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城

可這並不是結束。

從受不住折磨說要招的宮女開始,被牽扯出來的人如同是一根藤上的葫蘆般,雖沒有被一股腦拽出來,但也三三兩兩的曝露在人前。

月色由濃轉淡的時候,屏風後的太醫尚沒有得出結果,勉強控製住了皇帝體內的毒素,這會兒還在討論著解毒的方子。

太後的耐心漸漸被耗盡,她轉了轉手腕上的暖玉鐲子,要用非常手段了。

守在邊上的大力宮人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數個白麵太監,他們麵容各有千秋,交握在身前的雙手被奉養得十分精致,有一種特別的吸引人視線的氣息縈繞在上麵。

他們一人牽了一個跪在地上的人,帶著她們進了暗室。明明動作看著十分溫柔,軟綿綿的沒有半分力氣,偏偏被握住了手的人都失了反抗,姿勢奇怪地跟著走了。

孫芷妍從來沒有在宮裏見到過相似的人,此時就不免多看了兩眼,她著重地打量了白麵太監的手,不明白太後的用意。

下一刻,她不懂也懂了。

慢白麵太監一步進來的是一些用途奇特的用具,這些被掛在架子上的東西在人前一閃而過,很快被抬近了暗室,有些人或許不知道那些是什麽,孫芷妍卻在現代見過。

那是特殊愛好人群常用的助興工具。

大概知道了太後準備用什麽手段,孫芷妍有些逃避地垂下頭,努力讓自己不去看不去聽。

不管是在哪裏,這方麵的刑罰永遠比單純的身體傷害要讓人恐懼。

它帶來的遠不止痛苦,還有逼瘋人的折辱。

哪怕是窯裏最風塵的女支子,也沒有辦法忍受這種對待。

幸而暗室的石門落了下來,裏麵發生的事情半點兒聲音也沒有傳出來。

等到石門再次打開的時候,裏麵幹幹淨淨的什麽也沒有,隻有一個姑姑用玉盤托著一張薄薄的紙出來。

方才的白麵太監和被帶進暗室的人仿若一趁覺,好似從來沒有出現過。

那張紙上正麵寫的人名,反麵寫的是供詞。從上麵的內容看來,這上麵的東西遠遠不是這次事件的全部,裏麵還有更大的陰謀等著人去揭開。

太後看的時候,孫芷妍也跟著看了。同太後愈發深沉的麵色不同,看的人名越多,孫芷妍越覺得眼熟,也愈加——

倉惶。

紙上的人名跳出了紙張,交織成一張大網,組成了太子的人脈,雖不是全部,卻叫她避無可避,徹底將她網住。

太子居然要弑君!

紙上的名字囂張地昭示著,整個事件的幕後黑手就是太子。她前不久才抄寫過這些名字,絕不可能認錯的。

孫芷妍捂著嘴,心底升起一股惡心,她把顫抖的身子靠在椅背上,偷瞧了一眼沒有發現異樣的太後,再也無法安靜地坐在這裏。

強壓著不適感借口更衣與太後告了罪,孫芷妍邁著淩亂的腳步出了皇帝的寢宮,不敢接近人群中心的太子,蒼白著臉遠遠地拉著孫明澤去了別處。

頂著孫明澤疑惑的眼神,孫芷妍先趴在亭子邊上大吐了一番。原本她就對太後的手段有所抗拒,若非心理素質被打磨地堅韌了許多,她怎麽也不能說服自己冷眼看著的。

太子弑父是壓到孫芷妍的最後一根稻草,接連的刺激無限地放大了她對太子行為的反感,以至於出現了劇烈的應激反應。

孫明澤扶著孫芷妍在亭子裏坐下,端了一杯茶給孫芷妍,以期讓她好受些。

孫芷妍卻沒有喝茶的雅致,她扯著孫明澤的袖子,壓低了聲音道:“哥哥還記得我交給你的東西嗎?祖奶奶調查了大半夜,現在得了一份名單,我看了以後發現……“

“噤聲!”孫明澤一驚,連忙捂住她的嘴,同樣壓低了聲音道:“宮裏人多口雜,小心被人聽了去。”

孫芷妍一驚,理智回爐,知曉這裏實在不是個說話的好地方,她深吸了一口氣,轉而用手指沾了茶水在石桌上寫道:“太子要弑君。父皇身上的毒是他指示人下的。”

燭光昏暗,可也足夠孫明澤看清桌上的字了,他眼底的深潭被徹底攪亂,震驚和反感不比孫芷妍少半分。

弑殺君父……孫芷妍是因為道德底線的存在而無法接受,孫明澤在心驚的同時想到的更多一些——

既然有機會讓他們二人知道了真相,就說明太子的這次下毒是失敗的。

失敗就意味著暴露,被逼上絕路的太子必定會趁著皇帝身體虛弱進行逼宮。

顧不得譴責太子近乎變態的行為,孫明澤按著孫芷妍的肩膀吩咐道:“回去祖奶奶身邊,太醫也該想出辦法讓父皇醒過來了。剩下的事情有我。”

孫芷妍睫毛微顫,幾不可見地點頭:“好。”

兄妹二人分兩頭行動。

一人潛入暗處布置,時時防備著太子可能的動作。一人裝作不知情的樣子陪著太後審案,在適當的時機裏提上一兩句,替太後撥開迷霧,令陰謀逐漸清晰。

何語然本來在偏殿休息,這會兒也從孫明澤那兒得了消息,與孫芷妍一左一右地坐在太後身旁。

“哀家果然是老了,不中用了。”太後摩裟著手上的紙張,麵帶倦色。

在孫芷妍出去的時間裏,太後顯然查到了更多東西,並且對這些東西感到深深的疲憊。

“祖奶奶說的這是什麽話,後宮哪個人不是仰仗著您呐?要說不中用,那是萬萬輪不到您的。”同樣在場的淑慎公主性子是最巧的,故意露出誇張的表情,打破了室內凝重的氣氛。

這一方麵,孫芷妍是向來不如淑慎的。故而淑慎公主願意放下麵上的擔出口開解太後,孫芷妍其實是鬆了口氣的,她朝淑慎公主投去感謝的一督,然後貼心地為太後揉了揉太陽穴,如果要說她在公主間性格比較突出的地方,那大概是溫柔了,行止溫柔,笑靨溫柔,算計人時也是溫柔的:“祖奶奶一夜未眠,定是累了,我們先前就悄悄休息過的,現在再看,也當不得祖奶奶的龍馬精神。再看心憂父皇,一夜未睡的太子哥哥,可憔悴啦。”

“你們呀,都是當娘的人了,還是和做姑娘的時候一樣貧嘴。”太後被兩人逗得笑了,可心裏有沒有鬆快些兒,就隻有她自己知道了。

她打發了圍著她坐的公主王妃去裏邊看望皇帝,派了人去皇後那兒慰問,一個人坐在寬大的椅子上,背挺得很直,目光卻比任何時候都疲憊。

怨不得她奇怪外間太子的調查沒有進展,太子心心念念等著皇帝駕崩,旁的事自然敷衍過去了。

賊喊抓賊,哪抓得到真正的賊。

她老了,骨子裏的狠勁兒雖猶存,隻是到底比不過年輕人了。

太子膽敢算計親生父親的命,不顧親情血緣。

她的手上沾了千千萬萬人的血,修身養性了許多年也沒有洗幹淨,這孽障的行徑可惡到了極點,她還會顧及著割不斷的血緣,始終沒舍得下手。

太後想著,太子骨子裏的狠許是遺傳自她,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了。

皇帝是於次日的未時醒過來的,太醫院的太醫是很有些本事的,皇帝體內的毒已經解了大半,仔細調養一段時間餘毒也會排除體外。

“父皇!”

“皇上!”

皇帝睜眼的那一瞬,所有人都是激動的,有感性的臣子抹了眼淚,跪在地上大呼萬歲。

可見皇帝是個受人愛戴的君主。

各懷著心思,不管是前朝的臣子還是皇室宗室的人都急著湊上去說話表衷心,可惜都沒有來得及開口,太後就發了話:“擔心受怕了一夜,且都回去歇著吧,等過兩天皇帝身體養好了再過來。”

人潮便湧動著退了出去,偌大的宮殿傾刻隻剩了三人——

皇帝、太後、太子。

“太子也回東宮歇著吧,讓哀家和皇帝說說話。”太後沒有把目光分給太子,淡淡地吩咐著,沒有因為太子的身份特殊就給予優待,同樣把人趕了出去。

“謹遵祖奶奶教誨。”太子低頭藏起思緒翻騰的眸子,躬行一禮離開了。

太子的背影挺拔,行走間很有幾分皇帝的影子,事實上也是太子長得最像皇帝,幼時還因為這份相像被太後養在身邊很長一段時間,後來長大了些才又回了皇後身邊。

太後歎了口氣,怎麽也想不到最後會是這種結果。

皇帝的意識沒有因為身子的虛弱而模糊,他側頭看著太後,等待著太後的下文。

“你現在病著,哀家本該不和你說煩心事。”太後坐在床邊,聲音滄桑極了“可是皇帝啊,有些事情拖不得,哀家不能不說……”

說得遲了,她的兒子和孫子都會毀得徹底。

太後目光放在虛空裏,眼睛一眨,就好像看到了多年前的場景。她與皇帝說了很多,包括皇帝登基之路的艱辛,包括她大半生造的孽,包括……太子意圖弑君。

她說,這都是報應。

她手上的無數人命和皇帝腳底踩的、皇子的血鋪就的路種下了因,如今結出了一個果——後代殺君弑父,沾上至親人的血,在所有人都沒有防備的時候背上了永世也洗不脫的孽。

皇帝靜靜地聽著,眼底閃過複雜的光芒。

他的嘴角動了動,最終歸於寂寥。

他沒有說,太子今日的所做所為都是他親手逼出來的,隻為了給他的另一個兒子騰位子。

母親年紀不比從前,他還是莫要平白增添她的煩惱了。等他設下的戲落了幕,獨自帶著進棺材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