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落人匪手命運可想而知。胡子的酷刑慘無人道,背毛(勒死)、臥雞子(油炸**)、活脫衣(剝皮)、點天燈(燒死)、掛甲(凍死)、穿花(蚊蝶叮死》……傳說胡子們為滋補身體,割掉人臀蒸煮著吃。她越想越害怕,綁繩已勒進皮肉裏,木木地疼痛。

“他一旦醒來……”李秀娟不敢想下去。

味啦,黑暗中火光一閃,隨即熄滅。旋風醒了,第二根火柴點亮了馬燈。李秀娟迅速瞥他一眼,印象中的匪首形象怎麽也與麵前的旋風對不上號,他既不是鷹鼻鶴眼,也不是青麵蟲L,反倒眉清目秀,皮膚細膩白哲,沒有胡須,也沒有喉結,缺少男性特征和陽剛之氣。憑著女性的敏感和醫生經驗,給威震四方並有著種種傳聞的匪嫋旋風下了這樣的定義:變態人!

旋風從牆壁上摘下一盞馬燈提在手裏,然後朝她走來。胡子大櫃盡管有張女人的麵孔,這不足以說明一個人什麽。李秀娟稍稍鬆弛的神經頓然繃緊。

馬燈移近了,也許那可怕事情即將發生。她一陣戰栗。旋風繼續朝前移動腳步,李秀娟驚恐之中也有了思想準備,伺機咬他一口,毀壞他的麵容,讓人們認出這張罪惡的麵孔。

完全出乎意料,旋風隻是用馬燈照照她,接著披件衣服,將手槍插人腰間。走到門口趁回身,把一件改良旗袍[6]扔過來,不偏不倚落在李秀娟的身上,遮住胸部和下半身,這樣隻有腳露在外麵。

旋風順手拎著馬燈走出臥室,反鎖上門.

“有事嗎?大爺?”夜間站香(站崗)的胡子急忙跑過來問。

“我看看高腳子(馬)。”旋風向馬廄走去。

金鬃馬抬起頭,親近地拱拱主人的手,旁邊一匹老馬也邀寵似的湊過頭來,等待主人拍它額頭。大櫃將兩匹馬臉同時扳向自己,親熱一陣,拌些精料給它們,說:“措(吃)吧!”

旋風離開馬廄,朝關押甜頭子的房子走去。門口,站崗的胡子頭縮進衣領中來回走動,秋夜天氣很涼。見大櫃走來便迎上來說:“大爺放心,他撓不了杠(跑)。”

“瞪大招子(眼睛),看住!”旋風說著走到窗前,捅破窗紙朝裏看,甜頭子側身躺在地上,麵向牆壁,胳膊的受傷處塗著粉紅色藥麵之類,那盞煤油燈黑圓的燈影在他的身上搖來晃去。

旋風望了幾眼,然後離開……帶回臥室一股寒氣,他往將要熄滅的炕洞裏加木拌子,藍幽幽的火苗旺盛,溫熱的氣流擴散開來。

李秀娟依然感到寒冷,從心裏向外寒冷,冷得發抖。視線一刻也沒有離開胡子大櫃,細小的動作都未放過,他的行為係著自己命運和貞潔。

旋風坐在炕洞旁,吹滅了馬燈,凝望著炭火出神,木然地久久靜坐著,連看都不看她一眼,就像屋內根本沒有她這個人存在似的。

木炭紅色火光映照下,可見旋風頭低垂,臉埋在雙手掌裏,雙肩微微顫抖著,低沉地吸泣著。

“他在落淚?”李秀娟覺得奇怪和困惑,怎麽也想象不出凶殘,幹下宗宗作孽惡事的胡子大櫃,他的感情如此脆弱,會傷心落淚?仔細看,襯衣明顯呈現出女性胸部特征,清秀的麵孔和尖細嗓音都更接近女性.李秀娟大膽判斷出旋風不是男人!低沉的吸泣,叫人產生壓抑感。他究竟是怎樣一個人?他有什麽難言之隱?

此時,胡子大櫃旋風在往事中行走。她的真實姓名叫董旋子,是亮子裏鎮有名的董屠戶的女兒,與康榮祖同住一條街。康家的康泰和藥店對著董家“吃吃看”肉鋪,坐堂康先生與董屠戶,一個石柞緊搗,一個砍刀緊掄,兩人相處甚好。

兩家的孩子常在一起玩耍,康榮祖從小圍著爹屁股後轉,懂得了拿藥配方,認識黃茂、芬風、桔梗、陳皮……旋子呢,雖然是嬌小女子,整天屠戶身前身後,學會了剔骨卸肉,殺、通、吹、砍。長大一些,他倆迷上打圍(獵)。

冬天,亮子裏鎮的居民成群結隊到雪原打獵,西大荒山雞、兔貓、黃羊、抱子野物很厚(多)。每年第一場冬雪後,荒原便槍聲不斷,獵犬奔突,受傷的野獸倉皇逃命,一派刺激而壯觀的圍獵景象。

康榮祖和董旋子各抱一杆沙槍,遠離了亮子裏鎮,在積雪覆蓋的泡子上,前麵的康榮祖突然跌倒,雙腿落進捕魚人穿鑿的冰窟窿裏,拔出時機翰濕得響透。

“快脫下來!”旋子幫他脫鞋,用力過猛,他四仰八叉地摔在冰麵上,棉襪子也隨鞋一起拽下來。為不使他挨凍,她做出了驚人之舉,解開衣扣,將他的雙腳攬進懷裏,用身體給他焙著,麻木的腳很快恢複了知覺,他碰到她成長中的**,腳不由自主地輕輕撓著。她覺得有隻小蟲在心房上爬,臉立刻紅了,沒鬆開手,反而讓腳貼得更緊。調皮的腳趾,揉、撓熱乎乎的脹鼓鼓的**……最後兩人情不自禁地抱成團團。’

雪原之戀之吻之擁抱,兩家老人不約而同地發現了自己孩子的變化。旋子出現在肉鋪前,康榮祖像丟了魂似的,搗藥時砸碎櫃麵玻璃,那年月玻璃可是稀罕物;董屠戶見女兒納鞋底、’縫鞋幫、紮花擰雲子卷兒,鞋做成了,當爹的朝自己腳一比量,才恍然大悟……青梅竹馬,戶對門當,兩家老人打算擇個黃道吉日定親,媒人尚未選定,卻有一位不速之客登門。

來人刀刮臉,長衫馬褂,打(纏)腿綁。他是亮子裏鎮一名警察署長家的管家,他說:

“鄙人受署長之托,來府上請令愛到府上幫傭。”

“我家人手還不夠呢,多謝署長好意。”董屠戶對警察署長為人略知一二,叫旋子去等於送愛女人火坑,婉言謝絕道,“孩子幫我砍肉算賬……”

“別不識抬舉。”管家翻了臉道。

“我們祖輩靠殺豬刀子吃飯,”董屠戶拳頭捶著肉案子,震得秤盤子嘩嘩啦地響,“用不著何人抬舉!”

“嘿嘿,”管家冷笑幾聲,說,“署長的麵子是誰想卷都可以卷的嗎?你好好尋思尋思吧。”

沒過幾天,一個警察夜裏突然死在董屠戶門前,被人砍了數刀。警察署長下令逮捕董家父女,抄封了肉鋪,罪名是私通抗聯殺害滿洲國警察。

董旋子被押在警察署長大宅裏,父親含冤死在大牢,她經曆了種種不幸,後來殺死警察署長逃出虎口,可是康榮祖因他們父女的不幸離家出走,下落不明。起初她抱著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康榮祖的決心離開亮子裏鎮。

警察追捕董旋子幾年,她隱姓埋名,女扮男裝,最終還是落人警探手中。押往亮子裏鎮的路上,被胡子大德字絡子劫持,她心一橫掛柱人夥。幾次攻打土窯,救了大德字的命,深得大櫃賞識,從馬拉子迅速升到炮頭、二櫃,直到大德字死後升為大櫃。

蒼天不知是可憐她,還是折磨她,抓來的人那麽像分別數年的康榮祖,真的是他多好啊!憐憫有時生得莫名其妙,她開始有了奇怪、甚至說古怪的想法,放走這個很像自己心愛人的胡子。

“喂!甜頭子。”胡子打開關押單搓胡子的房門,“快起土台子(炕),爺給你送藥來啦。”

“喝吧,”翻垛任先生把一碗熱氣騰騰的藥湯端來,和藹地說,“喝下它,傷口就會好轉。”

甜頭子看眼送藥的人,夜半三更的煎湯熬藥,又給包紮傷口,還送來一床棉被,感到事情有些奇怪。二櫃將他雙腕係上麻繩拖在馬後,他便料到用不著更多時間和路程,奔馳的馬將自己拖得皮開肉綻,骨架散花。

“你不喝藥,我沒法向大當家的交代。”任先生說話依然和氣,蒼老的臉頰上現出幾分慈祥。

“奇怪……”單搓胡子望著藥湯,百思不得其解。種種跡象表明,旋風大當家的也許要放自己走。本來也跟這個絡子無仇無怨,愣是給龐大下巴抓來,不像是典鞭[7]。綠林中有:過年放鞭趕鬼跑,胡子典鞭請鬼到。匪道中,大絡子稱小絡的胡子為邪叉子,要遭大繕胡子收拾,匪話稱打邪叉子。

夜裏起風了,窗戶紙呼噠呼噠地響,甜頭子身下柔軟的烏拉草散發暖暖熱氣,草藥使傷痛逐漸緩解,雙腿仍然鉛一樣地沉重,脫臼已被任先生推拿歸位。馬拖拽他時,荒草從軀體下滑過,四肢也隨之分開,似乎不屬於自己。現在足尖首先恢複了痛覺,神經從麻木狀態中醒來,他支撐著站起身,暈暈乎乎,雙腿發軟,堅持小小一會兒再次跌倒,外麵的胡子斥罵道:

“媽的,瞎折騰啥!”

夜已很深,三星移到西邊天際。旋風臥室炕洞裏的火最後一絲光亮熄滅了,李秀娟盯著旋風,絲毫未放鬆警惕。胡子大櫃對她說來是個謎,又不能與他搭話。

“天亮後,我放你出去!”

這是旋風夜裏說的第一句話。放我?走?李秀娟驚訝。

“早晨我邏馬時帶上你。”旋風起身拉開窗簾,天已蒙蒙亮。

“鬆開綁繩後,你必須對我十分服帖,否則你永遠別想離開土窯。”

“哎!”李秀娟答應,盡管還將信將疑,她答應照胡子大櫃的話去做。

鬆了綁繩,李秀娟站起身,迅速抓起旋風扔過的一件衣服,遮住**的前胸,極力回避胡子大櫃火辣辣的目光。她跟旋風走到院子裏,他扶她上馬。

旋風策馬出院後,朝東南方向馳去,翻過兩道土崗和一片開闊的草地,老龍眼匪巢被遠遠地拋在後麵了。

“下馬!”旋風勒住馬說,“走遠點。快走吧,別讓我的弟兄再遇到你!”

李秀娟下馬後,疑惑地望著旋風,晨光給胡子大櫃整個人鍍上了一層金色,冰冷的臉龐有了幾絲暖意,兩腮現出淺淺的笑窩,仍然腳不離橙,手握繆繩,沒有要下馬的意思。

“我們是東北人民自治軍……”李秀娟覺得旋風有爭取過來的可能,跟其他匪嫋不同……不然不能放走自己。

“別說了,你快影(逃)吧!”胡子大櫃說。

就在這時,一匹銀鬃馬射箭一樣飛來,大老遠就喊:“大―哥!”

李秀娟隻跑出幾步遠,旋風便催馬攆上她,鶴鷹捉小雞似的將她抓起,重新掠上馬背,用遺憾的目光狠狠望女兵一眼。

“大哥,球子啃土(晚)中央軍113團的兩台滾子(車)要經過腰沱子,拉的是大沙子(米)、浮水子(豆油)、還有留幹子(肉》……”龐大下巴異常興奮,鷹眼發綠、發藍、發紅,“踢(打)下它,嚼管兒(好吃喝)就有啦。”

“瑞(走)!”旋風說。

金鬃馬甩開四蹄,銀鬃馬緊隨其後,兩馬並駕齊驅。

“中意吧?大哥。”龐大下巴膘眼馬背上的李秀娟,笑著問。

“嗯!”旋風神情滿意道。

到院子後,旋風吩咐板弓子將李秀娟送回自己的臥室,而後抽出手槍,朝天鳴放三槍。

“快,快點!”總催罵咧咧地道,“聚(集合)!”

胡子按四梁八柱、九龍二十八須次序排好,總催報告人數後,便筆直立在一旁,等候大櫃訓話。

“弟兄們,”眾匪麵前的旋風是又一張臉,威嚴的大當家的,他的話很簡短,“拾掇好噴子(槍),磨快青子(刀),大煞落(日落)我們去打大輪(車類)。花(散)!”

旋風回到自己臥室,看見板弓子正訓斥李秀娟,便說:“你好生待她。”

“是,大爺!”板弓子點頭道。

砰!院內再次響起槍聲。馬蹄、槍械碰撞,馬嘶人嚷一片嘈雜聲,許久才沉靜下來。

旋風在馬背上檢閱一遍隊伍,下令道:“朝腰佗子,壓!”

[1]四喜帽,又稱四塊瓦,緞子帽麵,帽耳皮毛講究,采用貂皮、狐皮、灰鼠皮,多是富家子弟戴。

[2]插旗的,專指那些臥底的人,暗中幫助胡子。

[3]見《鬆遼藝話》。

[4]新婚滿九天回娘家省親,看望雙親及兄嫂等,表示婚姻美好,稱“回九”。

[5]盤腸:窗格花式,常見的還有燈籠錦等。

[6]改良旗袍:對老式旗袍做了改進,如腰身變瘦、開岔兒加高、袖子變窄變短等等。

[7]召集局絡同人,處理大事。打邪叉子也算其中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