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讓領導先走
聲音有點熟——還是叮的一聲。
“卡了?”我抬起槍看了看,然後遞還給杜長風,“退彈,退彈,幫幫忙……”
他凝視著我,一動不動,臉上表情相當複雜。
“不是我的錯。”我喘息著說,“拜托,你那遙控,按緊點——”
杜長風在我麵前站了很久,也看了很久。然後他把遙控咬到嘴裏,伸手把槍接過去,卸下彈匣,朝我亮一亮——空的。
“靠!”感覺一身都酥軟了,汗如雨下。“你什麽意思?”
他不聲不響地退後,拉開抽屜,從裏麵拿出子彈來,一粒一粒重新裝上,他盯著我看,手上動作很仔細,表情很嚴肅。
我耷拉著腦袋,眯縫著眼瞧他,不敢再說話——我怕他一張嘴,會要很多人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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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靜。(首發)。隻聽到子彈裝填時的卡卡聲,然後刷地一下彈匣推進彈倉,接著就是上膛的哢嚓。
杜長風走過來,遙控又拿在手上,槍指正我的眉心。
“為什麽?”他很疑惑地問我,“你會自殺?心甘情願地去死?”
“你到底在玩什麽?”實在無法忍受,感覺這種刺激心髒和大腦完全吃不消,再來一次的話,非發瘋不可。“我不願意死,是你逼我的好吧?”我忿忿地說。
“告訴我!為什麽自殺!”聲音提高了許多,他的表情非常混亂,我非常擔心他的手指。
“我告訴你,我告訴你,別激動。”我立馬投降,“大家死不如死一個,就是這樣,反正我都得死,是吧?”
“不,不是這樣。”他似乎也不堪忍受,聲音變得異常失落,“騙人的,是假的,是裝的,你不是個好人。”
“我沒說過自己是好人啊。”我無可奈何地分辯,“哎,老大,手別抖啊,當心點——”
“你不是好人,一定是裝的。”杜長風似乎癡呆了,反反複複地說,“這個社會我了解,沒有這種領導,都他媽假的。”
我長歎口氣,感覺真是服了他,神經病到這種地步——反社會反人類,還自以為聰明,草他媽的!
但是沒法子,現在他是爺,非但不敢罵他,我還得哄著逗著,別讓這家夥真一鬆手,那可全完了蛋——對他手上這個遙控器,跟他這個人一樣,我都是全無把握,但是我認為兩樣東西都是認真的,所以我很害怕。。
“杜長風,再次重複,我不再是領導,現在跟你一樣,也是個普通人,什麽都沒啦。”我告訴他說,“所以沒必要這麽狠,老天爺公平著呢,長著眼,已經罰過我啦,不需要你再動這麽大幹戈,連累這麽多人。實在要認為我該死,死我一個就算了,沒必要拉那麽多人陪葬,我擔待不起啊,對吧?”
“假的!”他的槍用力頂住我的額頭,他的手抖得更厲害了。 “你說謊!”
“好好好。”我舉起手,“你想讓我說什麽?”
“為什麽要自殺,啊?!”杜長風也不嫌煩,說來說去就是這兩句。“為什麽要救他們,啊?”
“救命啊老大,你到底要我說什麽?隻要你願意,說什麽都行。”我無可奈何地搖頭,“我是流氓,我是無賴,我下賤無恥,我卑鄙惡劣,我想裝英雄,我想騙小姑娘上床,行不行?哦,還有,我是在做秀,自殺秀,可以了嗎?”
“對了,對了,作秀。(首發)。”杜長風跟我一樣,汗如雨下,他看著我,好象終於找到新的話題,手上的槍指指方荷,“那次為什麽救她?為什麽要打那個姓朱的?我知道了——你就在作秀,想讓大家都誇你,你想往上爬,對不對?”
“你也太能想了吧,好吧好吧我承認。”我實在忍不住,笑。“我要裝英雄,所以就得拿命去拚,作秀去救人;我要往上爬,所以就得打那縣委書記,我很威風啊對吧?誰不怕我?當然就能升官發財——”
“別胡說!”杜長風手上的遙控器衝我亂晃,“我不是白癡!”
感覺都給他晃暈了,“我應該怎麽說?怎麽說你才能滿意?”
“說真話!”
我長長地歎一口氣,“好吧,既然一定要說,我先問你,杜長風。”我說,“你的動機到底是什麽?為什麽要這麽恨?不管從哪一點來看,都不至於讓你弄炸藥啊,對吧?”
“我跟藍萱的事情,是感情問題,我自己也很困擾,但這跟你沒關係吧?我對不起她對不起蘇靜美,但是沒有對不起你,也沒有對不起社會,對不對?至於政治上的過節,你要站在陸援朝那角度考慮,覺得我該殺,也就殺我一個吧?關別人什麽事?是不是?你弄炸藥——”
“陸援朝也是個垃圾領導,我不是他的人,你搞錯了。。”他冷冷一笑,打斷我的話,“現在我隻想知道你到底是個什麽人,是個什麽樣的領導,我想聽聽你的真心話。”
“好吧好吧。”我說,“你恨我也許有你的私人理由,這就不說了。但是不要扯到什麽領導問題上來好吧?可以向你保證,我在職務上對得起良心,對得起老百姓,我不是垃圾領導,沒什麽地方值得你這麽痛恨。”
“是嗎?”杜長風喃喃地說,好象難以置信。
“是的,我以生命和榮譽起誓。”我肯定地回答他,“是你的思想鑽進了牛角尖,先入為主,把人想得過於複雜,一葉遮目,不見泰山。呃,帶著有色眼鏡看問題,太片麵太狹隘了。你要知道,壞人隻是個別現象,不應該對所有領導都那麽恨,更不能以這個借口仇視社會,你說是吧?”我語重心長地勸導他,“這些事情之間,沒有任何聯係,你不能為了泄憤,遷怒他人。”
沉默了一會。
“不可能,不可能,你在作報告,我不會讓你說服的。”杜長風看著我,思想在掙紮,他拚命搖頭。“領導我看過很多,不是你這樣的,我認為你在裝,你是最高明的騙子,我要揭穿你——”
我歎氣,“好吧,既然這麽說,你已經達到目的,已經揭穿了我,我已經垮台,你成功了,還有什麽可以恨的?不是嗎?”
“不。(首發)。”他退後一步,槍放下來。“錄像帶隻是個導火索,在我手裏不可能弄垮你。弄垮你的人,是陸書記他們,是那些領導——”
“對啊,他們也恨我,跟你一樣。”我攤攤手,“你們贏了。 歡迎您!”
“為什麽會這樣?為什麽?!”杜長風表情痛苦起來,手指著我,發抖中。“他們告訴我,你是個最虛偽的人!比誰都能裝!背地裏,你殘忍冷血,無法無天,在大眾麵前,你就裝好人——”
“別激動,別激動,嗬嗬。”我趕緊申明,“他們太抬舉我了,你也動動腦子啊,你是個聰明人對吧?如果要裝,我是不是應該裝得跟他們一樣,大家合著夥去搞錢玩人養情婦,到你們公司參參股分分紅,給朋友小弟什麽工程包一包,安排三親六戚上台當當官,天下太平一團和氣,那才對頭啊,多滋潤的事,我還絕對不會垮台。我要裝成這個樣子幹嘛,給那幫領導罵我傻B,全他媽恨我要死,夥著把我趕下台,我不是有毛病嗎?”
“是啊,那為什麽?你有毛病嗎?”杜長風表情茫然,跟著反問我。
“嘿嘿。”我笑,“一定要知道答案嗎?”
“是的,一定。(首發)。”他的聲音很嚴肅,在顫抖。
“那好。”我點點頭,指地上的方荷給他看。“這個小姑娘,可以證明,我不是傻B,我願意維護她們。因為你也清楚,她是那些領導們的受害者,包括她的姐姐,以及她的家人,權力踐踏了弱者,冤屈無處申張。”我說,“如果沒有人裝成我這樣,這種弱肉強食的故事就會反複上演,越來越多,那些權力者無人能管,沒有懲罰,公道被**,正義被**——你願意看到這樣嗎?願意嗎?”
“不,不。”他在後退。
“是的,如果你認為我在大眾麵前裝,在領導麵前冷血,我寧可永遠這麽裝下去——讓弱者不再感到害怕,讓權力者畏懼權力,不敢作惡。”
杜長風呆呆地看著我,默不作聲,室內強烈的燈光下,可以看得非常清楚,他額上的汗滴有豆子那麽大,一滴一滴地往下淌。
“但是很遺憾,我裝得不夠好,沒有堅持到最後,時間沒有給我太多機會,讓我來證明自己,現在說這些也缺乏含義。”我說,“但是我希望你,杜長風,你一定要弄清楚自己的行為意義。你不同情她們可以,不讚同我的立場,也沒關係,你沒有遭遇過真正的傷害,你所謂對領導的痛恨,僅僅隻是來源於我們之間的私人恩怨,不要把自己的行為理解得那麽高尚、那麽問心無愧,你不是在替天行道,隻是在泄你的私憤而已——”
“不,不。(首發)。”杜長風眼睛直直地瞪著我,身子不停後退,直到碰上後邊的桌子,他用手回去撐了一把,好象難以支撐,嘴裏還在喃喃自語。“是我弄錯了嗎?我錯了?”
“小心,小心!”我大驚恐,向他伸出手去,“你那玩意會爆啊!”
杜長風長長地吸口氣,依著桌子滑下去,坐到地上,他仰起臉,閉著眼睛抽泣起來,神色痛苦不堪,手槍也扔在了一旁。這時候就見楚正在桌子下探出腦袋來,仔細地端詳他一把。
杜長風一手捂著臉,眼淚從指縫中不停往下流,他的身子居然在發抖,整個人的樣子絕望頹喪,根本就沒在意身周的情況。
“哎。”楚正試著招呼一聲,沒反應,那小子好象傻了。
於是楚正又朝我眯眯眼,然後迅速伸出腳來,隻一踢,手槍順著地板滑過來,悄無聲息。
我猶豫一下後,探出腳尖把槍勾過來,彎腰撿起,楚正衝我齜牙咧嘴,樣子很得意。
這時候杜長風手放下來了,他睜開眼,擦試一把臉上的淚水,然後抬頭,靜靜地看著我。
我把槍舉起來,對準他的腦袋——但是,心中沒有絲毫喜悅,隻有恐懼,說真的。。
“開槍!開槍!”楚正慫恿我,聲音很興奮。
“開槍吧,沈書記。”杜長風的聲音很平淡,沒有恐懼,也沒有傷感。“如果是我錯了,被人利用,對你犯了罪,我請你原諒。”
“我看不清楚,真的。”他說,“對不起。”
“你那玩意,會爆嗎?”我問他,“說真話,求求你。”
他看看手中的遙控,微笑。“會的,全部會炸。”他輕輕地說,“沒有騙你,真的會。”
杜長風的聲音非常平靜,帶著那種視死如歸的氣勢,輕易就能聽出來,連邊上的楚正也不敢再說話,表情呆滯了。
“天哪。”我的槍口垂下去,無可奈何,“你為什麽要這樣?你憑什麽這麽做?啊?你恨我,要我死,我願意死,你還想怎麽樣?”
“不,我錯了。”他說,“你不該死,該死的是那些人,那些領導——”
“暈。”我說,“誰就是該死的?你有什麽權利決定他人生命?政府有什麽地方對不起你?社會有什麽地方對不起你?那些領導,每一個都欺負你了嗎?”
杜長風搖搖頭,“我很後悔。”他說,“我不應該陷害你,這是一個很大的錯誤——”
“算了吧,說這些還有什麽意義?”我說,“現在,趕緊的,把你那玩意放下——哦不對,應該說,想辦法處理一下,別出什麽意外,大家都死翹翹,有什麽好?”
“不。。”他很堅決地說,“我不會放下,我要炸死他們!”
我呻吟一聲。“大哥,你放過我好嗎?我會發瘋的。”我說,“你不是神經病,很冷靜,一點也不狂熱,你有知識,有感情,有理智,也有氣概,但是為什麽要學人家做恐怖分子,遺臭萬年呢?人家恐怖分子還有信仰,你有什麽?實在要炸,去把日本炸沉了吧,那個我不反對,雖然也是反人類,但是至少有個憤青的理由拿出來說吧?你現在這是什麽,完全無厘頭啊——”
“我恨領導,這就是理由。”杜長風突然站起身來,拿遙控的手朝著上麵指指,“他們都該殺!”
我張口結舌,不知所對。
“領導,嗬嗬。”他的笑聲讓人毛骨悚然。“我明白你什麽垮台了,因為你跟他們不一樣,所以就得垮台,你不是能當領導的人。”
我很窘,他媽的。
“讓領導先走。”杜長風的聲音冷到了骨頭裏,“聽說過這句話嗎?”
“啊?”我發了一愣。
“我聽到過,很清楚。(首發)。”他說,“就在我身前喊的。那麽濃的煙,那麽大的火,我什麽都沒記下,隻記住了這句話,那些領導先走了,什麽都沒留下——除了我們的屍體。”
“天哪。”我喃喃地說,“你——”
“是的,十四年前,我就應該死去,我是行屍走肉。我的靈魂,都讓那些先走的領導帶去了,我的身體裏,是我那些死去夥伴們的冤魂。我發過誓,隻要能夠做到,我會代表他們,把這些人間渣滓全部殺死,一個不留——不過很可惜,我能力有限。”
我看著杜長風,英俊的臉龐上籠罩黑霧,那是無言的殺機,是極致的悲戚。
“克拉瑪依油田大火,我想你應該清楚。”他靜靜地說,“我的妹妹活活地燒死了,她那麽可愛,可是捧出來的時候,卻象一堆焦炭。那一年,她才隻有七歲,剛剛穿上舞衣,她象一個小公主……”
“對不起,對不起,別說了。”我顫抖著聲音說,“我理解,我理解。”
是的,那一場大火,是孩子們的災難,是一個城市的死忌,也是領導者永遠無法洗刷的恥辱,我非常清楚。
杜長風的聲音非常安靜,安靜到了極點,不忍細聽。“上百個領導先走了,他們甚至沒有一個人受傷。但是孩子們的生存之路,給他們堵上了,隻給我們留下火,留下煙,留下黑暗,留下死亡,我的同學我的夥伴,燒死的,悶死的——我們還小,需要幫助,根本不知道可以往哪個方向跑,我們看不見,我們很害怕,隻能圍在一塊等死,你知道嗎?”
“對不起,對不起,我知道,我知道。”我喃喃地重複,我不知道,還能說什麽。
“還有我的媽媽,是一位老師,她懂得自救,平時在家裏,她經常教我們這些常識。但是那天她沒有先走,也被燒死了。死的時候,還張開手臂,護著身下的學生,大家死在一起,你知道嗎?”
我呆呆地搖頭,又點頭。
“而那些領導呢?他們在哪裏?他們為什麽要先走?他們的代表性呢?他們的群眾性呢?他們的利益點呢?”他向我伸出手來,“不是先鋒隊嗎?不是領頭人嗎?不是應該給我們指引方向,讓我們活下來嗎?哪怕有一個都好。你告訴我,什麽叫偉大,什麽叫光榮,什麽叫正確——”
麵對他迷惘的詢問,我的眼淚突然無緣無故地流下來,我想自己沒有辦法回答他的問題,因為我也感到恥辱,至高恥辱。
沉默了很久。
“對不起,杜長風。”我低著頭說,“我不知道,原來你——”
“你沒有對不起我,這句話應該由我來說。”他吐出一口長氣。“事實上我的計劃已經開始很久,不是針對你的。但是後來,我以為你屬於我的目標,我想應該首先殺了你——我承認弄錯了,對不起。”
“你不是那樣的領導,你跟他們不一樣。”他很誠懇地說,“我想如果是你,遇到那樣的大火,你不會先走。”
“謝謝。”我說,“是的,我想是這樣,我不會先走,那樣很恥辱——麵對生死,就算不是領導,也應該象個男人,男人的責任,應該在需要的時候挺身而出,去保護那些需要保護的人們。”
“你願意為別人付出生命,願意死在他人前麵,我相信這一點。”杜長風點點頭,“但是對不起,你這樣的領導,卻因為我的原因倒下——”
“不是你的原因。”我說,“事實上你沒說錯,你沒有辦法打垮我,我是被那些領導幹掉,是被政治幹掉的。”
他又長長地歎一口氣,看了看手上的遙控,臉上現出憤懣的神色來。
“不要這樣。”我說。“這不是好辦法。”
既然已經知道杜長風憤慨的真正原因,我想應該有辦法說服他。
“看看這個小姑娘。”我指著方荷告訴他,“雖然不想提這些讓你傷感,但還是要說一句,你的妹妹如果活到現在,應該跟她差不多的年紀,你會忍心親手殺死她嗎?”
杜長風抿著嘴,不聲不響,他的樣子雖然倔強,但是眼神有點軟下來,先前那種戾氣少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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