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靜,董旋子聽見一件令人毛骨驚然的事。警察署長已有三房太太,前不久又從窯子弄出來個雛妓,整日玩樂。他覺得力不從心,到處尋找壯陽藥。有人傳授給他個秘方:將紅棗放進黃花閨女的下體,七天後取出,沏水喝有奇效。據說不亞於鹿鞭、虎鞭之類。亮子裏鎮先後有三個女孩被放人了大棗,董旋子是第四個。
董旋子想念康榮祖,盼望他來救她!難熬的第七天終於到了。
“署長,董旋子她?”管家問。
“你說呢?”署長見董旋子姿色不凡,早有打算,說,“明天你在轄區內挨家門口走走,說我娶四姨太,請大家喝喜酒。”
“是!”管家明白了署長的意思。
亮子裏鎮一個區域歸這個警察署管,不論門戶大小,都要出禮錢,康家自然不例外。康榮祖得知署長要娶旋子為妾,一股火病倒了。多虧康先生經心調治,才保住小兒命。病痛之中,他悟出人生道理:天下惡人不盡,有情人難成眷屬。病好後,不顧雙親阻攔,背著獵槍離開了亮子裏鎮。
一天夜裏,喝得醉醇釀的警察署長將新娘子摟在懷裏,一把尖刀從後背刺穿他的心髒,當即斃命。董旋子逃出來,叩開康家房門,嚇得康先生麵如土色,冷汗直流,見她濃妝豔抹,新娘子的綢衫上粘著鮮血。
“我殺了警察署長……”她告訴他們自己幹的一切,問,“榮祖哥呢?”
康先生哭訴了兒子出走的經過,董旋子欲哭無淚,默默站在康榮祖平日睡的那鋪火炕前,想著過去的事情。
“給我當媳婦吧!”康榮祖說。
“嗯呐!”她紅著臉點頭答應。
“康大伯,”董旋子撲通跪地,磕頭辭別,“我走了!”
康先生牽出雪裏站馬,親手備好鞍子,扶她上馬,老淚橫流道,“多保重啊,孩子!”
茫茫黑夜,何處去啊?董旋子剪去長發換掉女兒裝,尋找,尋找心上人……幾乎走遍關東大地。
胡子大櫃旋風獨坐著,她在想當太陽升起,被逮來的單搓(胡子),龐大下巴用尖刀劃他的胸脯,出現“奠”字……殺掉一個長得像康榮祖的人,她有些舍不得。幾乎是沒有太充分的理由,一條生命將得到拯救,正如一條生命被剝奪一樣不需太多的理由。公開放走一個用來祭祀老大當家的人,眾弟兄又將如何看自己?不能失去弟兄們,多少年來,出生人死,用鮮血泡出來的兄弟情誼不能丟掉啊!眼看三星已偏西,用不多久天就要亮了。怎麽辦?旋風猶豫不定。
李秀娟默坐一旁,觀察著旋風,見她不住地歎息,坐臥不安。
許久,旋風走了出去。
關押單搓胡子甜頭子的房門突然開了,閃進一個人來,到他麵前說:“我救你出去,快走!”
“你是誰?”甜頭子驚異道。
出現一個蒙麵人,月光很暗,看不清楚他。
“走!”蒙麵人不肯報出姓名,前麵引路。甜頭子緊隨其後,繞過幾間房舍,來到高高的圍牆下,“你踩上我的肩膀,翻牆過去。”他突然提出一個使被搭救的人疑惑不解的要求,“讓我摸摸你的臉。”
“摸臉?”甜頭子沒往深處想,匪巢裏也不容他深想。不管蒙麵人是何種原因,冒生命危險搭救自己,這一點要求總該滿足他的。於是,他探過頭去。一雙手捂住自己的臉,輕輕地撫摸著。這雙手,讓甜頭子覺得神秘。
忽然,蒙麵人的手由涼變熱,並顫抖起來,眼裏是否閃爍淚花?身居匪巢這位陌生人,仗義搭救又不肯露出真名實姓,摸臉,為何要摸臉啊?
“好人,我們一塊逃走……”甜頭子試探道。
“不!”那雙手忽然鬆開,蒙麵人用力推他一把,“快走,你快走吧!"
“告訴我你的姓名,我日後好報答你。”甜頭子覺得如此要求並不過分,然而,蒙麵人仍然沉默不語。
這時,院內的流動哨提著馬燈從前院向後院走來。看起來僻靜、缺少燈光的後院,胡子是不放心的,時不時地巡視巡查。
“來!”蒙麵人蹲在大牆下說,“跳過圍牆,朝東北方向走,別處炮台都能看見你。”
放走人,旋風回到臥室,見女兵擺弄一樣東西,胡子大櫃問:“啥玩意?我看看。”
李秀娟已經來不及藏起來,遞給胡子大櫃。
旋風一見那東西一愣,她太熟悉這東西了。是康榮祖的長命鎖,用七枚銅錢穿起的。銅錢上麵的字她清楚地記得:開元、嘉慶、永寧、康熙、乾隆、雍正、光緒。她問:“你的東西?”
女兵李秀娟見胡子大櫃拿長命鎖的手微微顫抖,迷惑不解。
“大當家的!”胡子敲窗戶,驚慌地說,“那個野毛子(他方土匪),不見影兒了!”
“媽的,一群廢物!”旋風怒罵道,披衣出去,抽出手槍朝天鳴放。
胡子集中到院子裏,見怒氣衝衝的旋風手按槍柄,凶神惡煞一樣盯著他們,個個如鼠見貓,戰戰兢兢,大氣都不敢出。
“媽的,昨晚誰繚高(看守)?”旋風問。
“大當家的,是、是我,”一個胡子哆哆嗦嗦出列,跪在大櫃腳前,磕頭求饒,“大當家的,我沒放仰(睡覺),穿泡箭杆(屬稀屎)的工夫,他就影了(跑)。”
旋風拎著手槍來回踱步,眾胡子心懸到嗓子眼,隻要那黑色馬靴猛然停下,犯錯的胡子便要命歸西天。嚓!嚓!黑色馬靴不停地移動,跪地的胡子癱軟如泥,嚇尿了褲子。
“看在你平日忠實,從沒出過閃失,”大櫃旋風饒了犯錯人的性命,但也必須接受處罰,說,“割去順風(耳朵)!”
“謝大爺不殺之恩。”胡子連磕三個響頭,爬起來走向已掏出短刀的秧子房當家的。兩聲慘叫後,那個胡子疼昏在地上。
“弟兄們!跑了個外碼子,說不定去報點字頭……分頭準備,挑(走)!”
當夜,胡子馬隊離開老龍眼匪巢。
李秀娟雙眼被蒙住,給人稠上馬背,胡子要帶自己到什麽地方去,將來的命運如何,她全然不知。
旋風始終策馬在隊伍的前麵,緊挨她的坐騎―金鬃馬旁是匹雪裏站馬,兩匹馬並駕齊驅,朝西大荒深處奔去。
胡子馬隊急急衝衝風風火火地離開老龍眼匪巢,向西大荒更深處走,揚起遮天蔽日的塵埃,龍卷風一樣疾速前進。
昨天夜半,上香的胡子報告,關押在後院的那個外碼子不見了,搜遍整個院落未見蹤影。土窯高牆深院,四角炮台晝夜有人把守,關押他的房前又設下流動哨,一個被綁得牢靠的人,怎能跑得出去?但是,他確確實實的逃走了。匪巢暴露,麵臨危險,旋風下了立即挪窯的命令。
秋天的一隻腳已經踏進冬天裏,寒風獵獵,吹透單薄衣裳,李秀娟瑟瑟發抖,坐在馬背後部,身子直朝下滑,抓著鞍轎的手一刻也不能鬆弛,稍稍放鬆,就可能落到馬下,馬蹄揚起濃重苦澀味兒的堿土細塵不時鑽進鼻孔,嗆得人喘不過氣來。
出發前,大櫃旋風特意叮囑板弓子道:“你和她同騎一匹馬,照料好她。”
“是,大爺。”板弓子從旋風臥室押出李秀娟,按胡子規矩,出人匪巢,或是跟馬隊挪窯,給子外邊的人都要青布蒙眼,一路甭想看到什麽,到達目的地後,方可去掉蒙眼布。
“攘住!”板弓子叫李秀娟抓住鞍靳,坐在自己身後。
女兵的眼睛蒙著,外部世界一片漆黑,隻感覺出馬隊在行進,偶爾聽到遙遠天際夜鶯呱呱淺啼,預示著黎明將至。
胡子深夜突然挪窯原因,她還不太清楚,有一點她清楚,離根據地越來越遠了。離心愛的康國誌越來越遠,他偵察到自己在哪裏了嗎?不知道下落如何帶部隊來消滅這絡胡子。現在,胡子馬隊要逃到哪裏去, 自己將來命運如何,正像眼前情景一樣,黑糊糊沒有一絲亮光。
忽然,李秀娟覺出手被人緊緊地摸著,是隻溫熱的手,肯定是小胡子板弓子的。她對這個小胡子,不像對其他胡子那樣憎惡,或者說少了些恨,並且有了點同情和憐憫。進匪巢以來,由於押在大櫃旋風臥室,便與匪首的貼身侍者馬拉子接觸多起來。他悉心地照料,並且透露了不少情況。
那隻不安分的手對李秀娟摩掌,她心房猛然緊縮。雖然他才十六七歲,充其量還是未成年的小大人,落草為寇,終年馬背顛簸……但也知道了對女**慕和渴求。做醫生的比常人更能理解到不安分也很難安分時節男孩內心的隱秘,她警告他說:
“再不老實,叫大當家的啦。”
板弓子猛地縮回手,狠抽了坐騎一鞭子,在一陣瘋狂馳騁後,馬的速度才漸漸慢下來。小胡子發自內心深處的歎息甩過來,而後融進馬蹄聲碎中。又過了很久,馬蹄叩地變得撲撲嚓嚓,幹燥的塵埃中,間或聞到股股清新味道,時時摻雜進青苔和地衣的水鏽味兒。
“或許,馬隊到了低窪草塘邊。”李秀娟想。
西大荒河流稀少,蘆葦塘、澇窪地、水泡子星羅棋布,它們像珍珠鑲嵌在幹早廣漠的原野上,略帶苦澀的堿水,養育了棲居荒原的動物、鳥類、昆蟲和植被。
馬隊陡然停止行進,從前頭傳來大櫃的命令,先壓下來。
“壓下?”李秀娟不懂胡子這句黑話。
板弓子勒住馬,挺直身子眺望,嘟嚷道,“可別在這爛泥塘子裏待一夜。”
李秀娟斷定胡子要在此停留,聽得見胡子跳下馬,槍械叮擋碰撞,馬搖晃頭鐵嚼子磕牙的銀檔,貪嘴的馬刷刷啃著枯草的聲音。
“下來吧!”板弓子扛口袋似的將李秀娟弄下馬背,放在草地上,塞過一包東西,“措富吧!”
停歇小憩間,旋風和四梁八柱站在土丘上,居高臨下俯視前方薄霧籠罩中的屯落。
“二弟,”旋風命令二櫃龐大下巴說,“帶幾個弟兄去望水(偵察),快些回來!”
“跟我來!”龐大下巴聽到望水命令,像抽足了大煙,一激靈,衰憊麵容迸出虎虎神采,拔出手槍躍上馬背,兩個胡子抖擻地跟隨著,朝寂靜小屯撲去。
頃刻,馬蹄聲消失了。小屯狗咬成一片,速然槍響,一片幽長悲槍的狗叫,消失在濃重霧靄裏。
李秀娟咽下兩口幹硬的玉米餅子,問身旁的板弓子,他們要幹什麽?回答是冷冰冰的不知道。眼睛被蒙著,外部世界給她唯一的信息,就是透進蒙眼布碎星一樣的點點紅光……
槽頭的燈漸漸暗下來,許鴻廷朝上撥燈撚,周圍頓然亮起來。
野狼灘有胡子,康國誌想是不是旋風絡子呢?問許鴻廷:“你聽說過旋風絡子?”
“沒有,從來沒聽說過。”
“明天我們去野狼灘……”康國誌說,空****的原野無比開闊,一目數十裏,騎馬目標太大,忽然出現數個騎馬人,也令人生疑,他決定徒步過去。
“不行,路不太好走。”
“雪大?”
“雪不算深,隻是沒有道眼兒,走著去(步行)不行。”許鴻廷說,“我趕爬犁送你們去!”
.爬犁?康國誌覺得許鴻廷的主意不錯,便同意道:“我們就坐爬犁去。”