事。

我不想再隱瞞,我也知道這樣的事是瞞不過一個看著我長大,養了我二十幾年的女人的,於是我點點頭。

此時我突然想起了去年大寒前一天。母後侄女進宮來,然後談到趙從湛,談到我拆散他們,談到趙從湛的死——那真的,都是湊巧嗎?

但,看看母後平靜的麵容,我也就罷了。問了又有何用?

畢竟我與母後關係的緊張,確實是從艾憫陪我去山陵時開始的。

“至少我沒有虧待李宸妃。”她輕聲說,“這也是你父皇的意思,你若在她的身邊,恐怕你的命運會有所不同。李宸妃自己也是這樣想的吧。”

是,若我不在母後身邊,恐怕我的命運未必和哥哥們會有不同。我那個沉默的母親,知道自己不能為我帶來什麽,寧願放棄了我。

“母後這一輩子,私心是有的,當年我母親夢日入懷生下了我,我覺得自己也許能明照萬民。不過現在,也不知道自己這麽多年做的是好事多,還是錯事多……母後有時手段太過,自己也覺得。”

“孩兒說過,母後看事情比孩兒清楚。”我說道。

她微微一笑。

“不過,皇上還是為我留點麵子吧,母後來日不多了,此事請皇上待母後大去之後再行公布天下吧。”

“母後!”我急忙打斷她的話。

她看了我良久,然後說:“這風可真冷,皇上陪我回去吧。”

我扶她回去後,叫了李諮過來,讓他去仔細查了區放達的枝蔓,如果可以放心就調他主事交子務。

母後的心願,隻要與我沒有衝突,我自然盡力要幫她達成。

那夜去了張清遠那裏。

她曾經瞞著我偷偷把紅葶從後局拿還給艾憫,是宮裏唯一會去錦夔殿與艾憫坐一會兒,講講話的人。她知道我們的事情。

“早上皇上讓人送東西過去時,妾剛好在那裏。”她說。

“是她家鄉的東西嗎?”我猶豫著問。

“大約真是她的家鄉來的,她把那東西隨便按了幾下,那東西就亮起隱隱藍光,上麵似乎有什麽字。隻是妾還沒有看清楚,她馬上就閉掉,藍光就沒有了。”

“那,她有說什麽嗎?”

“沒有。”她輕聲說。

我便點點頭。

見我沒再說什麽,張清遠又在旁邊說:“她因為意外沒有加上名號,現在皇上也不去眷顧,暗地裏有人在嘲笑,連宮女內侍都開始刁難她……皇上是不是,該去錦夔殿稍微坐一回?”

她微笑著說話,卻不看我,隻漫不經心伸剪子去剪燭花。

我心裏一沉,但對我們的事情居然要他人來講話,未免有點怒氣,悶了聲不肯說話。

於是她又說:“若皇上不喜歡她了,她在這裏活得又不好,皇上是不是該讓她回去?”

“我為什麽要讓她回去?”

這話說了好久,自己才似乎慢慢悟了出來,於是再重複一遍,“我為什麽要放她走?她恨我,我恨的也未嚐比她少。她已經在我的宮裏,還想怎麽離開?”

張清遠在暗夜中呼吸低緩,良久,說:“恐怕不能盡如皇上的意。”

心裏某個地方猛地跳了一下。她這句話,我似乎在哪裏聽到過。

恐怕不能如我的意。

某個人曾經這樣對我說,然後他用死亡做代價,使得整個事情向最壞的一麵滑了下去,深淵,無聲無息。

鮮血在陽光下刺目得通透明亮,春花開放。

我打個冷戰,睜大眼睛看身邊,卻不是那陽光下的豔麗顏色。

現在是夜半無人,萬籟俱寂,月色下一切都失了顏色,隻有淡淡黑白影跡。

張清遠輕聲說:“艾姑娘現在……神情有點不對,常常一個人對著空中喃喃自語,說什麽煙花、步天台的,恐怕她已不能在這裏了。她身體雖大好了,但隻怕病不在身體上……”

她以前就已經精神恍惚,難道現在更甚了?

雖恨極了她,可現在知道她這樣,我還是覺得心口劇痛。

煙花、步天台……

我們記憶裏全都模糊成夢境的東西,現在猝然由別人講來,字字揪心。

我不願意回答張清遠,隻把頭轉向一邊,良久,才問:“你倒是替她乞憐來了?”

張清遠低頭,沉默良久,說:“艾姑娘從她的家鄉過來,原本可以在這裏過得很好,她找到自己喜歡的人,養自己喜歡的蘭花,她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比大宋所有的姑娘都好,眼看就要有孩子和安靜的未來,皇上,是你把她的人生改變了。

“而皇上,你又何嚐不是難過的一個。”

我本應該嗬斥她的,可是,她眼裏看著我的悲憫直刺進我的胸口。我才知道她未嚐不是在同情我。

我心裏大慟。這樣的夜裏,顧不上追究她的罪,隻是心裏痛慟。

原來我愛了艾憫十年,可是別人能給我的,她永遠也不會施舍,而現在我的身邊人,比她,多明白我的心意一百倍。

我為什麽要喜歡了她?害了她一生,也改變了我的人生。

在我最需要的時候,一開始,上天為什麽不能讓我先遇見張清遠?

我真想,喜歡上其他什麽人。

窗外透進來的星光暗淡,在深黑的天空熒熒幽藍。

一片靜默中,她突然抬頭輕聲對我說道:“皇上現在馬上去的話,也許還來得及,重新和她開始……”

我打斷她的話:“讓我最後去求她一次嗎?說她若要我,我就再把我的心掏出來給她,若她不要,我也能就這樣放了手,讓她回去?說那個孩子,既然已經沒有了,我們就忘記他……沒有關係?隻要她點一下頭,我們就忽視一切,我忘記那個孩子,她也忘記我以前所有,我們重新開始?

“重新,從哪裏?從我十三歲的時候嗎?可惜我再不是那個當初喜歡上她的小孩子了。我已經改變很多,我們之間全都物是人非了。難道隻要她說一句話,她對我笑一笑,我就會一輩子甘之如飴,不願意走出來?”

已經沒有辦法了。

我再沒有勇氣這樣拚命去愛她,我最深的地方都已經結了疤痕,再也沒有辦法那樣柔軟了。

我不再是那個小孩子,她也不再有掌心的那一寸溫暖。

我們再沒有這樣的機會。

我對她還有愛,但是我對自己的愛卻已經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