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裏,孫一瑋剛醒。
朦朧中睜開眼,床單上的血漬已經幹涸,胃裏傳來劇痛。
窗外夕陽西下,大片晚霞鋪滿天。
黎遠昭進門,她沒理他,依舊盯著外麵,“明天是晴天。”
病房裏光線暗得很,黎遠昭反手開燈,“明天帶你出去走走。”
“我是不是快死了?”
她語氣平淡,像是詢問別人的生死。
黎遠昭看著桌上的湯罐,打開,又合上。
孫一瑋一瞥,淡聲問,“陳玨又來了?”
“嗯。”
“是帶給我的嗎?”
“是,”他走到床邊坐下,遞給她一杯水,“你現在不能喝那個。”
孫一瑋嘴角還帶著血,襯得她的臉比床單都白。
原本身形豐滿,如今消瘦的皮包骨。
她接過水杯,袖管空落落的,**來**去,貼不住她的皮膚。
黎遠昭盯著看,一口氣堵在心裏,難受得很。
“我約了下個星期的手術。”
孫一瑋背部一僵,怔了一下,“誰讓你幫我做決定的!”
黎遠昭去鋪旁邊的床,背對她,“除了我,還有誰能幫你做決定?”
“我不做!”她重重放下杯子,濺出一圈水漬,“反正你也恨我,讓我自生自滅吧!”
黎遠昭停下動作,肩膀微微顫抖,“你難道讓我看著你死麽?”
他牙齒打顫,嘴唇蠕動許久,“我親眼目睹了父親的死亡,現在再親眼看你,是麽?”
原本高大的男人,此刻如同一棵枯萎的朽木。
破敗、凋零、絕望。
他沒回頭,盯著窗外,眼神木訥渙散,“媽,死亡是最容易的解脫方式,活著才能贖罪。”
“我贖什麽罪?”
“贖陳鍾年的罪。”
黎遠昭攥緊拳頭,指甲鉗進肉裏,“你欠陳玨一句道歉。”
這段真相幾乎折磨得他發瘋。
多少個夜晚,他夢到他重返現場。
陳鍾年在他背上,跟他說對不起,為黎天江的死,朝他一遍遍懺悔。
鮮血在地上暈染成河,將夢中的黎遠昭吞沒。
悔恨、愧疚、痛不欲生。
他不是凶手,但卻沒能阻止慘劇的發生,這是他一生都無法擺脫的夢魘。
身後的孫一瑋沉默半晌,“你為什麽不告訴她真相?”
“真相,你親自說,我的錯,我認,你的錯,你也要認。”
孫一瑋麵無表情盯著他背影,“等我死了再把真相告訴她,也能撇清你的關係,我都已經這樣了,你還要讓我受辱嗎?”
“受辱?”
他轉過身,雙眼猩紅,“事到如今,你還不悔悟嗎?那是她的父親!就算你道歉了,也永遠欠她!”
孫一瑋眼淚湧出,涕泗滂沱,“還以為你是顧念母子情誼,才讓我做手術,沒想到是為了讓我接受懲罰,你怎麽這麽狠心?”
黎遠昭閉眼,咽下胸口的苦澀。
“媽,你愛過我麽?”
他垮下肩膀,臉朝牆壁,聲音嘶啞到不行,“陳鍾年愛過我,王青雲愛過我,陳玨······也愛過我。我爸雖然死得早,但在我的童年印象裏,他也愛我。你呢?”
他笑,又悲又痛,“你好像·····隻是短暫地愛過我。”
這麽多與自己沒有血緣關係的人真誠地對他好過。
孫一瑋是他的生母,卻排在末尾。
好諷刺。
孫一瑋聞言,崩潰大哭,“我怎麽不愛你?我怎麽可能不愛你?你是我唯一的兒子!我巴不得把全世界最好的東西都給你,我隻是····隻是······”
她語塞,發現根本找不到真心關愛過他的證據。
除了錦衣玉食,剩下的,是壓迫、是威脅、是工具般的利用。
黎遠昭躺回**,背對她,不想再多言,“手術已經定了,安心等。”
·······
半夜,他睡不著。
病房窗簾稀薄,每輛車經過的時候,都有光打在上麵。
今晚,已經有17輛車經過樓下了。
他扭頭,孫一瑋已經睡著了。
許是病痛的折磨,她的眉心縮成一團,像是忍受巨大的痛苦。
昨晚她哭了很久,黎遠昭從沒見她這麽哭過。
當年她在A市找到他時,也曾哭過,但遠沒現在這般絕望。
不知道是哭自己的生死,還是哭黎遠昭的無情。
他睡不著,摸黑去衛生間抽煙。
出來後,看見窗簾上光影晃動。
不是汽車一閃而過的光暈,而是有人打了燈。
一下一下,光柱直直射在玻璃上。
他走過去,拉開窗簾一角。
刺目的光射進瞳孔,他捂眼,半天才看清。
樓下有人拿著手電筒,對準病房的窗戶晃動。
五樓看下去,能模糊看出人的輪廓。
手機震動,是陳玨。
“就知道你沒睡。”嗓音有些啞,但在這寂寥的夜裏,顯得尤為動聽。
瞥了眼手機屏幕,淩晨兩點。
“這麽晚了還一個人出來?太危險了。”
他抄起大衣,匆匆出門。
夜裏冷,外麵有薄霧。
黎遠昭下樓,沒看見人,卻看見路邊泊著一輛車。
見他出來,閃了下車頭燈。
他走近,車窗落下,陳玨露出腦袋來,“我考上駕照了!”
“什麽時候拿到手的?”
“昨天啊。”
她笑,眼裏亮晶晶,“走,帶你去兜風!”
黎遠昭扒著窗框,半闔目,“第一天開車,準備連扣十二分?”
他努力維持狀態,但還是掩藏不住潦倒。
強打精神的樣子,一點都不帥氣。
陳玨猜到他肯定睡不著,才深夜前來。
“你這個樣子,真像被掃地出門的富家少爺。”
“是麽?”
他扯著嘴角,想對她笑,但做出來的表情十分勉強。
陳玨開車門,邀請他,“上來。”
他俯身鑽進去,毫無征兆地抱住她。
無關欲望、無關情義。
被寒刀霜劍淩遲的心,想找一個能讓自己獲得片刻溫存的地方。
他太久沒感受過這種溫柔了,陳玨是他往後人生裏的唯一支撐,現在,也隻有她的出現,能將他從瀕臨崩塌的情緒中解救出來。
陳玨猶豫了幾秒,伸手環抱住他。
她不知道該說什麽,絞盡腦汁,才勉強想起一句安慰的話,“沒事,你還有個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